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月初三,宜嫁娶。
這一日,天還未得及亮起來,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李昭昭便被人掀開被子從床上拉起來:“我說姑娘,該起來了,今天可是你出閣的大日子。”
榮媽媽雖然不喜趙竦,但出閣畢竟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日子,一生大約也只嫁這一次,榮媽媽自然還是希望李昭昭風風光光的出門,不要有任何瑕疵。
李昭昭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睛,屈膝坐在床上,她還有些懵懵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什麼,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連月亮都沒有。
“還早呢,奶娘,再讓我睡一會兒。”
大約是睡眠不足,整個人顯得沒精打采,聲音也是沙啞的,語氣中還略帶了些被人打擾了睡眠的不滿。
金枝和玉葉也已經起來,拿着火摺子將房間的燭台點亮,整個房間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
早已裝飾過的房間,牆上窗戶上貼着大紅的喜字,包括房間裏的各種物件也都貼着喜字,倒的確顯得有幾分出嫁的氣氛。
榮媽媽一邊將床上的帘子勾起來,一邊對李昭昭道:“不早了,姑娘,這時候就得起來上妝,要不少時候呢。”
跟着又拿了鞋子,服侍李昭昭穿鞋。
李昭昭深吸了口氣,這才伸腿穿了鞋子從床上下來,將披散的頭髮隨手簡單綰了個髻,然後漱口、凈面。
盥洗過後,金枝端了早膳進來,上面全都是一些干口的東西,一點湯水都沒有。
金枝抬頭對李昭昭道:“姑娘先用點東西墊肚子,到了武安侯府,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用膳呢。”
榮媽媽也道:“拜堂、行禮,今天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得吃點東西才有精力。”
李昭昭並不是驕縱的性子,聞言也只是點了點頭。
李昭昭用了兩口點心,便不再吃了。
這時,何氏滿面春風的領着全福人走進靜思院,還沒進門,便已經笑吟吟的高聲問道:“昭姐兒起來了嗎?我領了全福人來給你梳妝。”
進門見到已經用完早膳的李昭昭,順便提醒道:“姐兒今日少喝些水,免得婚禮中途要如廁。”
何氏請來的全福人,只看面貌,長得倒也慈眉善目,見到李昭昭,含笑着道:“我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新娘子”。
她坐到妝枱前,讓全福人開始給她梳妝。
而何氏則一邊交代下人,等一下嫁妝要怎麼出門子,一邊交代金枝、玉葉婚禮的禮程。
“等一下你們可千萬要提醒你們姑娘,免得出錯,丟了我們李家的臉沒事,可千萬別丟你家姑娘的臉。”
金枝和玉葉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等李昭昭梳完妝,穿上嫁衣翟冠,時間已經快要日上中午了。
前院傳來武安侯府迎親的人已經到了的消息。
榮媽媽出去看了一番,怒着臉回來,與坐在床上準備出閣的李昭昭說道:“真是豈有此理,新郎沒有親自來迎親,竟讓武安侯府的一些下人來迎,這哪裏是誠意娶親的意思。”
“姑娘,咱不嫁了,不嫁了,哪有這樣羞辱人的。那趙家若定要逼迫,就把我老婆子的命拿去好了。”
而此時的前院裏,滿屋的賓客在場,因為趙家這近似於打臉的行為,同樣相互竊竊私語起來。
丟了臉面的李文通同樣氣得面紅耳赤的,臉上氣鼓鼓的,但他剛被趙竦敲打過,現在哪怕是對着武安侯府的下人,也敢怒不敢言。
李睿握着小拳頭,跑到外面去,對着武安侯府迎親的下人氣憤道:“我姐姐不嫁給你們家了,你們走,你們走……”
何氏連忙讓人將李睿抱回來,教訓他道:“你這個孩子,胡說什麼,你姐姐好好的成親日子,說這種話多不吉利。”
何氏生怕這門親事黃了,心想這時候受點委屈算個什麼,順順噹噹的嫁進武安侯府,把武安侯夫人的位置坐穩了才是要緊。
到那時,她就是趙小侯爺的岳母,以後出門應酬,誰還敢再拿她的出身嘲笑她,不都得好好捧着她奉承她。
跟着又來靜思院勸說李昭昭:“小侯爺定是有什麼事耽擱了,昭姐兒,這個時候你可萬不能任性。”
李昭昭目光淡淡的,彷彿此時受倒怠慢的並不是她。
有了之前兩次相見對趙竦的認識,現在他做出多離譜的事情來,她都不會驚訝。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李昭昭自然不會因為這點事就索性不嫁。
李昭昭對何氏道:“讓趙家的人催妝吧。”
何氏大鬆了一口氣,高興的笑着對李昭昭道:“昭姐兒,我就知道你是最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新郎都不曾親來迎親,這催妝的流程自然也走得敷衍。
李昭昭在金枝、玉葉的攙扶下走出閨房,到了中堂,對李文通行跪拜禮。
李文通說了訓導的話之後,將李昭昭攙扶了起來,看着與亡妻相似的臉,突然紅着眼睛喚了一聲“昭姐兒”。
李昭昭不知李文通這不舍的表情里有幾分真心,但想到自己這個當女兒也不曾盡到多少孝心,一時心中複雜,難得的說了幾句親近的話:“女兒出閣后,還請父親多保重身體。”
李文通潸然淚下,握着李昭昭的手腕連連點頭:“好,好!”
李文通想自己其實還是很真心喜愛這個女兒的,這是她和尉氏唯一的骨血。
他想起了亡妻,那個長得又美貌又靜雅的女子,年輕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娶不到這樣美好的小姐,只能遠遠的羨慕的看着她身邊的那些追求者。
可是後來,她卻答應嫁給了他,嫁給了他這個那時還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婚後也盡心儘力為他的仕途籌謀襄助不惜動用自己的嫁妝。所以婚後,哪怕這個妻子對他並不熱絡,他也一心守着她,直到她過世。
這個性子相貌都肖似亡妻的女兒,雖然和元妻一樣對他這個父親並不親近,但他還是打心底里覺得喜歡,自小到大衣食住行一點都不捨得委屈她。
李文通又想到女兒出嫁后便是別家的人了,心中一時傷懷,忍不住道:“以後嫁了人,若是在夫家受了什麼委屈,為父,為父……”
他本想說一句“為父一定為你撐腰”,但想了想趙竦的為人,自己實在得罪不起,於是話頭一轉,溫情的慈父面孔也瞬間變成了嚴父的模樣:“……為父叮囑你,一定要好好孝順姑舅……”
想到她好像也沒有姑舅,又改為道:“好好侍奉夫婿,三從四德,生兒育女,相夫教子,萬不可善妒,壞了李家的名聲!”
李昭昭將自己僅剩的那點父女之情收回來,心裏什麼不舍也沒了,對李文通屈膝:“女兒辭別父親!”
榮媽媽給李昭昭蓋上蓋頭,然後攙扶着她出了李家的大門,上了花轎。
然而到了武安侯府,卻還有更大的難堪等着她。
按照大徵婚禮儀式,新郎要親自上門將新娘迎回,在新郎家的中堂行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對拜的三拜大禮,新郎要在眾賓客的面前用秤桿挑起新娘的蓋頭,以此寓意“稱心如意”。
到了晚上的洞房花燭夜,新郎新娘還要行同牢禮、合巹禮、解纓結髮禮,夫妻之間才算禮成。
然而武安侯府此時,貼着喜字的大紅燈籠掛滿整個府邸,門口賓客絡繹不絕拱手道賀,花廳高朋滿座,炮竹震天而響,丫鬟小廝招待來賓來來往往間忙而不亂……府里一派標準的辦着喜事的場景。
但是,最應當在場的新郎卻不在。
深着紅色圓領袍的林奎走至花轎前,隔着帘子,臉上尷尬又抱歉的對李昭昭道:“夫人,大人去辦一些重要的急事,大約來不及趕回來,未免誤了吉時,讓屬下代替他……”
林奎大約也覺得此事過於荒唐,用手抓了抓耳朵,臉上更加尷尬起來,極其小聲把最後兩個字說完:“……拜堂!”
榮媽媽整張臉都黑了,什麼事情那麼重要,非得在新婚之日去辦,這不過就是看她們姑娘好欺負罷了。
這樣的下她們姑娘的面子,這以後外面的人又該怎麼笑話她們姑娘。
這邊林奎彎腰恭敬的等在外面,他說完之後花轎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寂靜,無聲,整個場面只有冰凍可以形容,唯有身後圍着看他們的賓客小聲的竊竊私語。
他自知大人和他們這樣卑鄙的行事,新娘沒氣得出來暴揍他的頭,已經是她客氣了。此時就算她不肯下花轎,甚至坐着花轎打道回府,他都不覺意外。
許久許久之後,就在林奎以為李昭昭不會下花轎的時候,只見花轎里伸出一隻手來。
那隻手白皙細膩如白玉瓷,大紅的寬袖子掛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纖長靈巧的手指勾開花轎的帘子,然後新娘自己從裏面走了下來。
她伸出手,旁邊的禮者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將牽紅放到她的手上,又將另外一頭交由林奎持着。
紅蓋頭蓋着她的臉,讓人看不出她臉上究竟是憤怒還是委屈。
李昭昭和林奎各持着牽紅的一頭往裏走,李昭昭低頭只能看到腳邊的路,她有些嘲諷的說道:“你家大人倒還算有心,沒找只公雞跟我拜堂,好歹還找了個活人。”
“……”
“對了,你家大人有沒有交代你,連洞房花燭一起替了。”
林奎不敢說話,更不敢側身看她,殷紅的顏色從他的臉上一直蔓延到他的耳根,火辣辣的燒,他覺得羞愧難當……
還有一種說不清的、道不明的從胸口往四周蔓延開來的隱秘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