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刻鐘,下雨天天色暗沉得越發快,裴鉞深入淺出給舒筠解完那道算術題,自認已講得很明白很透徹,偏頭去瞧那姑娘,她托腮,一雙水噠噠的眸子,說不出的清澈純美,盛滿了懵懂和茫然。
“還不明白?”
舒筠正盯着那張俊臉看得出神,“哦,我明白了...”心虛地放下手臂,直起腰身,坐得規規矩矩的,算籌題太難,她聽得一知半解,又不好勞煩他再講一遍,
“所以,要隔六十日,這三姐妹才能在娘家相遇是嗎?”舒筠提筆將答案寫下,作為這麼多年在爹爹面前插科打諢的小能手,她很擅長抓住關鍵信息。
窗外突然劈下一道雷,嚇了舒筠一挑,她猛地抓住了裴鉞的手臂,閃電映在她面頰,那張臉煞白無血,眼下那片烏青也越發重了。
她的手猶然在顫,緊緊箍着他手肘,裴鉞裝作不覺,看着她溫和道,
“雨越下越大,我着人送你回去?剩下那道策論,明日午時你來藏書閣,我講與你聽?”
舒筠聽得他的清潤的聲線,視線慢慢挪至他臉上,在那沉穩無濤的眼神里尋到了一絲支撐,心中的恐懼頓散,陡然發現自己還拽着他,發燙似的鬆開,混混沌沌地點頭,半晌,又猛地搖頭,“我還要去藏書閣嗎?”她小聲地問。
電閃雷鳴,她耳尖紅透恍若一抹硃砂。
裴鉞只覺這姑娘有趣,眉梢微有些笑意,“那下午挨板子?”
舒筠嘟起小嘴,早知道這麼折騰,她還不如挨板子。
半途而廢她更做不到,於是不情不願頷首,“那我勉為其難答應吧。”
裴鉞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能有這待遇的,掰開手指都數得清。
裴鉞終於體會到夫子的苦楚,好脾氣地不與她一般見識,“明日午時散學,我着人來接你,”想起她餓肚子的事,“對了,不必在學堂用膳,我會給你備。”
舒筠雙眼鼓鼓看着他,略帶困惑,這廝怎麼這麼好。
裴鉞一眼看透她,面不改色道,“一餅之恩,當湧泉相報。”
他也沒料到折騰到這玄武門來,竟是給自己招惹了一樁麻煩回去。
舒筠入宮兩日還沒正正經經吃過一頓飯,一想到裴鉞給她備午膳,忽然覺得藏書閣也沒那麼討厭了。
她笑眼彎彎,“那我笑納吧。”
她咧開嘴,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小虎牙旁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的笑容有一股魔力,能輕易奪人心神,裴鉞定了定神,移開目光道,“好。”
劉奎尋來一宮女,一面掌燈一面撐着傘送舒筠回後宮,走至英華殿附近,一宮人踮着腳從角門往外探望,瞥見舒筠被宮女攙着過來,臉上疾色消退,抱怨着迎過來,
“我的表姑娘,您去哪兒了,娘娘快急死了。”從宮女手中接過舒筠的學囊,不着痕迹瞥對方一眼,是個面生的小宮女,便沒當回事。
舒筠又與宮女道了謝,跟着那宮人回了咸安宮。
舒太妃自然是勃然大怒,舒筠乖巧地與她道安,
“侄女被夫子罰了,沒能與公主一道回宮,後來想起昨日迷路時丟了一對耳環,便急急去荒園尋,偏生撞上下雨,只得等雨勢小了回來,侄女還算運氣好,遇見慈寧宮替太皇太后採花的小宮女,便央求着她送了一程....”
舒太妃回想昨日舒筠遇貴人的事,看着她,終究是將怒火壓了下來。
“那耳環找着了嗎?”
舒筠委屈地搖頭,“還沒....”若以後不能按時回宮,也可拿這事做筏子。
舒太妃火氣差點沒壓住,卻又不好發作舒筠,便再次揪來女兒斥了一頓,
“你怎麼不留個人等她回來?”
淑月公主這回倒是聰明了,哭哭啼啼給自己找補,“皇兄登基后削減宮人用度,咱們咸安宮多大個地兒,卻住着五位太妃,您是主位宮嬪,得張羅闔宮宮務,人手本就不夠,女兒是帶了兩人去學堂,一整日又不好叫人全部耗在那裏,乾脆遣了一人回來聽差....”
餘下的話舒太妃就明白了,提起削減開支,這是舒太妃一樁心病,這些年恩寵一日不如一日,咸安宮的日子不好過,許多得寵的太妃都跟着太上皇住去了萬壽宮,餘下的都留在皇宮熬日子。
舒太妃看着舒筠那張艷若桃李的臉,心想侄女生得如此貌美,也不知可否利用一二,連帶怒火也淡去,只綿綿無力地交代一句,
“以後按時回宮。”
“侄女謹遵教誨。”
淑月公主受了牽連,夜裏少不得要埋汰舒筠,舒筠本就伴着她住在側殿,淑月公主住正房,給她在耳房安置了一小塌,再以屏風為障,形似一碧紗櫥。
舒筠乏累得緊,換了一身乾淨的中衣,沾枕頭便睡下,到了半夜卻給凍醒了,淑月公主着人給她拿了一床被褥,這被褥是秋被,並不厚實,昨日蓋着勉強撐得過,今夜溫度驟降,自然受不了,她只得趿着鞋,悄悄從柜子裏尋來自己的包袱,將幾件衣裳全部搭在身上,迷迷糊糊睡過去。
次日晨起,春光大綻,暖陽綿長,舒筠打了個噴嚏跟着公主來到學堂,姐妹二人如常蹲守最後兩排坐席,淑月公主見時辰尚早尋人嘮嗑去了,舒筠刻意避開人群,躲在角落裏,跪坐在書案側將書冊筆墨給拿出來並擺好。
隔着簾紗傳來一道忐忑的聲音,
“筠妹妹,你昨夜什麼時辰回去的?可淋着雨了?”
又是臨川王世子裴彥生。
舒筠揉了揉太陽穴,佯裝沒聽到,不予理會。
裴彥生也不惱,沿着簾紗蹲了下來,鍥而不捨道,
“筠妹妹,昨日我連累你,你放心,我會給你交代的。”
舒筠聽得滿頭霧水。
片刻,一青袍夫子幽幽邁進學堂,此人年紀四十上下,生得又高又瘦,身着寬袍略有幾分魏晉之風,這位夫子講課頗為風趣,皇孫公主們倒也聽得入神。
上午課業結束,大家湧入隔壁的膳堂用膳,公主們在學堂讀書,份例都送來了這兒,自然也有人嫌學堂伙食不好,回各宮開小灶。
下午那堂課要檢查昨日佈置的課業,淑月公主壓根沒寫,便借口腹痛,告假躲回了咸安宮,舒筠自然被扔下了,她背起學囊要起身,卻見昨日送她回來的宮女笑吟吟立在門口朝她施禮,“姑娘,您隨奴婢來。”
旁人只當是咸安宮的宮女,自然沒在意。舒筠跟在她身後出了英華殿,從東面穿過一個林子跨入慈寧宮後方的宮道,藏書閣坐落在慈寧宮東南角,此地地勢比他處要高些,被一片紅牆圈在其中,為了防火,四周並未栽植任何林木。
藏書閣是重檐歇山頂的建築,共有七層,金碧輝煌,氣勢渾厚。
舒筠進得宮門口,便聞到一股墨香,宮女送她到門口便退下了,門口候着兩人,一人穿着紫色曳撒,笑容可掬正是劉奎,“可把蘇姑娘給盼來了,您請進。”
舒筠看到他便有親切感,噙着笑朝他施禮,隨他一道踏入。
一樓東側的廳堂十分開闊大氣,層層疊疊的書架錯落其中,靠窗的位置擱着一張紫檀長几,劉奎將她引入廳堂盡頭一小間,裏頭床榻高几一應俱全,瞧着像是平日歇息之地,而此時此刻,那高几上擺着幾個食盒,得了劉奎示意,內侍將食盒打開,擺出四菜兩湯熱騰騰的菜肴。
香味毫不留情地衝擊着舒筠的味蕾,她太饞了,咕噥吞着口水。
劉奎上了年紀,最見不得孩子挨餓,連忙抬手一指,和藹道,“好姑娘,快些吃吧,七爺有事,不能陪您用膳。”
舒筠一愣,這才意識到她還未問裴鉞名姓,“七爺?”
劉奎笑容深不可測,“沒錯,七爺姓皇,家中排行第七,您可喚一聲七爺。”
“黃七爺?”
舒筠猛地想起醉酒那夜,她似乎要纏着裴鉞給他做上門夫婿,臉上頓生幾分不自在,又與劉奎道了謝,坐下來用膳。
舒筠對皇宮諸事一無所知,壓根不知坐在這藏書閣用膳是何等排面。
劉奎看出來了,這姑娘性子嬌憨,不諳世事,心眼有,但不多。
這一頓飯舒筠吃得渾身通泰,那一疊水晶膾切得絲滑細嫩,入嘴又格外有嚼勁,她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肉,那鍋蛙肉搭配土豆片用蔥香蒜末爆炒,又香又辣。
裴鉞換上一件青衫踱步進來時,就看到這姑娘一絲不苟地將鍋底粘連的那塊土豆片給夾起,有滋有味地塞入小嘴中。
若將吃飯的這份功夫用在讀書上,什麼策論寫不出來?
再掃一眼桌案,四菜兩盅湯,她竟都給吃完了。
裴鉞見慣皇宮妃子細嚼慢咽,剋制飲食,這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能吃的。
這莫不是小吃貨吧?
裴鉞輕咳一聲,提醒她自己駕到。
舒筠昏懵地扭過頭,對上裴鉞嗔怒的眼神,她眨了眨眼,揉了揉吃飽的肚皮,起身朝他施禮,
“七爺。”
能不能吃飽了就走....她內心小聲嘀咕着。
裴鉞看她這憊懶的模樣,也猜了個大概,聞着裏頭殘留的菜香,他皺了皺眉,他昨日是哪根筋搭錯答應她來藏書閣用膳?
他往廳堂窗下的紫檀長案指了指,
“出來。”
舒筠抱着學囊,跟在他身後,看着他端坐在主位,她挪了個錦杌,坐在他身側,又將昨日的課帖拿出來遞給他,裴鉞一旦進入狀態,神情十分專註,開始給她講述歷代治水的案例。
舒筠本是昏昏入睡,思及他用心良苦,狠狠掐掌心一把,逼着自己跟上他的節奏。
兩刻鐘,裴鉞講述完,舒筠開始提筆寫策論。
裴鉞在一旁細瞧,光落筆,舒筠便耗費了幾張宣紙,好不容易寫了一段,愣是來迴繞圈子未切入正題。
裴鉞看得心累,他平日看摺子,最不喜官員顧左右而言其他,但對着舒筠,他是極有耐心,舒筠不是他的大臣,他不能以嚴苛的標準來要求她。
話說回來,這姑娘文才談不上好,卻寫得一手好字,這大約是她唯一的長處了。
兩刻鐘后,舒筠寫完交給裴鉞檢查,裴鉞掃了一眼,額角一抽,
“是‘束水沖沙法’,不是‘束沙沖水法’。”
“哦...”舒筠小唇抿緊,烏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頗有些不服氣。
裴鉞好笑道,“你為何不服氣?”
舒筠撅起嘴,“您語速那麼快,我哪記得那麼清楚,我能寫這麼多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爹爹教我時,我從未寫夠三百字,我今日可是寫了七百字了....”
裴鉞盯了她許久,咬着后槽牙,“原來是給朕...是真給我面子。”
擒起一旁冷卻的茶水壓了壓火氣。
舒筠話雖俏皮,心裏卻是感激他的,她咧嘴一笑,將答卷從他手裏奪過來,連帶書冊與課帖全部收好放入行囊,
“多謝七爺耐心指點,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交差。”
話落打了個噴嚏。
裴鉞皺眉,擱下茶盞問,“昨日淋雨受了寒?”
舒筠用絹帕壓了壓鼻尖,“不是,是我被褥薄,凍着了....”
裴鉞想起她的境遇,眉峰隱隱壓下,語氣發沉,“你且等一等。”
他招來劉奎吩咐幾句,須臾,劉奎小跑回來,捧着一疊大氅。
裴鉞接過塞給舒筠,“我隨陛下行軍打仗,偶有露宿在外,將此物抖開裹住便可禦寒。”
濃密的棕色貂毛流淌着奢華的亮澤,舒筠忍不住抬手覆上去,貂毛細密輕盈豐厚柔軟,即便沒穿過上好的皮子,卻也看出來此物非同凡品,
她欣賞片刻,收回手搖頭,“七爺,無功不受祿,這麼好的皮子別糟蹋了。”
裴鉞知她有顧慮,安撫道,“你先用着,回頭還我便是。”
舒筠低低垂下眸,眼珠兒來迴轉動。
裴鉞不可能無緣無故對她這樣好,昨日耐心開導,今日又給她準備這麼豐盛的食物,二人又有摘星閣授受不親的“前科”,約莫是動了些心思了。
舒筠也並非懵懂無知,裴鉞性子沉穩,不浮不躁,又是天子跟前的紅人,着實是不錯的,只是她已打定主意招婿,就不知他願不願意.....看他言行舉止,怕是難。
舒筠心裏亂糟糟的,並未立即答他。
裴鉞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在桌案敲打,目光一寸寸掠過她姣好的面容,他願意給她時間,也很享受與她忙裏偷閑的相處,身為天子,從未有人能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展露天性,舒筠是第一個。
他像是高明的獵者,攤開五指山,任她馳騁。
見她還是沒動,裴鉞尾音一轉,“若是不答應,以後沒有好吃的。”
舒筠:“......”
她像是個受威脅的人么?
“成,待我出宮再還您。”她氣鼓鼓地將大氅一把奪過來塞入學囊,飛快地消失在藏書閣。
裴鉞看着她歡愉的背影,唇角不自禁彎了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