幻生·凡人戲子(一)
一夜瀟瀟雨歇,殿外海棠花和幼嫩的碧葉深深淺淺跌了一地。
沈瑜在一片裊裊的檀香中醒來,睜眼時有侍女在旁邊柔聲低喚,“郡主。”
如果那小侍女仔細觀察些就會發現,那張素來嬌縱明艷的少女臉上,此刻正顯現出幾分與往常不符的懵懂呆怔來。
似是不同的靈魂,套上了同一張殼子。
沈瑜確實有點懵。
許是以血作引和觀世鏡結下靈契的緣故,她不僅沒有喪失記憶,而且腦子裏還莫名接收到了一些關於原身的信息。
她現在的這個身體叫李平蕪,是當朝最為尊貴受寵的郡主,當今聖上是她的親舅舅。
李平蕪自幼雙親早喪,由舅舅代為撫養。
天子憐惜早逝胞妹的遺孤,將她寵得如同掌上明珠,可以說幾乎是有求必應,什麼好東西都緊着她挑。
時日一久,這小郡主就被嬌縱得愈發任性,在京城裏也是鼻孔朝天的橫着走。
這不,昨日裏剛因為一個戲子差點鬧出醜事。
說來也是叫人納罕。
李平蕪放着郡主府里養着的眾多面首不動,偏生對一個宮宴上獻唱的少年戲子動了歪心思。
少年戲子烏髮紅唇,生得清清冷冷貌美昳麗,教小郡主一眼便為之心折。
她肆意妄為慣了,便覺得自己喜歡的都應該得到。
誰知道那戲子面對她的示好不僅沒有表現出受寵若驚,還十分的冷若冰霜,甚至說得上抗拒。
李平蕪哪裏受過這種屈辱?
當即惱羞成怒着一眾家奴把人捆來,惡狠狠教訓了一頓。
如果她沒猜錯,現下那戲子正被關在柴房裏,生死不知。
沈瑜以手撫額,眉頭直跳∶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啊。
因着和觀世鏡綁定的緣故,她自然知道那少年戲子的身份並不單純,心思也極為陰沉。
包括在宮宴上扮作伶人獻唱,也不過是層層圖謀中的一環。
少年戲子名喚蘇言清,是原身的親舅舅……嗯,也就是當今聖上遺落在民間的私生子。
這個私生子來得並不光彩,是天子酒後失德,淫辱孀居中的嫂嫂所誕下的孽胎。
那場荒唐情·事後兄嫂不堪其辱,跪請出宮。
誰知離開后才發現肚子裏早已珠胎暗結,只得偷偷隱姓埋名誕下孩子,取名——蘇言清。
言清言清,意為一言一行都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女人自覺情孽深重對不住亡夫,產後終日以淚洗面鬱鬱寡歡,終於在纏綿病榻小半載后撒手人寰。
當今聖上子嗣單薄,膝下多年只有兩位公主,所以按照輩分來算,原身其實該喚那少年戲子一聲——三表兄。
沈瑜捂着眼,三觀碎了一地。
這是什麼皇室秘辛,狗血情債啊!
過不了多久蘇言清就會被聖上認回,一朝翻身,由卑賤戲子成為身份尊貴人人仰視的東宮之主。
而有眼無珠折辱過未來太子的郡主李平蕪,日子定然不會好過。
原身舅舅若是還在,依照他對原主的寵溺多少還會護着她一點兒,可沈瑜掐指算算,離老皇帝駕崩也只剩不到一年的時間了。
老皇帝駕崩之後,那心思陰沉狠辣的新帝會如何對待昔年折辱輕賤過他的郡主,可想而知。
沈瑜冷汗涔涔,再顧不得這許多,赤着一雙玉足就從榻上下來。
不顧侍女捂着嘴的疾呼,扯過外裳潦草披上,抿住菱唇問道,“那戲……蘇言清在哪?我要見他!”
她剛進入這個世界就被迫得罪了未來新帝,真是十屁股債還了九屁股——還有一屁股爛賬。
在去後院柴房的路上,侍女望着郡主焦急神色,終是期期艾艾的忍不住提示她,“郡、郡主,昨夜下頭人來報,那戲子的腿被打折了一條,奴婢看郡主睡下就沒回稟……”
左右這種事情也不是郡主第一次做了,以往還有得罪了郡主的人被整得更慘呢!
沈瑜匆疾向前的步伐猛地一滯,頭上左右搖飛的釵環幾乎甩到臉上,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跌了一跤。
好傢夥!
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是吧。
九條命的貓妖也不能這麼造啊。
她以為自己已經被殘酷的現實虐到了麻木,一顆心再也不會有更多波瀾。
直到她一路穿花拂柳來到後院柴房前,透過那一扇破破爛爛的窗戶,看到半截身子陷在一灘血水裏的少年戲子冰冷側臉。
那張臉化成灰她都認得。
少女雙腿一軟,險些跪在了地上。
謝……謝翕!
他怎麼會在此處?!
明明最後一刻觀世鏡已經閉合,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身邊的侍女驚忙扶住她,問着,“郡主!你怎麼了!”
郡主欲哭無淚。
郡主有苦難言。
郡主一臉麻木。。。
沈瑜做足了心理準備,終於揮退左右,打開門進去。
一抬眼,就和那張蒼白面孔上的漆黑眼珠對上。
她低垂的睫羽重重一顫,剛鼓起來的勇氣頓時一瀉千里,竟有些左顧右盼的不敢看他,“我沒、沒讓他們打斷你的腿。”
對。
沈瑜沒讓,但李平蕪讓了。
她現在是李平蕪,這話該怎麼說。
沈瑜活了兩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謝翕是個記仇的,由謝翕化作的蘇言清定然也是個記仇的。
她腦中飛速轉動的思緒忽然一滯,而後帶着些僥倖的向著少年蘇言清道,“謝……”
他會如自己一般,也保存着原來的記憶嗎?
卻見少年戲子面無表情的看着她,如看一個醜態百出的跳樑小丑。
沈瑜被他那眼神刺得瑟縮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改了口,“謝……謝謝你?”
蘇言清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只是那表情頗為古怪陰冷,“謝謝我?郡主為何謝我,是謝我折在郡主手裏的這條腿么?”
他直直望進小臉清艷、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女眼底,“郡主是喜歡戲子,還是喜歡瘸子?”
沈瑜身子一滯,抬眼看他,抿住唇極緩慢的搖了搖頭。
而後忽然鼓足勇氣上前一步,在少年反應過來之前,伸手輕輕撫上少年被血水浸透的褲管。
纖細蔥白的五指沾上了一片粘膩腥紅。
蘇言清臉上的冰冷譏嘲之色就那麼僵在了眼底,他神色古怪的看向少女。
這又是什麼輕賤折辱人的新法子?
誰知少女仰着小臉,無比認真的望住他,杏眼烏潤,撲朔顫動的睫羽如蝴蝶振翅,“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你放心,我定會找來最好的御醫來醫治你的腿。”
又同他保證,“在你腿疾痊癒之前,盡可以安心待在郡主府,需要什麼也只管告訴我。”
她心下忐忑着,不知自己表露的誠意夠不夠明顯。
就聽得一聲涼涼嗤笑,“待在郡主府?以什麼身份,郡主的面首么?”
面前少女被他問得怔怔的,下一瞬,那艷麗如白芍藥的小臉上緋色唇瓣被不自覺咬住。
少年冷冷凝視着她。
——她環佩滿身,裙裳華美。
帶着凌人的高貴和不值錢的歉意出現在他面前,施恩似的要對他補償。
更為可笑的是,那雙生殺奪予的手上還沾着他斷腿處的血。
蘇言清眼底有掩飾不住的冰冷殺意,“郡主是要我做召之即來爭風吃醋的面首,還是半夜會爬上主人床榻的暖床奴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