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嶼之放學后又去跟人打了一會兒球,現在才回來。
正好順路,也離附近的籃球場更近,所以賀嶼之一般晚上回來就會走園區後面的門。平時這邊沒什麼人,他也習慣了自己走從後面保安亭到別墅門口的這段路。
但今天卻是個例外。
賀嶼之一開始還沒注意,如果不是球滾到那邊,他過去才猛然間發現花壇旁邊還蹲着個人。
光線已經很暗了,但他看得出來是聞知。
“你在這兒幹什麼?”
賀嶼之皺了皺眉,走過去彎腰把球撿了起來問。
他見過很多膽小的女生。但沒見過膽子小成聞知這樣的。
對方見到他過來才慢慢站起來,纖瘦的身體包裹俠寬大的校服里。賀嶼之甚至有一瞬間懷疑她是不是在發抖。
路燈映亮女生的臉,很白,連下眼睫都清晰可見。濕漉漉的,眼圈略微發紅,有種幼貓的姿態。
他下午看到她的時候,她就在哭。
現在都晚上了,居然還在哭。
賀嶼之一看到那雙紅彤彤的眼睛,心裏就沒來由得浮起一陣煩躁。
視線下移,恰好瞥見聞知抱着的書包下方被剪破的口子。
“你已經窮到要背這種破書包的地步了?”
他知道聞知家條件不好。
但因為一個書包就哭哭啼啼的,多少有些做作。
但聞知抱着書包的手緊了緊,低着頭,沒有說話。
見她不回答,賀嶼之也懶得再多費時間,拿了球轉身就走。只是走了兩步,又像想起了什麼事,重新折返回來。
“把今天的作業給我。”他說。
但聞知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沒動。
少年的殘忍體現在方方面面。
有時是不暇思索的言語,有時是鄙夷的眼神,有時也只是無意識的、蝴蝶效應般的存在。
對方很高,每次都是質問或要求般的語氣,讓她有微微害怕且沒法拒絕的威圧感。
但今天不同。
想到爸爸,想到自己沒有辦法還原的書包,又想到耿悅白天說的話。聞知喉嚨酸澀,好半天才小聲地鼓起勇氣說:“以後的作業,你可以找別人借嗎?……”
話剛說完,她明顯感到對面怔了半秒,隨後氣息便低冷了半分。
聞知心尖縮了縮,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可對面那人卻緊跟着上前了一步。
“你說什麼?”賀嶼之問。
聞知捏了捏手指,心口像是被拉了起來,但還是按捺住,低着頭,重新小心的說了一遍:“作業的話……以後可以找其他人借嗎?”
可惜對方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反而又上前了一步問。
“為什麼?”
聞知喉嚨像被卡住了一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賀嶼之的身影像是一道牆,遮擋住光源,死死得把她封住了去路。但沉默對於賀嶼之而言沒有用,只會讓他原本就不多的耐心所剩無幾,連語氣也變得發凶。
“說話。”
聞知低着頭,劉海半垂下來擋住臉頰,雙手在袖管中緊緊得攥成拳頭。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就像賀嶼之永遠都不會理解她的痛苦。
他不在乎。聞知也辦法說,只得退讓半步。
“或者……你有不懂得的可以問我。”她小聲說。
賀嶼之輕笑了一聲,低頭盯着她,聲音比剛剛還要冷了幾分。他的語氣十分平靜,聲線乾淨,但卻比凶的時候還要更加可怕,像是帶着某種威脅。
“我跟你說話你是不是聽不懂?”
聞知的心臟快要爆炸,卻又有種走投無路的委屈和無助。
她害怕了。
雖然私心裏有過一些想要靠近賀嶼之的成分,但那時,她並不知道這種靠近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同卑微的喜歡相比,順利上完學,考上一所好大學給母親減輕負擔的對於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
何況她很清楚,自己跟賀嶼之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世界的人。
聞知不希望今天這樣的事再發生,可是……
她更惹不起賀嶼之。
“那……以後當晚還給我可以嗎?我不想讓其他同學看到。”
聞知想了想,輕聲說。
賀嶼之眉頭蹙了蹙,下意識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姑娘。
夜晚的燈光襯得少女的皮膚更加白皙,像是剝了殼的鮮荔枝,近乎半透明的樣子。不過也正因如此,讓眼尾處的那塊胎記愈發明顯。
她肩膀很薄,眉峰微斂,天生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嘴唇輕抿着。
其實,賀嶼之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女生之間的那些事,他只是不會把心思放到這上面而已。
就比如,某些排擠與妒忌。
這樣一張出挑的臉,再加上天生高瘦的身材,自然從小便能輕易討得女孩子們的歡心。有些是暗戀,有些則是明目張胆。久而久之也就變得麻木和無所謂。
跟程良不同,他對那種膩膩歪歪,哄來哄去,還要細微關注對方小情緒的生活並無興趣,甚至感到厭煩。
更確切的說,是討厭某種被綁定的感覺。
哪怕明知一些女生之間的矛盾來源於自己,他也不會去在意。就像聞知這件事。賀嶼之稍微想一下也大概知道了原因。
其實這種事,稍微一想他就沒有了耐心。
但聞知不太一樣。
他知道她家庭條件不好,親人剛去世,賀宏盛之前還囑咐過他讓幫忙照顧。再加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賀嶼之感覺自己在欺負弱勢群體。
他皺了皺眉,“行,把你手機給我。”
少女抬眸,眼睛裏是驚訝和尷尬,隨後便是滿臉的窘迫:“我……沒有。”
“你沒有手機?”賀嶼之不敢置信,又問了一遍。
聞知只覺得不好意思,甚至丟人,耳尖泛紅垂着腦袋點了點頭。
其實也不是沒有。
但她實在不好意思將那個連彩色屏幕都沒有,只能接打電話、甚至還壞了一個鍵的小手機拿出來。
“行吧。”
賀嶼之不想在她身上繼續浪費時間,乾脆伸出手:“作業給我,兩個小時之後到我房間拿。”
聞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蹲下從旁邊放着的書本里拿出作業本。只是遞出去的時候又有些不確定。不過對方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沒很快便把練習冊拽了過去。
拿完便轉身要走。
聞知一下子有些着急,上前跟了幾步:“我不知道你房間在哪兒。”
賀嶼之頭都沒回:“三樓右邊。”
聞知在原地看着賀嶼之走遠,心裏空蕩蕩的。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周圍只剩下徹耳的蛐蛐和蟬鳴聲。
女孩兒站了許久,最終還是怕母親擔心,拿了東西和書包往別墅側門走去。
——
聞知回去的時候,屋子裏沒有人。
她偷偷翻柜子裏的針線盒想要自己補上,但剛找出來還在想怎麼縫好的時候,孫慧就回來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
孫慧一看到書包,臉上便流露出心疼的表情。
聞知不忍心說出實情,只得撒了個謊:“晚上回來的時候忘在等車的公交車站了,等重新找過去的時候就這樣了,估計是被哪個小孩子弄得吧……”她說。
“那你書包里的東西呢?”
聞知搖了搖頭,“課本和東西還在。”
孫慧嘆了口氣,“可惜這書包了,還好這個口子補一下就好了。筆印我明天洗了試試看,應該也能洗掉。”
“明天你就先用別的袋子裝一下書吧。”
“以後注意一點,別再亂丟了。這次好歹是找回來了,那種地方人來人往的,直接被拿走了都不知道。”她數落說。
“哎,你這孩子……”
孫慧沒有繼續嘮叨,但聞知心裏明白她想說什麼。
或許在同學眼中她就是那種節省到斤斤計較的人。但實際上母親要比她節儉得多。
富足的人,永遠無法想像真正的飢餓。
不過聽到母親說可以補上,聞知原本感到絕望到掉進冰窟的心好像又好過了一些。
原本她還看着孫慧怎麼去縫書包上的口子,後來就被攆着去學習。
聞知沒有辦法,只會回到書桌前複習功課。
平時她的作業在課間就寫完了,晚上回來就只能看錯題或是圖書館拿回來的書。
她沒有除學校訂閱以外的課外資料和練習冊。
其實聞知也有去書店看過,但都有些貴,她沒有錢,也不捨得要錢買。好在有圖書館的書可以借,只不過沒有合適的習題冊而已。
鐘錶上的時間滑過了兩個小時。
聞知一直想着要去找賀嶼之拿作業的事,等時間到了,又坐了會兒才下決心過去。
“這麼晚了,出去做什麼?”孫慧問。
聞知緊張了一下,但還是如實說:“我借了賀嶼之作業,現在去拿回來。”
“噢……”
孫慧一聽是借了賀嶼之作業,也就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又繼續幫她補書包了。
聞知抿了抿唇,小心地把門半虛掩上,然後穿過漫長的走廊,準備上樓梯。
此時還不算太晚,客廳的吊頂水晶燈仍在亮着。不得不說,賀家真的很漂亮。正廳大氣且開闊,中間的樓梯也奢華洋氣得過分,好幾米寬,純大理石的樓梯面讓人踏實。
不過聞知幾乎沒怎麼來過客廳,平時出門和回來都是走得側門。
她小心翼翼地順着樓梯上去,忍不住往四周看,只覺得自己渺小得可憐。
因為怕撞見人,聞知有些做賊心虛,盡量腳步放輕。
二樓是賀先生跟太太的書房和卧室,她也不敢過多停留,抓緊上了三樓。
賀嶼之說他房間在三樓的右邊。
一開始聞知還覺得奇怪。一般都是說右邊第幾個房間來着。直到上來才知道,原來右邊的都是賀嶼之的。
她小心翼翼地找到房間門,敲了敲。
一開始沒有人開門。聞知站在原地等了會兒,又敲了敲,這次敲門的力氣稍微大了些,門才猝不及防地從裏面被打開。
賀嶼之開了門,掀起眼帘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進來吧。”
對方說著,就轉身回了房間伸出。只是開着門,也沒太在意聞知似的。
她抿了抿唇,跟着他後面進門往裏走。
這是聞知第一次進賀嶼之的房間。很寬敞,一進門的房間其實就是算是一處很大的客廳。對面便是整面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窗外的夜景。
房間中央是沙發和地毯。
挨着左邊的兩邊有兩面牆的書櫃,以及聞知一眼就看到的,放在角落的架子鼓。
單單就這一個房間,就已經要比她和母親住的那間大了兩倍。
而順着右邊拐角處進去才是真正的卧室和衣帽間。但聞知不好意思再往裏面進,就只敢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往裏面打量了下。
賀嶼之裏面的卧室意外地整潔乾淨。
空氣中有種舒緩而乾淨的香氣,像是日光下乾燥花叢的味道。淡淡的,愜意的好聞。
中間一張雙人床,床單被罩都是嶄新舒服的深藍色。
靠近窗邊的位置是書桌,上面東西也不多,主要是枱燈、顯示器和鍵盤,以及擺在旁邊零散的幾本書。電腦的顯示屏還暫停在遊戲的界面,上面有把槍停在中下方,一看便是槍擊類的遊戲。
賀嶼之給她開門后便回了電腦前,重新戴上包耳式耳機,旁若無人的繼續打起遊戲來。
聞知呆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還是那人打着打着才又忽然轉頭,一邊點了點自己左手邊桌上的本子,一邊怪不耐煩地側過頭跟她說了句:“過來拿啊,在那兒愣着幹嘛?”
“噢噢。”
聞知趕忙點了點頭,過去拿了自己的作業。
她的作業跟賀嶼之的放在一起,聞知翻了幾下才找到。
而對方已經重新投入到了遊戲中,一時間空氣似乎凝滯了,只剩下鍵盤清脆的聲響。
賀嶼之在家時穿得比較隨意,又是夏天,只有一件藏青色的短袖。
聞知拿了作業,往賀嶼之那邊看了眼,正好瞥見少年修長漂亮的胳膊和手指,以及白凈皮膚下面隱隱隆起的青筋。
她也因此忍不住多看了幾秒。
賀嶼之轉頭上下看了眼愣在旁邊的聞知,嗓音冰涼涼的:
“還不走?”
聞知當即臉就燒了起來,耳尖發燙,心臟跳得飛快。
她抱着作業冊灰溜溜的離開。
關上門后,女孩兒站在外面拍了拍臉,企圖將臉上的燥熱抹消掉,緩了緩心神后才下樓。
可不巧的是。
她才剛下到二樓,就迎面撞上了從卧室出來的左雪嵐。
那人還穿着睡衣,看到她顯然也有些驚訝,但面兒上還算平靜。
如果不仔細去看,根本看不出來她皺了眉,甚至有些不高興。
“聞知?”
“你怎麼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