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大約早有交代,武英殿外的內侍見到趙竦,並未進去通傳,恭敬的向趙竦行了禮后,便打開了武英殿的殿門,讓趙竦直接進去。
趙竦抬腳進了殿內,裏面御案後面,背身站着一個年近五十歲的男子,穿着只有帝王才能穿的翼善冠服,明黃的綾羅上綉龍、翟紋及十二章紋。
他手裏拿着一幅展開的畫像,已經發黃的宣紙上畫著一個穿紅色大袖衣、紅羅長裙的年輕女子,女子衣上加鳳紋霞帔,戴龍鳳珠翠冠。
趙竦用眼睛的餘光瞟了畫布一眼,便已經認出畫像上的女子是早已經過世的仁惠皇后曹氏。
仁惠皇后早已於十幾年前便過世,趙竦自然沒有見過她的真人,但宮裏常有她的畫像。
仁惠皇后出身曹氏一族,其祖父為三朝元老,官至太傅,其父亦官至禮部尚書,出身極貴。后嫁給時為親王的淳熙帝,淳熙帝登基,仁惠皇后被冊封為後,而後曹氏一族獲罪,曹家父兄均被誅,帝后失和,仁惠皇后被廢,再後來又重新復皇后位,不久后薨逝……從其遭遇來說,仁惠皇后是有些傳奇經歷的女子。
仁惠皇後生二子一女,最終僅有在冷宮裏出生的太子長大成人。
趙竦收回目光,彎腰對淳熙帝拱手行禮:“臣見過陛下。”
淳熙帝並未回頭,也未說話,只是一直摩挲着畫像,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一邊嘆着氣,似是與趙竦說話,又似自言自語:“她還是那麼年輕,可朕已經老了。”
淳熙帝閉了閉眼睛,又重新睜開,小心捲起畫像放回桌子上,然後才繞着御案走出來,對趙竦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
“馬植私賣官鹽一案已經處理好了?”淳熙帝問道。
“是,馬植私賣官鹽一案證據確鑿,馬植親口招認是其一人所為,無他人指使。其自知死罪難逃,已經於詔獄畏罪自殺。”
淳熙帝點了點頭,他並不關心馬植是怎麼死的,他只需要有人為私賣官鹽的事情負責,堵住文武百官的悠悠眾口,而又不會牽扯上不該牽扯的人。
淳熙帝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又問:“剛才在外面,碰到太子了?”
“是,太子殿下還賞賜了臣一串佛珠。”
說著將太子塞到他手裏的那串佛珠捧在手裏,展示給淳熙帝看。
淳熙帝看着那串佛珠,冷冷的“哼”了一聲,連上有幾分怒氣。
跟着又無奈的嘆氣:“你說,朕這個父親對他還不夠好嗎?他究竟還要怎麼樣?”
趙竦沒有說話,低頭盯着地面上的大塊青磚。
淳熙帝彷彿也並不需要他回答,只是想有人聽他說話:“朕知道,他這是恨朕呢,他一直恨朕。”
“他……他是朕和皇后僅剩下的孩子。”語氣中遺憾又無奈。
趙竦挑了挑眉,依舊沉默。
趙竦在武英殿裏停留了大半個時辰,聽一個遲暮的帝王絮絮叨叨的懷念先皇后,並抱怨自己疼愛的但卻不爭氣的嫡子。
淳熙帝心裏的話吐的差不多了,這才對趙竦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
出了皇宮后,趙竦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聽皇帝絮絮叨叨的說起皇家的事,那並不是一件太好受的事,既不能不聽,又不能太用心聽。若是可以,他倒是寧願去多殺幾個朝中的蛀蟲。
林奎見趙竦出來,連忙迎上去喚了一聲:“大人。”
“走吧。”趙竦道。
兩人上了馬,林奎又問他:“大人,是回北鎮撫司還是回武安侯府?”
“去紅袖添香樓。”
林奎愣了一下,紅袖添香樓是盛京最負盛名、生意也最好的青樓,裏面的每個姑娘都才貌雙絕,招待的大都是達官貴人、風流才子,更常有人在此一擲千金。男人在裏面享受,既可清雅也可凡俗。
趙竦從前愛去,但最近卻是有好些日子沒去了。
林奎忍不住道:“大人,您近日就要成親了,您再去那種地方,是不是不太好?”
趙竦不可一世的哼道:“我成個親,就得守身如玉?”
說完踢了一下馬肚子,然後往紅袖添香所在的永濟巷的方向而去。林奎無奈,只得駕馬跟上。
等到了永濟巷,遠遠的看見一座三層的高樓,門前掛着的大紅燈籠寫着“紅袖添香”幾個大字。雖還是白天,但已經顯示出了幾分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景象。
然而此時,紅袖添香樓門口的闊馬路上,卻被一群人以及兩輛馬車圍得水泄不通。
趙竦皺了皺眉,然後又聽到林奎道:“大人,那輛好像是李家的馬車。”
馬車上掛着的燈籠寫着的“李”字足夠顯眼,加上林奎已經看到了時常隨侍在李家姑娘身邊的那個媽媽,她正在馬路上叉着腰與人吵架。
趙竦似是因被人攔着路而顯得有些不高興,開口道:“去看看。”
林奎道了聲是,然後駕着馬過去。
林奎過去后不久,不知他在裏面跟人說了什麼,前面圍着的人群便漸漸散開了,散開的人群讓裏面不再被遮擋,然後趙竦看到林奎正在那輛“李府”的馬車前,與裏面的人說著什麼。
風吹起車簾,露出馬車裏面極其傾艷的一張臉,襯得周遭的所有美色都顯得平平無奇了一般。趙竦突然想起林奎之前說的她長得好看的那些話,心想,她長得倒的確比盛京的那些貴女要好看許多。
在趙竦望向她的時候,她彷彿也感受到了他這裏的視線,於是同樣望向他的方向,臉上表情很平靜。很快,她又將目光收了回去,繼續低頭與車窗外的林奎說了句什麼。
又過了好一會,林奎駕車回來,對趙竦道:“是李家姑娘與崇寧長公主府上的馬車撞了,謝南小公子昨晚上在這喝花酒一直喝到現在,府上的管事找過來,見他爛醉如泥,於是想帶他回去,結果在門口與李家姑娘的馬車撞上了。長公主府的管事不想息事寧人,非要李姑娘下來道歉,李姑娘不肯,兩邊便爭執了起來。”
且不止是爭執,崇寧長公主府上的那位管事正準備以勢壓人,打算將李家姑娘拉出來教訓一頓,幸好他們來得巧。
“我借用了大人的面子,讓崇寧長公主府上的人不要計較。”
林奎說完,果然看到崇寧長公主府的馬車已經往前挪動,行至趙竦跟前時,那管事下來向趙竦拱着手賠罪:“小人剛剛不知那位姑娘是大人未過門的妻子,多有得罪,還請大人見諒。”
趙竦“嗯”了一聲,也並未為難他。
人群已經散去,崇寧長公主府上的馬車也已經駛開了,但李家的馬車卻還一直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趙竦並不打算跟她打招呼,越過她直接到了紅袖添香樓的大門,下了馬車將馬鞭扔給小廝,正準備往裏面走。
李昭昭掀着帘子,從趙竦駕馬越過她開始,眼睛就一直盯着趙竦看。
感受到了身後一直盯着他的,灼灼的讓人芒刺在背的目光,趙竦勾起唇來,心裏突然起了壞主意。
他轉身又走到李昭昭跟前,靠在她的馬車上,抱着手,看着她,故意盯着她問道:“你一直盯着我看,是想和我一起進去喝花酒?”
李昭昭又認真瞥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她看他,只是想再次確認他是不是真如傳聞中的那樣惡劣,以免自己心存他也許並沒有那麼不堪的念頭。
確認了就該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了。
李昭昭垂下失望的目光,準備放下帘子。但這時,她的手腕突然被趙竦抓住,趙竦看着她:“這整條街都是秦樓楚館,你來這裏做什麼?”
他從前愛來這些地方,他懷疑她故意來打聽他的蹤跡,因此話中帶了些警惕……他可並不喜歡被人窺探蹤跡,哪怕是他未來的妻子。
“在永濟巷的前面有一家賣絲線的店鋪,那裏賣的絲線質量和顏色都極好,我準備去買一些回去。現在綉嫁衣大約是來不及了,但是出閣的蓋頭總歸是要自己親自繡的,大人,不知臣女這個回答您可滿意。”李昭昭看着他道。
趙竦挑了挑眉,他對女兒家的針線活不感興趣,聞言放開了她的手腕。
帘子重新放下后,李昭昭坐在馬車裏面。
想了一下有些氣不過,於是又掀開帘子,對着趙竦的背影,語氣平緩的開口,彷彿就像跟人在討論今日的天氣:“大人,溫香軟玉抱滿懷,但也請注意身體。我父親原來有個同窗,原來本是滿腹經綸的才子,但就因為愛喝花酒,後來染上花病,身上長滿了瘡。大人,您看過長滿膿瘡的人身上是什麼樣的嗎……”
趙竦目光凜冽的哼了一聲,臉上露出“你在找死”的表情,並且正準備過來跟她好好探討一下“花病”的問題。
但李昭昭說完之後,便馬上放下了帘子,對馬車外面的車夫道:“啟程,回府!”
同一時間,在紅袖添香樓的樓上,老闆娘杜三娘看熱鬧似的看着下面的情景,直至李昭昭將趙竦氣了一遭離開,她才笑着搖着手中的團扇,搖曳着細軟的腰肢轉身下樓迎接貴客。
這邊趙竦倒也沒有追來,車裏玉葉十分緊張,直到走遠了才忍不住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對李昭昭道:“嚇死我了,那位趙大人的樣子可真兇,剛剛小姐這樣指桑罵槐,我真怕他過來揍我們。”
在榮媽媽心裏李昭昭自然是做什麼都是對的,她哼道:“他自己逛窯子,還不興人說的?”
玉葉跟着又有些奇怪:“不過姑娘,您一向是與人無爭的性子,剛剛與崇寧長公主府上的馬車不小心撞上,按姑娘以前的性子,定是不肯與他們爭執的,會主動道歉息事寧人,今天姑娘怎麼一點都不肯讓人?”
何況那還是比李家貴出不知多少輩的崇寧長公主府,剛剛若是趙大人和林大人沒來,那些人可真準備對她們動手了。
李昭昭目光淡淡的,盯着馬車帘子上繡的一朵祥雲,什麼話都沒說。
不知是不是李昭昭提醒了趙竦什麼,李昭昭回到家后,當天晚上,武安侯府便讓人將嫁衣送來了李家。
鸞鳳紋大紅通袖袍、交領紅褙子、妝花襕裙、團花霞帔、綴着珠結翠葉珠牡丹的的翟冠,每一樣都比李家為李昭昭準備嫁衣的要華麗精緻。
李昭昭看着它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