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武安侯府,夜晚的明渠院內。
外面的賓客還未完全散去,喧鬧聲偶爾遠遠的往這邊傳來。
新房裏,手臂粗的龍鳳燭被安放在蓮花形流雲漓彩的琉璃燭台上,青藍色的火焰跳躍時在牆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影子,燈芯燃燒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李昭昭坐在床上,身下的被褥綉着喜慶的龍鳳呈祥紋樣。
她坐到脖子和腰都僵硬了,才深吸了口氣,不耐煩的自己伸手把蓋頭掀開,然後問金枝和玉葉:“有吃的東西嗎?再給我弄點水來。”
她今日除了早膳用了些點心之外,到現在都沒有吃任何東西。
她這個新娘子,好像早被人遺忘在了新房,院子裏除了陪嫁的榮媽媽和金枝、玉葉,竟然連一個服侍都人都沒有,更無人想起照料她們的飲食。
金枝將房間看了一圈,除了桌子上乾巴巴的點心,就只有放着做好意頭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等物,桌上放了一盞茶壺,但裏面只有半壺冷茶,也不知是放了多久的。
金枝心裏也很是生氣,對李昭昭道:“姑娘,我出去給您找點吃和喝的。”
說完就轉身出了新房。
武安侯府的宅邸比李家要大上好幾倍,出了明渠院,一眼望去,亭台樓榭,分不清哪裏是哪裏。
李昭昭完全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她想了想,隨便尋了條路便先探着走,然後路上遇到一個綠衣裳的丫鬟用描金托盤端着酒壺路過。
金枝連忙攔住她,笑着問道:“這位姐姐,請問廚房怎麼走?或者能不能讓人給我們姑娘送點吃和喝的來。”
綠衣丫鬟連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去問別人吧!”
說完像躲避什麼似的加快腳步往前走,生怕金枝追過來一樣。
金枝看着她的背影皺了皺眉頭,駐足頓了一會,繼續往前走。
但是路上遇到幾個丫鬟小廝,這些人都好像她是瘟神似的,她問起路時,他們都搖着頭閃着離開了。
金枝氣得跺腳,卻又無可奈何,然後跟隨一個送酒菜的丫鬟,終於找到了廚房。
金枝直接走進去,裏面的廚娘和丫鬟見有人闖進來,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約而同的看向她。
金枝看着她們,冷着臉,聲音中帶着幾分火氣:“我們姑娘,也就是你們夫人,她餓了,麻煩給準備點吃的和喝的。”
其他人面面相覷,唯有廚房最前面一個穿藍色圓領窄袖襦裙,腰上系赭紅色圍裙的中年廚娘笑着迎了上來:“是奴婢們該死,竟忘了準備夫人的吃食。姑娘先回去,我這就讓人給夫人做,做好了就馬上給夫人送去。”
金枝看着廚房裏那張長兩丈寬半丈的大桌案,上面擺滿了已經做好的酒菜。
金枝冷道:“不用了,我們姑娘不挑。”
這武安侯府的人個個都欺她們初來乍到,盡想着敷衍她。
她往廚房四周望了一眼,然後走到左邊的一張長條案前,取了上面的食盒,走到廚房中間的大長案前,看着上面的菜色挑了四五樣放進食盒裏,又從桌子上拿了一壺酒一起放進去。
系赭紅色圍裙的廚娘看着連忙上前來阻止她,攔着她把菜往食盒裏拿:“唉喲,姑娘,這都是給客人吃的。這府里請多少桌的客做多少桌的菜,這都是有定數的,您這隨手就四五樣菜帶走,那就得有一桌客人沒菜吃了。”
金枝翻了個白眼,合上食盒的蓋子才不理她。真當她們什麼都不懂,這哪戶人家辦喜事不會預多兩桌菜以防萬一。
再說了,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最後客人沒菜吃,最後丟的也是他們武安侯府的面子,又不是她們姑娘的面子。
金枝提上食盒,直接用肩膀撞開攔着的廚娘,然後便準備往外走。
廚娘臉上作焦急狀,上前伸手要攔她,兩邊爭執起來。
這時,一個穿湖藍比甲,做管事打扮的嬤嬤走了進來,端着身體,臉色威嚴的掃了廚房一眼,厲聲道:“侯爺大喜的日子,廚房吵吵鬧鬧的是什麼回事?”
金枝看了她一眼,不知她的身份於是沒有說話。
那個廚娘見到那嬤嬤,臉上卻立刻帶起了十二分的討好:“安嬤嬤。”
“怎麼回事?”
那廚娘撇了金枝一眼,臉上做出為難狀,向安嬤嬤開口道:“這位是夫人身邊的丫鬟,說是夫人餓了進來就要把客人的菜端走,我已經說了馬上就給夫人另做,做好就馬上差人送到明渠院去。可沒想到,這位姑娘恁是着急,一刻也不肯等的,非要現在就端着菜走。”
安嬤嬤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金枝身上,“哼”了一聲,臉上帶上輕蔑:“果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忒是沒有規矩!”
金枝算是明白了,這整個武安侯府里,沒有一個是安着好心的。
她也不屑的“呵”了一聲:“我們李家的確是學不來你們武安侯府的規矩,是你們侯爺求着讓我們姑娘嫁過來的,我們家姑娘恪守規矩的嫁到你們府上,不曾有一絲尊重你們的地方,你們武安侯府先是讓下人來迎親拜堂,下我們姑娘的面子。進了門之後又就把我們姑娘扔在明渠院,連個伺候的人都見不着,讓我們姑娘餓着肚子坐一天。你們武安侯府果真是好規矩。”
“反正我們姑娘今天的面子也已經丟了,我看索性今天大家一起鬧開,讓前面參宴的賓客們好好見識一下你們武安侯府的規矩。”
“你這沒規矩的丫頭,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放肆!”安嬤嬤臉上黑了起來,她竟不知小小一個六品官之女身邊的丫鬟,進了他們這種高門,不好好慎微伏低,竟然還敢嘴皮子利索的跟她嗆起來。
金枝一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準備隨時豁出去好好鬧上一鬧的態度,這附近就是宴請賓客的院子,安嬤嬤卻也真的怕她鬧起來,丟了武安侯府的面子。
金枝說完,見安嬤嬤有了顧忌,也見好就收,“哼”了一聲,提着食盒轉身離開了廚房。
趙綰綰站在廚房外面的另外一條路上,遠遠的看着提着食盒氣沖沖離開的金枝,緩緩的彎起嘴角,然後領着身後的丫鬟,又轉身離開了。
另外一邊,武安侯府外院,明安堂。
趙竦將帶着血的帕子扔進銅盆里,盆里的水濺起灑落在地上。
他隨手從身側拿起一卷紗布,咬着紗布的一頭,用右手將左手臂上深至見骨的劍傷綁起來。
旁邊的林奎忙對趙竦道:“大人,我來幫你吧。”
他話剛說完,趙竦已經三兩二熟練的將自己手臂上的傷包紮好了。
他對林奎擺了擺手,然後站起來,拿起桌子上擺着的一件裏衣,甩了一下后便往身後披,手臂沿着袖子伸了進去。
衣擺晃動間劃過他精瘦的腰,隱約可見腹肌緊實有力。
林奎看着他的背影,問道:“大人今日去鄧家查災銀失竊一案,可有新的發現。”
“有,但不多,之後還得進一步查探。”
林奎點了點頭。
“陛下想查災銀失竊一案,又心有懷疑是太子做的,不想大張旗鼓的查探免得最後讓太子在文武百官面前收不了場,倒是讓我們北鎮撫司犯了難。”
趙竦垂着眉,沒有說話。
林奎又搖着頭,忍不住道:“真是不明白,鄧家為貪這點從龍之功,竟敢冒抄家滅族的風險替太子做這種敗德的事。”
趙竦動作利落的繫上腰帶,然後便和無事人一樣,站在那裏身上看不出半點受傷的端倪。
他冷“哼”了一聲:“權勢惑人心,這世上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曹家之前難道沒有前車之鑒,也不見得曹家當年捨得下從龍之功的誘惑。”
想當年為保淳熙帝順利御極,曹家這個妻族也是盡心儘力輔佐,什麼臟活累活都替淳熙帝做了。
等到淳熙帝登基,結果曹家為淳熙帝所做的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反倒成了曹家的罪狀。
淳熙帝登基坐穩皇位后,御劍第一劍,斬的就是仁惠皇后的父兄,曹家的嫡系一脈。
如今鄧家是太子妃的母族,所做的亦是當年曹家為淳熙帝所做的事。
趙竦想到什麼,又轉過頭來,問林奎:“李氏已經迎進門來了?”
“是,李姑……夫人人已經在明渠院。”
“她今天沒鬧起來?”
“沒有。”說著頓了一下,又接着道:“夫人是知書明理之人。”
趙竦倒是有些失望,臉上又有些輕嘲:“逆來順受的軟柿子!”
上次在紅袖添香樓罵他的那一通,怕是用完了她的膽子。
林奎看着趙竦,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勸道:“大人,夫人今日受了不小的委屈……您不如,現下去看看夫人。”
知道大人重視她,這府里的下人才不敢為難她。
趙竦敲桌讓小廝進來,讓把書房裏的紗布、破衣服等收拾乾淨,另吩咐道:“把我的婚服取來。”
等他換上婚服,從明安堂出來,正準備去往明渠院。
然而沒走幾步,一個像是喝醉了的中年男子在下人又扶又拉之下,踉踉蹌蹌往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大着舌頭道:“不用扶我,我知道怎麼回去……”
走了兩步看到領着林奎的趙竦,又“咦”了一聲:“這不是我們的新郎官趙大兄弟嗎?”
說著走上前來,扶着趙竦恰好受傷位置的手臂,用力的一捏,趙竦皺起了眉頭,疼得極輕的悶“哼”一聲,面上卻不顯。
接着又聽到跟前的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大聲道:“趙大兄弟,你今天可不仗義啊,你成親的大喜日子,扔下新娘子不去接親不說,這宴席上也不見你的人影。”
“走,走,走,你跟我喝酒去,你定要自罰三杯。”
說著拉着趙竦就要往外走。
趙竦看着他,此人是曹家人,名曹岑,在戶部任侍郎。
當年曹家嫡支和族中有出息的男兒基本被殺光殆盡,然而仁惠皇后薨逝后,淳熙皇帝又起了後悔之心,於曹家之中提拔起了一批人。
認真細算起來,此人應當算是太子的堂舅父。
趙竦看着他,笑起來:“三杯怎麼夠,與曹大人喝酒,當然應該不醉不歸。”
說完勾着曹岑的肩膀,兩人有說有笑的往宴客廳的方向走去。
林奎既擔心趙竦手臂上的傷,又想起明渠院受着冷落的李昭昭,想阻止他:“大人……”
趙竦未理他,轉眼便和曹岑一起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