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
煙霞籠罩大地,暮色沉沉,已經過了翻牌子的時辰,長青閣依舊沒有動靜。
清掃院子的宮人勤勤懇懇做着手頭上的活,更不敢胡亂嚼舌根,皇上從未連着召一人侍寢,蘭選侍已經很厲害了,要知道想從宮女翻身為主子的人數之不盡,從未有一人成功過。
更重要的是這蘭選侍背後還有德妃娘娘撐腰,聽聞下午毓寧宮有兩個宮女對蘭選侍出言不遜,轉頭就被送進典獄剪短舌頭打斷雙腿,可想而知德妃娘娘有多看重蘭選侍。
夜色朦朧,用過晚膳,沈榆坐在榻前翻着典籍,感受着晚風拂面的清新。
“夜裏涼,主子身子要緊。”
聽竹端着糕點進來,看見半敞開窗帘立即要過去合上。
沈榆並未抬眼,“不必,鶯花猶怕春光老,豈可教人枉度春。”
聽竹腳步一頓,恰好對上一雙沉靜的眼眸,女子對她淡淡一笑,“這風來的恰好。”
晚風夾雜着蘭花的清香,充斥着屋內,的確令人身心舒暢,聽竹便未關上窗戶,而是看了眼窗外,湊過腦袋壓低聲音,“玉畫兩人已經被娘娘處置了,今後無論是誰敢在背後編排您,娘娘必定都不會放過。”
“還有冷宮那幾個曾經對您不敬的奴才,都已經不會說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嚼舌根。”她語氣加重。
翻過一頁書籍,沈榆輕捻着一顆圓滾滾的葡萄,抬頭看了她眼,“娘娘待我如此好,您說我該如何報答才是?”
自己是對方提上來的,但凡因為流言而失寵,那德妃也會前功盡棄,再一個也可以徹底籠絡自己為她所用,沖在前頭拋頭顱灑熱血。
聞言,聽竹頓了下,“奴婢不敢妄言,但無論是報答娘娘,還是為了主子您自己,如今留住皇上才是最要緊的。”
“這種事豈是我能決定的。”沈榆眉間微蹙。
聽竹取過一件軟毛織錦披風蓋在她身上,目光如炬,“不急,凡事徐徐圖之。”
相視一眼,沈榆點點頭沒有出聲,繼續看着手裏的書。
似不想叨擾她,聽竹退後兩步就轉身出去,蘭選侍喜歡看史書,德妃娘娘平時更喜好那些樂譜,但皇上更喜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女子,每個月總有一天會去永和宮,賢妃在字畫上的造詣堪比大家,平時縱然有東施效顰之人,也只是惹人笑話,漸漸的便無人再賣弄。
日升月落,沈榆辰時就起身洗漱,早早的就去給德妃請安,平時毓寧宮其他殿裏的才人也會過來請安,但這幾日德妃對外宣稱不適,便誰也不見。
剛到主殿外頭時,只見一行人影在竊竊私語,為首的是黎貴人和吳婕妤,兩人父親皆是在周尚書底下做事,進宮后也一直唯德妃馬首是瞻,前朝後宮永遠都是息息相關。
許是看見來人,黎貴人微微抬起下頜,隨手扶了下耳邊的流珠,“這是哪位妹妹,怎的我從未見過。”
對面迎來的女子一襲緋色流彩暗花宮裝婷婷秀雅,芙蓉如面,頗有幾分桃羞杏讓的姿態,與她們心中的粗使宮女認知截然不同。
“黎姐姐孤陋寡聞了,這是皇上最近寵幸的蘭選侍,如今瞧着的確是花兒似一樣的美人,難怪皇上憐愛,我瞧着也心中親切。”吳婕妤笑着介紹。
沈榆上前屈身行禮,“嬪妾見過黎貴人吳婕妤。”
餘光瞟了她眼,黎貴人扭過頭視若無睹,“你與她有何親近,她一個替娘娘洗夜壺的奴婢,站在一起聞着都有味。”
話落,她掩鼻走至一側。
吳婕妤面上笑意漸落,連忙打起和場,“自古英雄不問出處,凡事豈能小瞧於人,蘭選侍能得皇上青眼,必定是有過人之處的。”
周遭的宮人都低着頭心中各異,便是生的妲己褒姒一般又如何,還不是靠德妃娘娘一手提拔,不然能不能見着皇上還未可知。
“娘娘請各位主子進去。”
花榕從殿內出來,好似未聽見剛剛的話。
黎貴人率先扶着宮人進入大殿,似乎一刻也不願靠近沈榆。
後者行至最後,等進入殿內時,德妃已經坐在了上首,鬢上點翠流珠華貴端莊,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嬪妾叩見娘娘,娘娘萬安。”三人齊齊屈身行禮。
花榕餘光輕斜,殿內伺候的宮人立即退了出去。
輕撫着護甲,德妃懶懶的抬眼,“一大早就聽見外頭吵吵嚷嚷,有這個功夫,為何不花點心思如何留住皇上。”
話至此處,屋裏又靜謐一片,黎貴人一副欲言又止,“嬪妾哪有蘭選侍那麼有本事。”
娘娘身體不適不宜侍寢,那麼好的機會不給自己,反而給一個粗使宮女,她始終不明白這是何意,一個宮女頂了天也只配給皇上玩幾天新鮮的,能替娘娘辦什麼事。
德妃瞥了她眼,不怒反笑,“本宮看你的本事也不弱,凈幹些上不了檯面的勾當,你不丟臉,本宮都替你臊的慌。”
像是意識到什麼,黎貴人腦袋低了一分,不敢再說話。
有緒昭容那個嬌柔做作之輩在,皇上又豈會去其他人那裏,她瞧着這蘭選侍也是一丘之貉。
似不願再動怒,德妃擺擺手示意她們起來。
沈榆不急不緩坐在後頭,一副謙順有禮的模樣。
“皇後娘娘下月生辰,重華宮那邊已經異動頻頻,平日裏總說見不着皇上,這回給了你們機會,能不能把握得看你們自己的本事,別窩窩囊囊只會趁口舌之快。”德妃瞥了眼黎貴人。
後者面色赧然,又看向旁邊的沈榆,“剛剛姐姐我口直心快,妹妹莫放在心上。”
沈榆輕輕搖頭,“貴人言重了。”
幾個宮人陸陸續續進來遞茶,隨即又快速退了下去。
“無論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德妃語氣加重,“蘭選侍是本宮提拔上來的人,若再讓本宮聽見任何聲音,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話音落下,吳婕妤兩人面面相覷,繼而連忙點頭,“嬪妾明白。”
“行了,都退下吧,本宮身子未愈,近日無須過來請安,多把心思放在正路上,別做些沒腦子的事惹人笑話。”她眉間輕蹙,眼不看心為靜起身進入殿內。
三人立即屈身行禮,“嬪妾謹記娘娘教誨。”
等着人影消失,黎貴人率先起身,只是看了沈榆一眼,就徑直離開了大殿。
吳婕妤沖沈榆點頭示意后也跟着離開,倒是花榕不知為何走了出來,似乎有話要說。
從主殿送至外殿,路上的宮人越來越少。
“娘娘知道選侍還惦記着舊相識,只是那事證據確鑿,娘娘若不嚴懲如何服眾,想必蘭選侍能明白娘娘的不易。”花榕跟在後面壓低聲音。
沈榆神色逐漸凝重,“嬪妾明白,自然不敢怨恨娘娘,只是有些話,嬪妾覺着還是要說。”
左右環視一圈,花榕上前一步,“選侍有話不妨直言。”
猶疑再三,沈榆一副欲言又止,“並非我替昕文開脫,也無意殃及她人,只是我與昕文剛進毓寧宮不久,平時都是璇眉姐姐教導,璇眉姐姐只說娘娘喜靜,其他忌諱並未提及,所以香露一事着實冤枉,刨根究底,昕文根本沒有這樣做的由頭,如何敢膽大包天謀害娘娘。”
原主越是想幫昕文,紅儀越不讓她洗,所以那個夜壺還真沒洗過,所以只能借昕文的手,不然她是不願殃及旁人。
不過既然做了,那就只能將利益最大化,就讓德妃以為她和昕文姐妹情深,自以為能拿對方來要挾自己。
“哦?”花榕似在深思,隨即又一字一句叮囑道:“是非曲直娘娘都看在眼裏,選侍如今該做的就是如何讓皇上記掛,這樣……昕文也能早日回到您身邊。”
話已至此,花榕轉身漸行漸遠。
沈榆在原地站了會,繼而徑直往長青閣的方向行去。
回到內殿,花榕摒退眾人,將剛剛的話告知德妃。
“和奴婢調查的並無差別,璇眉一直都與永和宮那邊私下往來,如果蘭選侍說的是真的,那麼這件事只能是那位做的手腳。”
花榕神色凝結,“老爺與於大人正在因鹽商一案較勁,她此時斷了你侍寢的路,無非是不想讓您在皇上面前諫言,可見居心叵測。”
德妃靠在軟榻上輕撫着手中的玉如意,面色如常,“可這不像她的路數……”
似乎總有個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可是父親已經下了死命令,若是無法在皇上面前諫言,下月皇後生辰宮宴上,就要將府中堂妹送進來。
一個月的時間,縱然她可以侍寢,也無法向皇上開這個口,後宮最忌干政,父親這是要把她往絕路上逼。
越想越氣惱,她隨手將玉如意扔在一旁,“每個人都在逼本宮,他們為何不想想本宮的處境,若非上回替哥哥一事開口,本宮何至於被皇上冷落至今!”
玉如意從榻上滾落至地面,花榕立馬上去拾起,看了眼外頭,“娘娘,牆有縫,壁有耳。”
若是讓老爺得知娘娘心懷不滿,必定又會派人取而代之。
深吸一口氣,德妃理了理袖擺,神色趨向平常,“且看看她是不是中用的,不中用的東西留着也礙眼。”
話音剛落,屋外闖進一個宮女,看其匆匆忙忙似乎有要事稟告。
“啟稟娘娘,剛剛聖駕進了毓寧宮。”宮女小聲道。
聞言,德妃猛地坐直身子,面上出現難以掩蓋的喜色,“快給本宮更衣!”
見此,宮女垂下了腦袋,語氣顫顫巍巍,“聖駕……去……去的是東面的長青閣。”
花榕皺皺眉,又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神色,立即揮揮手讓宮女退下。
五指緊緊抓着袖擺,德妃瞧了眼外頭陽光正好,記憶中,皇上只陪她用過一次午膳。
“娘娘莫要動怒,這是好事。”花榕立馬勸解,“您不好開口的事,讓她去吹枕頭風,不過一顆棋子,能成事是她的本事,辦不了那這顆棋子廢了也就廢了,再提拔一個就是。”
屋內重新恢復寂靜,德妃垂下眼帘,緩緩摘下護甲,“是不是到了喝葯的時辰,端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