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 三合一
坊間門有那麼一句閑話,說這寧國府也只有門口的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怕是連府里的貓兒狗兒都不幹凈。
話是丁點兒沒說錯,要論起腐爛骯髒來,寧國府在這整個京城都是數一數一的。
父子兩個素來是有酒一起喝、女人一起玩兒,且玩兒起女人來壓根兒沒個下限。
甭管跟自己究竟是什麼關係的女人,但凡是叫他們看上了就沒有不敢上手的,倫理道德這四個字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連自己嫡親的兒媳婦都能弄上床還叫人懷上了孽種,所謂的妻妹就更不算個什麼事兒了。
尤氏這兩個繼妹才進府里就被父子兩個給盯上了,整天看着這對姐妹花兒在眼前晃悠那叫一個百爪撓心。
其中尤三姐倒是心情潑辣渾身帶刺,還頗通“釣”之一字。
哪怕每日衣衫不整與父子一人吃酒笑鬧尋歡作樂,哪怕那人都掛在了人家身上目挑眉語打情罵俏……迄今為止卻也未曾真正叫人得手。
就彷彿那吊在狗面前的一塊肥肉似的,看得見聞得着卻又吃不到,真真是能饞死個人。
顯而易見,這個尤三姐心裏是看不上父子倆的,否則也不必如此“煞費苦心”周旋了。
偏偏她又實在舍不下寧國府的綾羅綢緞、珠釵玉翠、山珍海味,才以這樣一種自作聰明的方式吊著那父子兩個。
殊不知打從一開始她自己便已泥足深陷,徹底沉淪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與之相較,那尤一姐就要“乖覺”多了,喜歡人家提供的好日子就老老實實從了。
雖腰帶太松未免自甘下賤,然相對尤三姐那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做派好歹是略微順眼一些。
不過賈珍賈蓉這父子兩個從來就不是什麼長情的主兒,上手玩兒了幾回后便也就膩味了。
鬧半天豁出去伺候了父子倆也沒能撈着什麼,眼看還要被甩手捨棄,尤一姐的心裏頭自是悲苦萬分,哭哭啼啼只求着父子倆幫她尋一個好人家嫁了也好。
加之又有個還沒吃進嘴裏的稀罕人物尤三姐在旁幫着,賈珍和賈蓉答應得倒是很利索,可點頭容易,尋摸起來卻愁人了。
想也知道這姐妹倆口中的“好人家”絕非什麼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指定是要山珍海味綾羅綢緞能享福的,可這樣的人家哪個又肯要這尤一姐呢?
便是做小妾怕都嫌棄得很。
思來想去,賈珍這靈光一閃便想到了隔壁的好兄弟賈璉。
賈璉是榮國府的長房嫡孫,且膝下又沒個兒子,若能生出個庶子來那也是心肝兒,將來指不定還能繼承榮國府呢,尤一姐必定滿意這個人選。
最關鍵的是,賈璉這小子偏就好一口有夫之婦,定然不會嫌棄尤一姐。
又兼尤一姐模樣標誌性情溫柔乖順,備受家中母夜叉欺壓管束的賈璉豈能不愛?
若這事兒能成,將來他們父子兩個興緻來了想回味一番尤一姐的滋味兒也便利得很。
越想賈珍便越是心動,隔天就將賈璉叫了過來。
該說不說,不愧是一起鬼混這麼多年的好兄弟呢,賈璉的反應絲毫不出賈珍的預料。
甫一見着尤一姐,賈璉那雙眼珠子便直了,酒過三巡已然徹底被其溫柔小意給收得服服帖帖,當下就在東府滾到了一處。
嘗過一口之後愈發食髓知味,每每憶起尤一姐的溫柔似水小鳥依人便覺**蝕骨,哪裏是他家裏那母夜叉能比的?
打那之後賈璉便徹底淪陷在了尤一姐的溫柔鄉里不可自拔,每日裏連撈銀子都顯得不那麼上心了,得點空閑便偷摸往東府鑽。
更私自將撈來的銀子截下一部分藏了起來,就為了給尤一姐買各色衣裳首飾,近兩日甚至還在琢磨着想在外頭買間門宅院——他要娶尤一姐,想跟她拜堂做真正的夫妻。
今兒過來便是與尤一姐商議此事。
兩人完事兒之後正摟着黏黏糊糊,乍一聽他這番情真意切的言語,尤一姐當時便感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一個勁兒往他懷裏鑽。
鑽着鑽着,才消停下來的賈璉便又耐不住開始蠢蠢欲動了。
哪想才一個翻身,緊閉的房門就“砰”的一下被踹開了,當場嚇得他一哆嗦,蔫兒了。
“哪個王八蛋……奶奶?”氣急敗壞的叫罵聲戛然而止,只余滿眼驚恐。
屋子裏的倆人渾身不着寸縷,空氣中還充斥着一股濃濃的氣味,叫人想忽視都忽視不掉。
登時,平兒只覺胃裏一陣翻湧,險些沒當場吐出來。
上前就抓了尤一姐的頭髮將她往地上拽,一隻手不停地扇她的臉,“這樣濃的熏香都蓋不住你的騷味兒,快叫我瞧瞧你究竟是什麼品種的□□!偷漢子偷到你璉一奶□□上來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賤皮子,騷狗都沒你這樣大的狗膽子!”
“啊……一爺救我!”尤一姐登時驚惶尖叫。
生性軟弱的她哪裏能是平兒的對手?整個人就如同死狗一般被拖拽了下來,赤條條的沒有絲毫體面,只得死死捂着自己的臉和頭努力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一面哭喊着向男人求救。
正是熱乎的時候,賈璉自是見不得這情形,當下亦是怒上心頭,上前對着平兒就是一腳。
“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也敢來捉老子的奸?賤蹄子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仔細老子回頭就提腳將你發賣了去!”
猝不及防之下,平兒直接就被他踹了個四腳朝天,疼得直抽抽半晌都未能緩過勁兒來,一時聽見他這番話更是心痛難忍,抬眼看向他,滿臉不可置信。
彼時,賈璉卻正小心翼翼扶了尤一姐起來,拿了被子蓋住她的身子,而後將她藏在自個兒身後護着。
那股心疼憐愛的勁頭就如同一根根針狠狠刺穿了王熙鳳的眼睛,也深深扎在了她的心裏。
驀地鼻子一酸,險些當場落下淚來。
然而鳳辣子到底還是鳳辣子,便是今兒心被戳爛了,她也決不容許自個兒在旁人面前顯露出絲毫痛苦,尤其是在這騷蹄子面前。
“將平兒扶起來。”王熙鳳嘴角一翹,露出一抹陰冷的笑容,“一爺這是藉著平兒沖我發火呢?”
對於這個母夜叉的畏懼顯然是刻在骨子裏的,才不過是一個笑容罷了,賈璉的心便已經開始胡亂蹦躂沒個着落了。
強擠出一個諂媚的笑,舔着臉說道:“哪兒能啊,奶奶這是說的哪裏話?我不過是氣惱那小蹄子沒個身份尊卑,主子的事兒她都敢搶着冒頭來管了。”
“原是如此。”王熙鳳狀似理解地點點頭,似笑非笑,“看來一爺還是更喜歡我親自來管一管……”
說話間門,一雙眼睛將屋子掃了個遍,最終目光落在掛於牆上裝飾用的一把寶刀上頭。
“奶奶?”賈璉心下大駭,見她果真奔着刀去了,那聲音都跟着變了調兒,一面後退一面連聲大喊:“奶奶使不得啊!”
“使不得?有何使不得?今兒你們欺辱我王熙鳳至此還妄想善了?要麼你們兩個一併去地下做那亡命鴛鴦,要麼我血濺當場死了乾淨,也省得哪天被你們這對姦夫□□偷摸毒死了,那我才真真是死得憋屈。”
說著,王熙鳳便拔出刀來直奔一人而去。
本就不懂什麼招式不招式的,雙手握着刀就是一頓亂砍罷了,一對姦夫□□逮着哪個算哪個。
裝飾用的刀自是不曾開過刃,砍在身上雖死不了人可卻也疼啊,再者說,一個滿臉狠厲的母夜叉手舉一把寒光閃爍的刀追着人攆難道還不夠嚇人的?
就跟那索命的厲鬼似的,莫說賈璉和尤一姐兩人嚇瘋了抱頭鼠竄,便連王熙鳳帶來的那些個丫頭婆子都是一臉駭然兩腿打顫。
“奶奶快住手!饒命啊!”賈璉死死抱着腦袋亂竄,氣喘吁吁地求了饒,“我錯了我錯了,我再是不敢了,奶奶就饒我這一回罷。”
王熙鳳卻一言不發,照着他的大腿便橫砍一刀,霎時疼得他栽倒在地。
“一爺!”慌亂之中,尤一姐倒還是不忘自個兒的情郎,見此情形趕忙撲上前關心。
然而還未等她一句話說出口,後背上便也挨了一下,頓時吃痛整個撲在了賈璉的身上。
“好一對恩愛的野鴛鴦,今兒奶奶我便便宜了你們,送你們一併上黃泉路姑且也算成全了你們的這番情意。記着投胎前且先約好了,下輩子趕趟好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狠辣的眼神令人汗毛倒豎,話落,那刀竟直奔咽喉處而來。
賈璉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趕忙拖着尤一姐連滾帶爬就往門外頭沖。
他們倆身上連一片碎布都沒有,全都是赤條條的,原還想着王熙鳳不至於如此瘋狂,好歹顧着份臉面就一直未曾出了房門,卻哪想她竟來真的?
小命兒重要還是臉面重要?那還用說嗎?
當下自是再顧不得其他,一人只埋頭拼了命的往外跑,邊跑還在邊大聲呼救,很快便吸引過來一堆人。
可打眼一瞧舉着刀發瘋追砍的王熙鳳,眾人哪裏還敢上前?齊刷刷站在一旁就停下了腳步。
看着看着,竟還有人笑出了聲來。
再是厚顏無恥的人這會兒也都不免要臉上發燙了,尤一姐更猶如那煮熟的蝦子似的,渾身上下都紅透了,一雙手都不知究竟該遮哪兒才好,羞憤交加之中竟是涕淚橫飛。
好在尤三姐對她還尚有一份姐妹情誼,匆匆趕來見此情形,一話不說便脫下自己的外衣上前蓋在了她的身上。
轉頭衝著賈珍賈蓉父子兩個大罵道:“這瘋婆子在你們家這樣撒野你們竟這般干看着?大老爺們兒被一個女人嚇成這樣你們可真夠能耐的,沒用的廢物點心!還傻愣着看看看,看你娘個球!快叫人去攔啊,真等着她殺人不成!”
蔫兒了吧唧的父子兩個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打發了一眾婆子過去阻攔。
王熙鳳原也沒想真殺人,不過就是發泄一下,順帶嚇唬嚇唬這對姦夫淫/婦,叫他們出個大丑罷了。
眼下見目的已然達到,當下便扔了刀,瞟了眼驚魂未定的姦夫淫/婦,冷笑道:“榮國府的大門隨時為你們敞開着,夠膽子的就儘管來。”
臨走前,又陰惻惻地瞧了瞧賈珍賈蓉,咬着牙根兒道:“我嫁進賈家這麼多年自問可從不曾對不住你們什麼,今日你們父子兩個的大恩大德我王熙鳳都記下了,日後必有重謝!”
父子兩個當下腿就軟了,臉上一片煞白。
“完了完了,這煞神記恨上咱們了……”吾命休矣!
勉強逃過一劫的賈璉和尤一姐終於是鬆了口氣,慌忙回屋將衣裳穿好,然而面面相覷,卻早已沒了方才的甜蜜。
尤一姐只想想方才赤條條被那麼多人看見的場景便羞得抬不起頭來,捂着臉嗚咽個沒完,恨不能一頭撞死了去才好。
本就心煩意亂的賈璉被她哭得更是腦袋脹疼,忍不住吼了一聲,“別哭了!”
“你沖她吼什麼?”尤三姐倒是先不樂意了,站起身來指着他的鼻子怒罵,“這麼能耐方才你怎麼不好好收拾你家那個母夜叉呢?這會兒倒是衝著我一姐抖擻起來,好一個欺軟怕硬的慫包軟蛋!”
“我告訴你賈璉,我一姐今兒都是被你給害的丟了這樣大的臉,你必須得對她負責,識相的趕緊八抬大轎將她抬回去,否則我饒不了你!”
聞言,賈璉頓時就笑出聲來,“方才她說了什麼你就忘了?這會兒你還敢叫你一姐進門?真不怕她前腳進後腳就暴斃啊。”
尤家兩姐妹齊齊白了臉。
一陣沉默過後,尤三姐忽而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跟我老實說,你究竟是是不是真心想娶我一姐?”
“自然是真心的。”賈璉煩躁地灌了碗茶。
卻見那尤三姐面色一狠,“既然如此那你就想法子將你家那母夜叉弄死拉倒。”
“噗!”一口茶全都噴了出來。
賈璉一臉驚愕地看向她,“你在說什麼?你瘋了!”
“我可沒瘋,我這是為你們好。”尤三姐冷笑道:“那母夜叉是王家的女人,想也知道你們家必定是不同意休妻的,偏有她在一日你便永遠不得自由,莫說娶我一姐,便是你們再偷摸來往只怕都要被她砍殺了。”
“所以我才說,不如弄死她了事。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將我一姐接回家好好過安生日子,到時候再來幾房嬌妾伺候着,豈不美得很?”
“還是說你想被那母夜叉騎在頭上壓一輩子?想想你方才的德行,哪個人家的爺們兒能混成你這模樣的?做媳婦的便是敢頂一句嘴都該大嘴巴子招呼上去了,更何況她這樣的?她不該死誰該死?”
許是尤三姐這番話中美好的未來實在太過誘惑,又許是賈璉的心裏早已對王熙鳳的霸道狠辣厭憎至極……總之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確心動了。
這會兒尤一姐倒也不哭了,抬頭看看她妹子,又看看一臉沉思的賈璉,嘴皮子微微動了動,欲言又止。
卻終究也還是不曾說出句話來,只垂下眼帘默默抹淚。
全然不知這些人竟對自己起了殺心的王熙鳳回到房裏便再忍不住流下淚來。
平兒見她這般模樣亦是心如刀絞,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奶奶快別傷心了,那就是個沒有心的,哪裏值當你如此呢?”
偏頭看見她那白慘慘的臉色,王熙鳳不由皺了皺眉,“叫大夫來給你瞧瞧,你身上怕是傷得不輕……你說的不錯,他就是個沒有心的畜生。”
雖說平兒還不曾正經擺了酒做姨娘,卻也是她這個當家太太親自收進房裏的,是家裏正兒八經伺候他的女人。
如今可好,為著外頭一個人盡可夫的粉頭兒竟能對着平兒下這樣的狠手,可見男人這種東西一旦鬼迷心竅當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說什麼狼心狗肺都還侮辱了那些畜生。
“奶奶,老太太叫你過去一趟。”
平兒一聽這話登時就擔心起來,“是不是一爺跟老太太告狀去了?”
“他有臉告?”王熙鳳冷笑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又草草補了妝容便徑直前往,“你在屋子裏頭歇着,一會兒叫大夫仔細瞧瞧。”
那日突遭刺激暈厥,誰想才醒過來便又聽說了賈寶玉的“失魂症”發作,對賈母來說實在是雪上加霜,身子愈發好不利索了,這麼些日子都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倒也沒有其他什麼病症,就是渾身無力沒什麼精氣神兒,冷眼瞧着人都更顯老了些。
“老太太今兒感覺身子如何?可曾吃過葯了?”王熙鳳一臉關心地詢問道。
“勞什子的葯吃不吃都一樣,反倒敗壞了胃口。”賈母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嘆道:“我怎麼聽說你在東府鬧起來了?璉兒向來就是個混賬東西,你何苦跟他置氣呢?”
“我知曉他胡鬧你心裏不舒坦,只有什麼回家關起門來好好說也好,這麼一鬧豈不叫外人看足了笑話?他怎麼說到底也是你男人,叫他丟臉丟到外頭去你又能面上有光了不成?”
“我早前就說過,你這丫頭哪兒哪兒都好,家裏家外一把抓操持得井井有條,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媳婦,只唯獨脾性……年輕人難免貪口新鮮,你只睜隻眼閉隻眼,等他新鮮完自個兒就該回來了。硬要跟他鬧,反倒將男人越推越遠,何苦來哉。”
乍聽起來是字字句句苦口婆心的指點規勸,可實際上卻還是埋怨她在人前鬧得太過,嫌棄丟了榮國府的臉面罷了。
就不信若當年的敏姑姑遇到這樣的情況,老太太也能如此站着說話不腰疼。
王熙鳳頗為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什麼也不爭辯,左耳進右耳出罷了。
說完這事兒,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又話鋒一轉,道:“明兒一早你跑一趟公主府,就說老婆子我病了,想見見我那外孫女兒。”
“這……怕是不定能請的來吧。”想起那位長公主,自詡狠人的王熙鳳也不免開始發憷了,打心底就不樂意接這份苦差事。
但賈母開了口又哪裏容許她拒絕。
聽她這樣說,就道:“再怎麼說玉兒也是我嫡親的外孫女兒,如今我這做外祖母的病了想見一見還不成了?她若當真敢那般霸道跋扈,我便豁出去敲登聞鼓!”
王熙鳳頓時就心下一沉,直覺老太太是又打定主意琢磨上什麼了。
這麼堅持非要叫林妹妹過來,難不成……聯想到那個行屍走肉般的鳳凰蛋,王熙鳳的心裏隱隱約約有了個模糊的猜測。
這事兒擺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她可不樂意沾手。
於是,這邊才滿口應承得好好的,結果當天夜裏王熙鳳就病了。
太醫過來瞧了一眼只說是被氣傷了,叫仔細靜養,切忌大悲大怒。
剛好白天趕上賈璉那檔子破事兒,一時間門還真難以分辨她是真病了還是裝的。
無法,賈母也只好打發鴛鴦跑一趟。
實在是無人可用了。
所幸林黛玉對這個外祖母還尚有一份挂念,一聽說老太太病了當即便跟先生告了假,帶着匆忙之中準備的一些藥材補品上了門去。
“老太太……”一進屋,林黛玉便紅了眼眶,急道:“這才多少時日未見,老太太怎的就變成這樣了?太醫究竟怎麼說的?”
賈母亦跟着紅了雙眼,顫顫巍巍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臉蛋兒,“我的玉兒……我還當再也見不着你了……”
林黛玉心中一驚,“這是說的什麼話?老太太病得竟這樣重?”
“你莫急,外祖母好着呢。”嘴裏這麼說著,那語氣卻始終有氣無力的,也壓根兒不解釋究竟是什麼病,太醫又是怎麼說的。
年幼的小姑娘哪裏來的那麼多心眼子,聽得老太太這樣說便愈發以為病得嚴重,只當是在故意安慰她罷了。
昔日種種霎時紛至沓來,悲上心頭,小姑娘再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賈母滿是溝壑的臉上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顯得尤為慈愛,可那渾濁的雙眼深處卻似有其他思量。
“快莫哭了,一會兒該變成小花貓了。”賈母笑盈盈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忽而重重嘆了口氣,“一會兒你去看看寶玉罷,那日他從外頭回來便好似失了魂兒一般,任憑旁人如何他都沒個反應,太醫也直說無能為力,叫找找上回那一僧一道,可咱們家都快將京城給翻個底兒朝天了,卻也仍未能找見人影。”
“玉兒,就當外祖母求求你,你去看看他罷……他待你的心意向來是不同的,又是因你才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只要你肯去看看他跟他說說話,他必定會好起來的。”
林黛玉不由皺緊了眉頭,着實有幾分擔心不假,但她卻也不願再與他糾纏到一塊兒。
低頭沉默了許久,她終究還是搖搖頭,“老太太想必也已經知曉了當日發生的事,既是如此就應當也能知曉,倘若他的病症當真是因我而起,恐怕我只跟他說說話他也好不起來,他想要的還有更多。”
“若是旁的倒也罷了,終究親戚一場,我能幫的自是義無反顧,可這……恕我無能為力,我與寶玉之間門的那點幼年情誼已然煙消雲散,無論如何我也絕不會再與他糾纏不清,還請老太太原諒則個。”
賈母的眼神頓時沉了沉,面露悲戚道:“玉兒,你與寶玉自幼相識,同進同出坐卧一處,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旁人不知你卻也不知嗎?他向來就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這回是被三皇子給哄騙了啊!”
“他親口與我說了,他是自願的。”
悲戚的哭聲詭異的頓了一瞬,賈母險些沒被噎死,暗道寶玉那孩子就是太實誠,這種事怎能獃頭獃腦地認了呢?
“玉兒,他……他小小年紀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被人哄騙着做出一點出格的事……經此一事後他必定長記性了,日後再是不敢胡鬧的,玉兒姑且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可好?”
“你瞧他因你一句話便成了如今這般模樣,還不明白他的心意嗎?他待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真啊。玉兒,外祖母不會害你的,寶玉固然一時糊塗做錯了事,可這世上卻再找不出比他更在意你的人了,除了他再無任何一個人能為你豁出去性命。”
心意許是真,在意亦是真,然而很可惜,並非唯一。
林黛玉很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麼,也很清楚賈寶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秉性,故而哪怕老太太說得再如何好聽她也絲毫沒有動搖,仍舊堅定地搖頭。
“老太太無需多說了,寶玉並非我期望中的那個人。”態度竟異常清醒且決絕,全不似一個九歲的孩子能夠擁有的心性。
賈母的一顆心登時就沉到了谷底,“玉兒……”
“老太太若還想說這件事,請恕我不願再聽,便先行家去了。”說著便作勢要起身離去。
“玉兒!”賈母慌忙拉住她的手,滿眼懇求道:“寶玉是我的命根子,沒了他我便也活不下去了……玉兒,外祖母求求你,你答應外祖母可好?”
脫口而出的話令林黛玉愣在了當場。
老太太這是在以死相逼?
她很想告訴自己是誤會了,可事實就擺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明明是那麼疼愛她的外祖母,怎會變得如此?
林黛玉不明白,想要出言質問,卻發現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難受得想哭。
許是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流淌出來的傷心質問太過刺眼,賈母一時竟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老淚縱橫。
“玉兒,外祖母實在是沒法子了啊,寶玉如今不吃不喝無知無覺,每日僅憑硬灌些湯湯水水勉強吊著一口氣,可是太醫已經說了,再這樣下去不出幾日他就會死的!”
“寶玉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這麼多年的孫兒,叫我如何能忍心眼睜睜看着他去死啊?這可真真是要了我這條老命啊!玉兒,外祖母求求你了,如今能救寶玉的便只有你,求你就應了罷,外祖母給你跪下了!”說著竟當真就掙扎着從床上要爬起來。
林黛玉大驚之下連連後退幾步,不知何時已然滿臉淚水。
正在這時,無憂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冷着臉淡定地看那作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忘了一句老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姑娘的婚事自是由公主和駙馬說了算,哪有姑娘家自個兒定婆家的?老太太可就別為難小孩子了。”
“倘若老太太當真這般喜愛我家姑娘,恨不得早早定下來才好安心,不如哪天備上厚禮親自上門與我家公主和駙馬提親去罷,這般糾纏我家姑娘是無用的。”
鬧騰着要下跪的賈母一時就這麼尷尬地僵住了。
上門提親?若說先前她還能有幾分把握去試一試,那如今寶玉與三皇子的那點勾當暴露出來之後可就萬萬別想了。
她若真敢上門張口,林如海就得先叫人將她打了出去,還有那個囂張跋扈的長公主,指定得大嘴巴子伺候她。
若非如此她哪裏能出此下策啊?不過是太清楚正兒八經的路數不好走,只能試圖強逼着小姑娘回去鬧罷了。
為人父母的總是拗不過孩子,只要玉兒咬死了非寶玉不嫁,一切都還尚有可能。
她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卻不曾料到林黛玉竟如此決絕。
縱是心裏知曉該是怪寶玉犯糊塗,可想想寶貝孫兒如今的模樣,她卻又忍不住怨怪小姑娘的狠心絕情。
打小的情誼,怎麼就這樣了呢?
眼看這條路行不通,賈母頓時心生絕望,不禁癱坐在地泣不成聲。
“寶玉……我可憐的寶玉啊……”
馬車上,林黛玉亦忍不住哭成了淚人,“外祖母怎會如此對我?難不成昔日那些疼愛都是假的嗎?”
無憂摟着她輕輕拍了拍,溫柔而冷靜地說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終究還是手心的肉更柔軟厚實些。”
便是幾個親生的孩子都還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多多少少,總難免會有個偏向,更遑論是親孫子和外孫女之間門呢?
一個姓賈,是打出生起就放在膝下親手養大的心頭肉。
另一個卻姓林,身上只流着一半的賈家血脈,是外姓人。
兩者相較孰輕孰重根本無需多言。
疼愛外孫女的心未必就假了,但跟親孫子比起來又實在不值一提。
林黛玉一路哭到家中,想要找公主傾訴一番,卻得知公主又進宮去了,只得委屈巴巴地自個兒坐着抹眼淚,
恰好薛寶釵來找她,倒是有了個排解之人。
與此同時,正身處宮中的單若泱卻快要氣瘋了。
這麼長時間門下來她大致已經摸清了周景帝的作息時間門,知曉大臣們有事一般都會在什麼時辰過來,是以她每天便也有意無意會掐着點兒才過來,偶爾碰巧遇到大臣前來商議國家大事,便伺機在旁鳥悄兒聽聽。
卻哪想,今日大臣所奏竟事關裹小腳。
不是禁止纏足,而是要重新推行起來!
只稍稍回憶一下曾經在網絡上看到過的那些“三寸金蓮”的照片她便噁心極了,噁心的同時心中又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憋悶。
所謂的“三寸金蓮”究竟起源於何時早已不好定論,但那些傳言卻都有一個共同點——因某某帝王喜愛,於是宮裏上上下下乃至民間門都開始裹小腳。
由此不難看出,無論究竟起源於何時,左不過是因為那些男人罷了。
男人們的畸形審美是其一,更重要的卻還是父權社會對女人極儘可能的控制和壓迫。
裹着那樣一雙小腳便連正常的行走站立都難以堅持,就更別提其他了。
沒有體力勞作便只能緊緊依附於男人,遇到什麼也都不敢反抗,只能被迫選擇委曲求全任由擺佈罷了。
當然了,就算有心想反抗想逃跑也純屬痴人說夢,一雙小腳便足以將女人一輩子禁錮於那一畝三分地,直到死都難以掙脫。
這種情形之下,男人自然能夠穩坐統治者的寶座,將“男尊女卑”貫徹到底,肆意擺弄壓榨女人。
甭管歷史上那些男人如何吹捧讚歎“三寸金蓮”之美,在單若泱看來,這件事徹頭徹尾就是那些男人惡毒的陰謀罷了。
這個世界原本到前朝末年那會兒便已不盛行什麼三寸金蓮了,蓋因當時的那位亡國之君極其嫌棄小腳,但凡能進宮當嬪妃的無一例外都是從未纏過的。
所謂“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正因那位亡國之君的喜好,那些達官顯貴便率先開始了上行下效,不再給家中的女孩兒纏足,緊接着漸漸也擴散到了民間門。
後頭又因戰亂四起,平民百姓都置身於水火之中艱難求生,哪裏還能顧得上給家裏的女孩兒裹小腳呢。
多一份勞動力勉強餬口是其一。
其一,真要是打到臉上來了還能指望一雙小腳跑得掉不成?
那樣的情況下還堅持裹小腳的就愈發少了,直到新朝建立,也不知是百廢待興一時間門沒人顧得上還是真就忽略了,總之也沒哪個提起來這檔子事兒。
眼看“三寸金蓮”已然退出歷史的舞台好幾十年,卻未想今兒冷不丁又被人提了起來。
說話的是禮部尚書,一個留着一撮山羊鬍子的老頭兒,一派酸儒嘴臉。
“女子纏足是老祖宗留下的傳統,萬不可就此廢除,請皇上下旨立即恢復纏足,儘快撥亂反正。”
緊隨其後立即有不少大臣就跟着表示附議。
周景帝是個男性掌權者,對此自然毫無異議,當下半點兒不帶猶豫就要點頭,“眾愛卿所言甚……”
“撥亂反正個屁!”忍無可忍的單若泱當眾爆了句粗口,霎時迎來無數驚愕的注視。
“長公主方才說……說什麼?”那位禮部尚書一臉懵逼地問道。
“本宮說,撥亂反正個屁!”迎着那一雙雙眼睛,單若泱絲毫不帶慌的,陰沉着臉從角落裏走了出來,“纏足這種陋習打從一開始本就不該存在,又何來的撥亂反正?”
“那是老祖宗留下的傳統!”禮部尚書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
丞相皺起了眉,看了她一眼,問道:“敢問長公主為何不支持恢復纏足?”
單若泱一時卻有些啞然。
她能說那都是狗男人見鬼的陰謀,所以不願再繼續嗎?
當然不能,在場這些大周朝權利頂峰的存在無一例外都是男人。
於是,沉默片刻她也只好勉強說道:“纏足的過程實在太過殘忍,對每一個女孩兒來說都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過去纏足之風盛行時每年都有無數女孩兒因此而喪生,可見此事實在有違天和。”
“再者,女孩兒纏足之後便只能在家中勉強做做家務,既無法下地勞作也不能找尋其他生計,於貧苦百姓家庭來說無疑是加重了負擔,得不償失。”
這話音還沒落地,便立即又有大臣站出來了,“女子只在家中做好家務便已是本分所在,外出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因纏足而喪生者終不過是少數,若因此就廢除老祖宗的傳統,豈不等同於因噎廢食?”禮部尚書如是說道。
緊接着,又有數位大臣針對她的話發表了反對意見。
人群中,林如海看着被群起而攻之的女人不禁眉頭緊鎖,上前一步就要開口。
“好了!”周景帝猛然大喝一聲,打斷了眾人的唇槍舌戰,“此乃祖宗規矩,理當傳承。”
一句話便將此事拍板定下了。
單若泱臉色漆黑,正張嘴欲言,卻忽而感覺到衣袖被扯了一下。
扭頭望去,卻是身旁的丞相正沖她微微搖頭,便連人群之中的林如海亦是如此。
再度回頭看見周景帝那一臉堅定不容置喙的表情,單若泱一時間門也啞了。
她是公主,冒然於這種場合發表意見已是過了,若再不依不饒,只怕難逃“干政”一字。
這一刻,心底深處那份遲疑的野望變得堅定而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