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痕
C城的夏天,就像一個悶沉沉的蒸籠,蒸籠蓋兒密不透風地闔着,燥熱、滯悶、難以喘息,似要將城市裏所有的軟體動物,都蒸成爛泥。
飛機緩緩降落至江北國際機場,路安純走出艙門,差點被這一股子撲面而來的熱浪直接送走。
半個小時后,她在航站樓外見到了父親的司機喬正。
男人對她揮了揮手,笑容滿面。
“你爸今天正好有一個金融峰會,讓我來接你。”
喬正接過她的行李,放進後備箱裏,回頭給她開了車門,“瞧瞧這小臉紅的,快進去吹吹空調,可別中暑了,不然路總指定拿我興師問罪。”
路安純坐進阿爾法保姆車裏,寬敞的車廂空調開得極低,皮膚的濕潤瞬間被風乾,涼酥酥得特別舒服。
小桌上擺放着她喜歡的慕斯蛋糕、雪媚娘,還有水果拼盤,座椅也調整成了適應她一米六的身高,啟動了按摩的裝置,幫她放鬆旅途的疲憊。
“喬叔叔,C城一直都這麼熱嗎?”
“可不是,夏天真是要人命了,你試試看,在太陽底下打個雞蛋,分分鐘給你煎熟了。”
喬正是個話多的男人,一邊開車,一邊絮叨,“你說說,留在京市多好啊,你這明年就高考了,中途轉學多難適應。”
“小孩子不都該留在大人身邊嗎。”
喬正透過後視鏡,望了後排坐的女孩一眼。
她雙手揣衛衣兜里,鵝蛋臉,皮膚白皙柔嫩,杏眸清潤剔透,說話的時候不緊不慢,讓聽的人莫名感覺到寧靜與溫柔。
“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你願意過來,你爸也很高興,這幾天臉上都掛着笑,自從你媽走了以後,真的很少見你爸笑過。”
路安純望着窗外,不再回應。
轎車駛出高速,進入了市區,穿行在一座座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
因為地形高低錯落的緣故,C城的高架橋也彷彿建在天空之上,車輛魔幻地穿行其間,宛如城市森林。
她取出胸口的項鏈,鏈子是一個銀質心形的相片夾。
看着相片上女人柔美微笑的面容,路安純滿眼溫柔。
你放心。
一定找到他。
……
很快,轎車駛入了市郊的富人區,這裏錯落地修建着一棟棟別墅莊園,每一戶都能遙遙望見遠處奔流浩蕩的嘉陵江。
司機將路安純送到江汀別墅門口,迎接她的是一位年輕女人,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散在肩頭,皮膚奶白光澤,唇瓣泛着自然的豆沙紅,細長的高跟鞋,綁帶交纏在她筆直的小腿上。
柳如嫣,父親現在的情人,比路安純大不了幾歲。
路安純望見她,第一印象並不是她跟母親七八分相似的容貌,而是…
她嘴角的淤青。
旁人或許看不出,但路安純對這樣的淤痕太熟悉了。不管塗抹多少粉底試圖遮掩,都顯得欲蓋彌彰。
柳如嫣揚手跟她打招呼,嘴角勾出了熱情的微笑:“是安安吧,快進屋,這大熱天兒的,快進來吹空調,行李讓司機幫你拿進去。”
“柳姐姐好。”路安純禮貌地跟她打了招呼,從包里摸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這是給柳姐姐的禮物。”
柳如嫣驚詫地接過盒子,看到那是一枚黑天鵝水晶項鏈。
“我用獎學金買的,不算貴重,是我的心意,希望柳姐姐別嫌棄。”
“這…怎麼會呢,我很喜歡!謝謝你!真的…”
柳如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這是她第一次和情夫的女兒打交道。
這女孩失去了母親,又正值叛逆的年紀,本來以為她多少會對她這種不堪的身份嗤之以鼻,又或者冷言譏諷…
這些,柳如嫣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想好了應對之策。
沒想到小姑娘見面先送禮,溫柔又得體,倒讓她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感到愧疚。
雖然男人給她買過更昂貴的寶石項鏈,都沒有路安純用不多的獎學金給她買的水晶黑天鵝項鏈來得珍貴。
“我…我幫你提行李。”柳如嫣接過司機手裏的書包,幫路安純提進家門。
別墅是全中式裝修,全屋都是紅木傢具,樣式較為復古,但每一樣物件都價值不菲,就連牆上的掛畫都是出自名家,價值千萬甚至上億。
“你的房間我也收拾好了,在二樓,你看看喜不喜歡,如果不喜歡的話,自己再挑個房間,我叫人重新佈置。”
柳如嫣熱絡地帶着路安純上了樓,來到瞭望江的一間卧房。
房間正面落地窗正對遠處浩蕩的嘉陵江,視野非常開闊,房間的裝飾也很少女心,床單是小碎花的,書桌簡約,牆布粉嫩。
“隔壁的視野更好,聽你爸說你喜歡畫畫,我準備這兩天把隔壁的物品清一清,專門做成你的畫房,你覺得怎麼樣?”
“謝謝柳姐姐。”
“你再看看這房間,有什麼不滿意的。”
路安純並沒有忙着欣賞房間,她關上了門,直接從書包里摸出一盒化瘀的藥膏,擰開之後用指尖蘸了蘸,伸手塗抹在柳如嫣的唇角。
柳如嫣下意識地後退,震驚地望着這女孩…
“他經常打你嗎?”
路安純嗓音低緩,如大提琴一般憂傷沉鬱,“身上還有別的傷?”
柳如嫣眼角頃刻間紅了,情緒幾乎綳不住,顫聲問:“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憑什麼對我這麼好,我是你爸的情人!你不討厭我嗎!”
路安純低頭,指尖緩緩划著那小半瓶散發著薄荷香的藥膏:“可你跟我媽媽有點像。”
“你媽媽她…”
“她死了,自殺。”
路安純的父親生意很成功,是個瘋狂的企業家,在生意場上虎狼手段,幾十年的時間,一躍成為了國內地產企業龍頭,甚至跨上了國內富豪榜前五。
但他性格陰鬱,有暴力傾向,用路安純媽媽的話來說,根本就是個變態…
他很愛很愛路安純的媽媽,這種愛甚至演變成了某種病態,不僅僅是身體的傷害,還有精神的控制,將母親逼成了抑鬱症,最終以自殺結束了生命。
母親死後,路安純的噩夢就開始了。
他對母親那種近乎變態的愛,轉移到了她身上,嚴密監控她的學習和社交,規定她的衣着和言行,翻看她的手機,甚至…連喝完水、杯子擺的位置都要管制。
那是宛如真空缺氧一般、極盡窒息的生活。
終於,兩年前,父親為了開拓西部市場,搬到了C城。
而路安純因為學籍的緣故,仍舊留在京市念高中,才算稍稍緩過氣來,度過了兩年愉快的高中生活。
“所以你知道你爸爸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還要來C城。”柳如嫣終於不再和路安純裝蒜了,直言道,“留在京市不好嗎!自由自在的!為什麼還要來。”
路安純斂眸:“這是我的事。”
父親走後,她才終於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直到不久前,路安純發現了母親的秘密。
“你父親…是個魔鬼。”
柳如嫣忍耐了這麼久,在面對這個女孩開誠佈公的談話時,終於有些綳不住了,“他讓我熟悉你媽媽的所有習慣、動作、喜好…他試圖把我變成另一個女人,如果我有做錯的地方,他就…”
柳如嫣說不下去了,淚水滾落眼眶,胸脯起伏不迭,控訴着,“他是個魔鬼…”
路安純沒有多說什麼,待她稍稍平復些,抽出紙巾給她擦了眼淚,將藥膏塗抹在她的嘴角。
“你難道不問我,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女人緋紅的眼眸望向她。
“你沒有選擇,就像我的母親一樣,他絕不會放走嘴邊的獵物,我們…都逃不了。”
她指尖溫柔地一圈圈劃開,也在柳如嫣心裏漾起漣漪。
她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你爸是個惡魔,但…你是天使。”
路安純嘴角綻開一抹酒窩:“謝謝,你是第一個這樣誇我的女生。”
“我們當朋友好不好,你爸不讓我交朋友,看在…看在我跟你媽媽很像的份上!”
她能看出來,柳如嫣待在那個可怕的男人身邊,就像擱淺的魚,也快要窒息了。
路安純想到未來的生活,或許免不了有需要她幫助的地方,於是點了點頭:“嗯,可以。”
“太好了!”柳如嫣緊緊抓住了她的手,“你爸周末會為你舉辦一場party宴會,過兩天我帶你去逛街,給你買漂亮裙子!”
路安純看看自己身上這件幾乎全身包裹、不露一寸皮膚的衣服,她苦澀地笑了笑,沒有應聲。
“你先休息,有什麼就叫我!我一直在家裏不出門的!”
……
女人離開之後,路安純摸出了胸口的那枚心形相片夾,緩緩打開。
相片夾一面是媽媽美麗的臉龐,而另一面,則是一個陌生小嬰兒的臉。
這個嬰兒,是路安純的弟弟。
當然,同母異父。
路安純是不久前才知道,母親在路安純8歲大的時候,還生過另一個孩子。
她對那個孩子沒有印象,卻記得有兩年的時間,她都沒有見過母親。
那時候,路安純天天跟保姆鬧着要媽媽,有一次父親被她的哭鬧聲吵得心煩,揪住她的馬尾辮,將她的腦袋往牆上砸——
“你媽跟司機跑了,那個賤人,她不要你了!她不要我們了!”
路安純只覺天旋地轉,撞擊的血痕順着臉頰緩緩流淌着。
她額頭上有一塊淺淡的疤痕,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後來,路安純聽別人閑話,說媽媽的確是跟司機私奔了,倆人去了廣州,又有人說是去上海了,還有說是出國了…
然而,兩年後,媽媽卻被父親帶了回來。
路安純重新擁有了媽媽,當然很開心,可是媽媽卻一天比一天瘦削憔悴,甚至患上了歇斯底里的狂躁症,整天在家裏摔東西,罵人,然後被父親攥着頭髮拖回房間。
路安純的童年,每天都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每一晚聽着隔壁瘋狂的哭鬧聲,瑟瑟發抖。
後來,媽媽割腕了。
滿池的鮮血,猙獰刺目。
但她卻看到媽媽是笑着離開的,或許…死亡才是解脫。
半年前,路安純從媽媽房間的床底下一個活動的木地板暗格里,摸出了一串項鏈,就是路安純佩戴在胸口的心形相片夾,裏面有弟弟的照片。
還有一封信,寫給路安純的。
媽媽知道她有朝一日一定能翻出這封信,因為小姑娘對媽媽永遠充滿了好奇,甚至小時候還翻出了她的胸衣、傻兮兮地給自己穿呢。
信里,媽媽將當年私奔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路安純,她說她求司機帶她走,逃離這個可怕的家。
司機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很愛她,他們過了兩年東奔西走的生活,誕育了一個孩子。
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她不後悔。
看到這些文字,路安純真的一點也不怪母親離開她,她反而為她感到慶幸。
但後來,父親還是找到了她,在被父親發現的前一夜,她忍痛將這個私生子送走了。
她知道自己養不了這個孩子,而孩子的父親…那個司機,更是自身都難保。
這是一封給女兒的信,也是母親留下來的唯一一封遺書。
她希望路安純長大以後,能幫她找到這個孩子,看看這個孩子是否還活着、過得好不好,然後寫信燒給她。
她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
根據信里的內容,路安純輾轉找到了母親多年未聯繫的海外閨蜜。
閨蜜三緘其口,但最終在路安純苦苦哀求下,還是告知了孩子的下落。
孩子名叫周蔚然,當時為了避免被她父親查到,幾度轉送,最終送到C城的一家名叫童心福利院裏寄養着。
抵達C城的下午,路安純就帶着隨信附帶的出生證明,來到了這家位於南岸市郊的童心福利院,找到了院長,打聽那個名叫“周蔚然”的小男孩。
“周蔚然…九年前送過來的。”
陳舊的檔案室里,福利院長翻閱着一本本積灰的檔案,“不過他已經離開了,被一個好心的奶奶領養了。”
“那您能不能告訴我…這位奶奶的信息。”
“她姓魏,叫魏淑華,當時領養了兩個孩子,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小的那個就是你弟弟周蔚然,不過小孩也隨了她的姓,改名叫魏然。”
“他們現在過得好嗎?”
“聽說魏淑華奶奶對他們倆很好,倆孩子都在學校念書,一個小學,一個高中,大的那個今年高考呢。”
女孩的視線落在了泛黃的檔案上,透過白蒙蒙的一層灰,她看到了兩個孩子的照片。
弟弟被領養時,看着不過三四歲的樣子,一臉懵懂無知,牽着另一個更高些的少年的手。
高個兒少年一頭烏黑的短髮,單眼皮,臉龐瘦削,穿着件黑T,骨骼線條很硬,黑眸泛着銳利的光。
她看到檔案底部是兩個男孩手寫的簽名。
魏然小朋友的簽名歪斜可愛,還在旁邊畫了個豬頭,不過豬頭用黑筆給叉掉了。
而另一個簽名,線條遒勁,潦草跋扈,宛如無拘的野獸——
【魏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