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我的舌頭像斷了,
一團熱火立即在我周身流竄;
我的眼睛再看不見,我的耳朵也在轟鳴;
我流汗,我渾身打戰。
我比荒野更蒼白,
我懨懨,眼看就要死去。」
只要他一眼。
林月盈不動。
她在想選修課上的詩歌,被柏拉圖稱為第十位繆斯的薩福,萊斯博斯島的薩福,古希臘第一位女詩人,多歌頌同性之愛,被彼時天主教會狂熱教徒醜化為老女巫。
守舊者認為她歌唱的愛是褻瀆。
薩福知道她詠唱的詩歌被視作禁忌嗎?
現在正低頭為她小心修建腳指甲的秦既明知道她想要跨越禁區嗎?
啪。
暖熱的手離開林月盈冰冷的腳,無情的金屬質地指甲刀脫離她有情的心。
秦既明說:“好了。”
林月盈說:“嗯。”
「但我現在貧無所有,只好隱忍」
秦既明將剪掉的指甲包在衛生紙巾中丟進垃圾桶,林月盈抬起腿,想要將自己的腳移開。
熱源再度靠近,暖熱的手掌將她的腳握在掌中。
林月盈僵住。
秦既明有薄繭的手壓着她敏,感的腳心,用力壓了壓,感受她的體溫,又像要暖和她僵硬的身體。
無數多毛茸茸的蒲公英從她腳掌心滑過,磨得她有一腳踩入暖熱沙灘的觸感。沒有任何阻礙的體溫交流,毫無隔閡的月幾月夫擠壓,顫慄,發抖,好像被他用力按住的不是腳心,是她惶惶的一顆心。
秦既明說:“腳這麼涼,你該多泡泡腳。”
林月盈不能隱忍呼吸,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那些語言在她耳朵只留下短暫一秒,又散開,沒有進入她的大腦思考。
她張口,聲音很低,喃喃:“我的舌頭像斷了。”
我的舌頭像斷了。
一團熱火在我身體流竄。
秦既明沒有聽清,他問:“什麼?”
“……我的舌頭像斷了,”林月盈說,“好渴,我快渴死了,我要喝水。”
但我現在貧無所有。
只好隱忍。
中午,林月盈一口氣喝了很多水,聽秦既明給媽媽打電話。
他父母現如今處於分居狀態,談不上什麼離不離的,名義上的夫妻還在,但見面次數屈指可數。林月盈害怕秦既明的父親,對秦既明的母親卻沒有畏懼,對方是個客氣又疏離的貴婦人,對自己孩子也是一種隔着距離的親近。
原定下午兩點左右到達,因林月盈的腳傷,又往後推了一個小時。秦既明的媽媽喜靜,養了一隻狗,狗狗聲帶有問題,不會叫,在林月盈跟在秦既明旁邊走進去的時候,這隻不會說話的白色貴賓犬只會興奮地用腦袋拱林月盈的腿,在她的褲子上蹭好幾根細微的毛。
今晚來吃飯的不止秦既明一人,還有江詠珊和她的男友。
何涵是江詠珊所就讀大學的英語老師,江詠珊叫她一聲老師,常常陪她吃飯。
林月盈叫一聲詠珊姐,江詠珊微笑着和她打招呼,也笑着說剛好秦既明來了,她最近在為一篇論文的數據發愁……
後面的,林月盈沒聽,她被何涵叫走,要她幫忙選衣服。
她下周二約了姐妹喝下午茶,在思考穿什麼好。
林月盈的審美是毋庸置疑的,何涵也稱讚她選衣服的眼光。林月盈心中一直將她當作親姨般尊重,在何涵那寬敞明亮的衣帽間中,她也只認真地提出搭配建議。
“選這件洋紅色吧,是今年的流行色,也很襯您現在的膚色,下面呢,就換個白色,平衡洋紅色的帶來的衝擊感……”
何涵披着一塊兒真絲圍巾,笑吟吟看林月盈。
她保養得很好,也無法挽留青春,皮膚不再如年輕時般緊緻,有着歲月自然的滄桑和韻味。
林月盈穿得很規矩,她甚至連裙子也沒穿,普通白T加牛仔短褲,遮不住的青春靚麗。
何涵問:“既明最近交女朋友了嗎?你有沒有見他和哪個女孩子離得近些?”
林月盈彎腰,正專註選高跟鞋的顏色和樣式,搖頭:“沒有。”
何涵說:“是真沒有,還是你哥哥讓你說沒有?”
“真沒有呀,媽媽,”林月盈撒嬌,她抱住何涵,低頭,臉貼在何涵脖子上,蹭啊蹭,“我是誰呀?我是您的貼心小棉襖,要是秦既明有什麼情況,我肯定第一個告訴您呀。”
“是,是小棉襖,”何涵說,“貼心小棉襖,選好衣服了嗎?”
林月盈又去彎腰,一手一雙,舉着兩雙鞋給她看:“我知道您喜歡穿高跟鞋,但上個月您的腳崴了一次,我很擔心您。從漂亮的角度上,我更推薦剛才那雙六厘米的,會襯托您的腿更修長;但從女兒的角度上,我還是希望您能選擇這一雙,它的底很軟,只有兩厘米,而且這個品牌的鞋子都是舒服不累腳的,顏色也會襯得您腳更白……”
何涵抬手,手指刮樂刮她鼻子,柔聲:“說話真好聽,既明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現在也不至於如此勞心。”
林月盈說:“既明哥是您教出來的,我是既明哥教的,說到底,還是您教書育人的成果。既明哥他只是不擅長表達,媽媽,您想穿哪一個呀?”
這樣說著,她將那雙平底鞋舉高一些,希冀地望向何涵:“媽媽?”
“就這雙了,”何涵笑,伸手一指,是林月盈捧的那雙平底鞋,“不能辜負我們月盈的一片孝心。”
林月盈始終認為,何涵和秦既明的關係客客氣氣,大約因他們是同一類人,都是情緒稍內斂的那種。
不單單是他們倆,秦爺爺也是,他們都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脾氣,瞧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無論什麼激烈的感情都能藏在心裏面。
包括秦爺爺去世的時候,林月盈暫時住在秦既明父親家那幾日,夜晚口渴,下樓喝水,也能聽見對方壓抑的悲慟哭聲。
而在葬禮上,秦家人都是一滴眼淚也不流的,收斂情緒,剋制地和講話。
林月盈不一樣。
她喜歡笑喜歡鬧,放得開,無論是同何涵,還是同秦既明,都能堅持不懈地示好、培養起良好感情。
所以……
讓秦既明喜歡她,似乎也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吧?
林月盈認真吃燕窩。
何涵每日都要喝,今日林月盈來,就讓人給她也煮了一份兒。
飯桌上,都是何涵、林月盈和江詠珊在聊,江詠珊比林月盈大了六歲,但十分健談,也是大方外向的性格,倆人聊起來挺投緣,從學校建校史聊到院子裏的一隻青蛙,滔滔不絕。
相比之下的秦既明沉默了不少,他只干兩件事,吃飯,往林月盈的杯子裏添水。
飯後告別,何涵沒留江詠珊和她男友,囑託她們路上慢走。
客人離開,一家子喝水,林月盈坐在沙發上,親密依靠着何涵,和她看同一本畫冊。
何涵不忘感嘆:“詠珊多好的孩子,要是你當初和她在一起,現在也沒她男朋友什麼事了。”
林月盈翻畫冊的手指一抖,她想,媽媽你說得對,也沒我什麼事了。
秦既明嘆:“不是說好不提這個?”
“我不提,有的人想提,”何涵說,“你爸給我打電話了,說給你介紹了好幾個人,你連人家微信申請都不通過——像話嗎?”
林月盈愣住:“什麼時候的事?”
“看吧,”何涵說,“連你妹妹都看不下去了。”
秦既明在倒水,不慌不忙的,聽譴責。何涵說“連你妹妹都看不下去”的時候,他才抬頭,看一眼林月盈。
林月盈依偎在何涵心口,乖乖巧巧給媽媽捶腿。
?“他哪是給我介紹女友,他是想給自己找可靠的親家,”秦既明說,“媽,喝水。”
一杯熱水遞到何涵面前,隔了好長一陣,她才接過。
“你啊,”何涵說,“算了,隨你去吧。”
她低頭,吹一吹杯子上的熱氣,一頓,抬頭。
“這是我的想法,我可做不了你爸的主。”
秦既明微笑:“我知道。”
林月盈心事重重,她知道,秦父一直都在想辦法為秦既明介紹女孩子,希望他能夠成家;她也知道,秦既明如今的年齡,大部分男性在這個時候的確已經開始考慮結婚了。
可她晚生了好多好多年。
對於林月盈來講,結婚還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情。
他們本身就在人生的不同階段。
一個學習,一個工作。
一個還會被調侃“早戀”,另一個已經被催促着成婚。
他們倆人之間隔着的,除了道德倫理,還有十載春秋。
林月盈默默嘆口氣。
離開時,她喝了杯紅酒,是何涵倒的,還是何涵開美容院的朋友送來的,一共兩瓶,何涵給了林月盈一瓶,讓她晚上睡覺前喝一小杯,有助於促進血液流動。
林月盈不是不能喝酒,但不知怎麼,喝下這杯酒後,剛到家,她就有點胃痛了。
痛得連卧室都沒有進,她強撐着洗漱完,穿着睡衣就倒在沙發,嗚咽着往秦既明懷裏鑽:“哥。”
秦既明被她拱得一哆嗦,抬起手,看她只穿着睡衣,一頓,就要抬手把她推開,但一看林月盈痛得咬唇,他又斂眉,撥開她臉上沒吹乾的發,抱在懷裏,用手背試她額頭溫度:“怎麼了,月盈?”
“有點胃痛,”林月盈說,“可能因為白天吃了冰激淋,晚上又喝了紅酒……刺激到了。”
秦既明說:“我送你去醫院。”
“不要,不是那種痛,”林月盈搖頭,她垂着眼睛,病懨懨,“我不想去,這麼晚了,我休息休息就好。”
秦既明拗不過她,說好,擔心手背試溫度不行,將她平放在沙發上,去家庭藥箱裏拿了體溫計。
林月盈配合地夾在腋下,眼巴巴看他:“哥。”
秦既明倒熱水:“嗯?”
“你之前拒絕和詠珊姐相親,”林月盈說,“真的是為了照顧我嗎?”
“做什麼?”秦既明走過來,坐在沙發邊緣,習慣性地用手背去觸妹妹的臉,“怎麼忽然熱衷打聽你哥哥的事了?”
林月盈閉上眼睛。
她側臉,把秦既明的手壓在臉頰和沙發中間,蹭了蹭,林月盈說:“媽媽今天說我是貼心的小棉襖。”
秦既明說:“的確很貼心。”
林月盈睜開眼睛,伸手,握着秦既明的手腕。她的手在發抖,說不好是緊張,還是胃痛,她拉着秦既明的手,想到他可能會在未來某一天選擇去相親,有種不可言喻的失落。
哥哥不可能永遠是她一個人的哥哥。
除非她做自己的嫂子。
秦既明問:“胃又疼了?”
“嗯,”林月盈舔了舔嘴唇,她的喉嚨發乾,舌頭髮苦,像是塞了一團火,“很疼。”
秦既明在全神貫注地看她,那是兄長對妹妹的關心。
林月盈摸到他手腕上的脈搏,沉穩,正常,平靜,在被她觸碰的時候,他的心率和脈搏仍舊保持規律,他對她的關心不夾雜其他,純粹到不能用情和欲來形容。
小拇指觸碰着他小臂的肌肉,中指壓着他微微凸起的青筋,大拇指按在他脈搏處。
她不能一手掌握對方,哪怕她已經用上自己完整、全部的一隻手。
汗水慢慢地浸着貼在她身上的睡衣。
林月盈拉着秦既明的手往下,像去年感情沒有過界時,開口:“我的胃好疼,你幫我揉揉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