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輪到她救他了?
這是在變相提醒她曾經的救命之恩嗎?
黎瑤牙酸腿疼,脊背被謝無極沉重的身子壓彎。
她靠在城牆上一點點下滑,注視着怪物的黑影漸漸將這裏包圍。
謝無極確實曾經救過她,那場英雄救美如夢似幻,叫她一顆心放在他身上再也拿不開來。
可這麼多年了,她對他全心全意付出,早夠償還恩情了。
再者,她也不認為他真需要她救。
他真暈過去了嗎?她不信。
黎瑤避開視線不去看迫近的怪物,朦朧的黑暗陰影越發稀薄,她幾乎要看見牠們的真容了。
心裏有個聲音在喊着不能看,會很可怕。
她呼吸紊亂,手按在謝無極的腰間,緩緩凝結力量。
她要試試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暈過去了。
他身上本來就全都是窟窿,她這一掌下去,他就算死不了,短時間內也無法再耀武揚威。
如果他是裝的,肯定不會坐以待斃。
黎瑤闔了闔眼,就當那些怪物不存在,咬牙要把這一掌拍下去。
千鈞一髮的時刻,方休帶人趕到,詭異地凝視她片刻,將謝無極帶走。
沒了壓在身上的男人身體,黎瑤呼吸更順暢了一些。
她急忙站起來,朝留下的最後一名守衛伸出手。
守衛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理會。
黎瑤渾身一震。
他們想把她丟下?
因為她剛才對謝無極出手?
可是……
算了,解釋不清楚的。
黎瑤注視着方休帶人離開,而怪物的陰影已經將她完全籠罩。
她緊緊咬唇,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朝牆上奔襲而去。
觸手從下往上追蹤她,明明不用這樣的,怪物那麼大,可以輕易從上面攔截她,但牠們偏偏要從下面一點點來。
像是在戲耍,又像是在……放水???
黎瑤理解不後者,只能接受前面那種猜想。
她艱難地朝高牆最頂端攀爬,在好不容易看到曙光的時候,方休的臉出現了。
他冷漠地俯視着她,手抬起,像是要將她打下去。
“不……”
黎瑤剛說一個字,就被靈力拉了上來。
是謝無極。
墮天其中一道靈光將她拉了上來。
黎瑤感受着溫暖的結界將自己重新納入其中,心終於落到了實處。
她跌坐在牆邊,承受着方休審視的目光。
“之前在下面是因為……”
她還是覺得解釋一下比較好,但方休說:“不必解釋。”
黎瑤眼皮一跳。
“既然道君不讓你死,那你之前做的事就不需要再解釋。”方休冷靜道,“我會忘記。”
他轉身便走,沒有安置黎瑤的意思,黎瑤也不需要安置。
她只是精神過度緊張,人倒是沒受什麼傷,就是身上都是怪物的血,十分狼狽。
她跟在人群之後回到獨世宮,本想直接回自己居住的偏殿,但腳有些不聽使喚,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謝無極的床榻邊。
他緊閉雙眸,臉色蒼白,眉心逆向彎月黯淡,可這一點都沒有讓他看起來溫和一點。
昏迷不醒的謝無極反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攻擊力,哪怕他沒笑也沒皺眉,甚至還閉着眼睛,但黎瑤還是感覺脊背發寒,似乎被什麼陰冷濕滑的動物盯着。
她警惕地望向周圍,這裏是獨世宮謝無極的寢殿,不可能還有危險。
他連昏迷着都能抽出力量把她拉上高牆,想來也不會被什麼人偷襲。
……應該不會吧?
要不還是走吧,這本也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黎瑤剛要走,恰好看見了匆匆趕來的步清秋。
她滿臉擔憂,身邊一如既往跟着很多人,只少了一個。
地動時從她身邊離開的近衛首領。
黎瑤皺了皺眉,被步清秋身邊的人撞開了一些,步清秋直直朝謝無極而去,要不是方休及時橫臂阻攔,她都要撲到謝無極懷裏了。
“止步。”方休冷淡道,“不得靠近道君。”
步清秋眼中含淚:“道君受傷,我實在擔心,請左護法容我留下為道君侍疾。”
方休沒說話,黎瑤正要走,聽見步清秋又說:“道君也不知為何會離開結界,當時分明已經安穩下來了不是嗎?可是牆外有什麼異變?……”
“你想知道什麼?”方休打斷了她,“你在打探獨世宮機密?”
步清秋渾身一凜,立刻否認:“不是的,我只是擔心道君,還請左護法不要趕我走。”
黎瑤一偏頭,餘光瞥見步清秋負在身後的手朝她帶來的人不易察覺地打了個手勢。
她大約沒想到黎瑤還沒離開,帶來的那幾人視線一對,似乎達成了什麼心照不宣的默契。
“……”
好煩。
疑點太多了,黎瑤沒辦法不懷疑,她表情複雜地掃了掃床榻的方向,謝無極真的出了事,她大概就能輕而易舉地離開,應該沒人會在意她這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之前他還把自己拉出結界,在寒池裏甚至差點掐死她……怎麼看都不值得她去管。
可是。
真的好煩。
做人真的不能太有良心。
人類如果能足夠冷漠,會少相當多的煩惱。
黎瑤吐了口氣,幾步上前,在方休要開口的時候說:“不能答應她。”
眾人皆是一愣,一齊望向早就置身事外的黎瑤,似乎都很驚訝她怎麼還在。
黎瑤從門邊緩緩走回來:“她有問題,不能讓她靠近道君。”
方休劍眉一挑,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但他看黎瑤的眼神比從高牆上回來時轉變了一些。
具體是好的轉變還是壞的,那就看不出來了。
步清秋很快回了神,有些受傷道:“黎小姐若也想照顧道君,可以和我一起留下,也多個幫手,我不會拒絕,但還請不要隨意污衊我的清白。”
黎瑤說:“我才不要留下,道君自有專人照看,但你也不能留下。”
她不和步清秋糾纏,只望着方休:“你信我,她可能有問題,道君如今這副樣子,不能留下任何隱患。”
方休微微抿唇,似乎有些為難,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了。
換做以前,他早就把人全都趕出去了,哪裏容得她們在此處吵吵鬧鬧?
但一來步清秋對獨世宮還不算太了解,不清楚從前的情況,二來黎瑤的注意力都放在前者的可疑上,就都沒能發現這個異常。
最後打破僵局的是謝無極本人。
他睜開了眼,半點病人的樣子都沒有,手撐着床榻緩緩坐起來。
帷幔正好遮擋了黎瑤的視線,他看不到他的臉,卻聽到他的聲音。
“吵。”他不悅道,“都出去,步清秋留下。”
方休長舒一口氣,躬身道“是”,領着其他人往外走。
黎瑤突兀地笑出了聲。
自己找死,那神仙來了也難救。
天意如此,這可就不關她的事了。
她笑完了轉身就走,輕輕鬆鬆,再無半分留戀。
謝無極重新躺回去閉上眼,神識籠罩着整個獨世宮,看到黎瑤哪兒也沒去,直接回了偏殿裏,要了一大桶水開始沐浴收拾自己。
還真是再也不管他了,看起來心情也很不錯?
身邊有人在靠近,步清秋在輕聲喚他:“道君?”
謝無極沒理。
他看上去又昏過去了,氣息平靜,呼吸穩定。
步清秋挽起廣袖,大着膽子坐到床邊,手中緩緩匯聚靈力,朝着他的眉心送去。
謝無極眉心銀月黯淡,沒有任何反抗,那靈力如入浩瀚之海,無法為他修復分毫內傷。
步清秋試探完了又開始喚他:“道君,您還醒着嗎?”
無聲無息。
步清秋面色有些發白,周圍寂靜得落針可聞,她手顫抖了一下,探向謝無極胸膛上深深的血窟窿。
他的血已經止住了,不愧是當世最強的恢復力,破碎錦衣之下的血肉外翻着,顏色極其誘人。
步清秋吞咽了一下。
當真是天助她也。
她不敢浪費時間,從乾坤戒里取出一片色澤鮮紅的花瓣捏碎,淡淡的香氣瀰漫在帷幔之中,謝無極肯定聞道了。
這樣他就能陷入更深層的昏迷。
她沒想過能這樣殺了他,也沒得到這樣的任務。
三界暫時還離不開謝無極,哪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幾乎已經脫離世家的掌控。
除非他們希望今日怪物圍城的劇情重演。
步清秋又取出一個精緻小巧的錦盒,打開之後裏面有一把迷你的匕首。她將匕首捏在手裏,屏住呼吸撩開他胸膛碎裂衣衫的一角,用匕首鋒利的刃從他皮肉外翻的傷口上割下了一塊。
成功了。
步清秋心跳得飛快,將割下來的肉藏到錦盒裏,塞進乾坤戒,跑到門口,假裝要水幫謝無極潤唇,實則將錦盒悄悄給了下屬。
方休就站在一邊淡淡地看着這一幕,似乎什麼都沒發覺。
步清秋臉色白得比謝無極還可怕,天知道她有多害怕,這一幕又多麼像一場夢。
順利得似一場夢。
她不知道她剛一轉身,謝無極就睜開了眼,那醉人的花香對他根本無效。
步家要的居然是他的血肉。
真奇怪。
要他的血肉做什麼?
謝無極曲起手指敲了敲床榻,殿外的方休便在步清秋要回到裏面時攔住了對方。
“道君該療傷了,你可以走了。”
步清秋有些回不過神來:“走?可之前道君不是讓我留下……”
“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方休目光冰寒,他是個非常嚴肅冷酷的青年,一身黑衣,高鼻深目,俯視下來時,學到了幾分謝無極的壓迫感。
步清秋不敢拒絕,當即帶人離開,反正目的達到,接下來就是等着兄長的回信了。
可這也太順利了。
她真的做到了嗎?
步清秋總覺得不安。
這會不會是個圈套?
可謝無極傷成那樣,完全不是作假,若是圈套,有必要如此嗎?
他要給她創造機會的話,大可以招幸她,事後裝作睡着,給她機會。
她原本也是想趁着這樣的機會行事。
跑到結界外面去面對足以滅世的怪物,九死一生地回來,分明是有其他的原因。
也許是她想多了吧。
說到底,步清秋和步家還是太不了解謝無極,在他們看來,謝無極就是個不容忤逆的暴君,嗜殺成性,剛愎自用,卻並沒意識到,他更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黎瑤倒是意識到了,也想要遠離,可事情總是朝着對她不利的方向發展。
她洗了三遍澡才把自己收拾乾淨。
怪物的血液有腐蝕性,她被拉出牆外時身上穿的是在獨世宮置辦的法衣,對這些血液有一定防禦效果,雖不至於皮開肉綻,還是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紅痕。
長發更是被腐蝕得斷了不少,她心疼得要死。
她一邊往床邊走,一邊單手梳理髮絲,另一手則輕撫着單薄外袍下的幾個位置。
三年前被怪物的血濺在身上,不知用了獨世宮多少好葯才完全消除疤痕。
當時那種點點滴滴的灼痛感,此刻記憶猶新。
衣帶隨着她撫摸的動作緩緩拉開,她停在床邊,正要把這唯一一件外袍拉好,就看見了床上斜倚的人。
謝無極靠在那,衣衫盡褪,只蓋着她薄薄的被子遮住重要位置。
他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又看了多久,視線定在她敞開的外袍裏面,異色雙瞳危險而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