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書符,離魂誰可阻

紅袖書符,離魂誰可阻

雖然孫婆婆的教導猶在耳邊,但是一旦知道了傳說中居然有那樣的妙物存在,說不動心無疑乃自欺欺人。眾女子暗忖,若是機緣得法自己也有幸效法古人行跡,役使滿天鬼神妖魔,將是何等神通威風?縱然天書已渺,此時卻有個現成的撞到眼皮底下,不管是增廣自己的見聞還是對修行上的都有所助益,以管窺豹也許不得全面,總比沒有強吧……

當下幾個女子笑吟吟地圍上前,有意無意地套話。

“不知你的名號,也好報上來叫我們認識一下,你家主君又是何名諱?”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呢?那個小孩子便是召喚你的人么?”

本來精魅妖鬼之物與生人凡體在本質上就大相庭徑,但那小魔怪卻是自萬里之遙耗盡氣力方來到女兒村中,疲累交加以至於縮成眼前拳頭大小。現在不單體形小了,眼光神識同樣是大大下降,連帶着腦子也只剩一點點……女兒村中的女子,倒不是個個都有靈修在身,偏偏修行的人現在是聚到了一塊,他實在難以分辨族群,竟將她們當作了自己同類。此時眼中滿是綵衣鬢影,秋水黛眉,鼻中更嗅得淺香陣陣,不由得大暈其浪:“我是弗卡洛大人麾下伊丁瑪斯拉,和其他魔神一樣,為了那個光榮的使命一直在努力。本來我上一個契約結束了,結果又被羈留在瓶界之中,不過如果這次順利完成任務,就可以回去報告了。”

“使命?任務?”

趴在女子手中的伊丁瑪斯拉沒看到其他人交換着不解的目光,舒服地翻了個身,不過他怎麼翻還是圓的,要沒有五官的話壓根就分不出前後左右。“就是讓我的君王、偉大的暴風之主弗卡洛重新降臨這片大地,然後率領三十個軍團去征服那片海上的敵人!”他坐起身,肥短手臂抱在胸前,昂首宣告。

“嘻,你也在那軍團之中么?”

“當然!我可是……不好,我的新契約人!”伊丁瑪斯拉的身體扭曲潰散成煙霧,在半空中拖出長長細細一條淡藍……

看着空空的手掌,“又跑了?”

“知道他去了哪裏。居然能在土地佈下的法陣中化為輕煙遁離,果然不是一般的妖怪,他剛才可是自稱魔神?”

“這種的也能自稱神仙?我可真是見識了,有趣有趣。”

“嗯,其實我們村也有一個么,土地公公他……”

栗娘不耐煩道:“還不快跟上去。”

小小的瓶之魔神口中說的契約人自然是那個昏睡不起的少年,眾人趕到女兒村東邊的小屋外,卻看到三個高大的男子蹲在地上圍成一團,手忙腳亂的不知道在做什麼。

“你們在做什麼!讓開!”從三人的包圍中露出一角粉色衣衫,栗娘顧不得去尋那個化作輕煙的魔神,急急掠向前,伸掌一推,便將圍着的人掃到一邊。

阿里等人只覺得一股大力由肩與臂膀傳來,不由自主地跌倒,身體皮肉傷還未恢復,個個滋滋呼痛,一面解釋:“是栗姑娘…這個,這位小小姐忽然昏倒,我們正想弄醒她。”

“小花怎麼又發病了么?青蕪呢?”

剛才被那三個波斯人圍住的小花笑正倒在地上,身體彷彿熱病般不斷抽搐,面上滿是汗水,用力咬着嘴唇止住呻吟,原本粉色的唇此時殷紅腫脹,血跡斑斑--“小花,你很痛么?忍住,大娘在這裏。”栗娘急忙蹲下,手飛快地在少女手上胸口拍動,感覺到那紊亂之極的氣,試圖用真氣將之引導順暢,但是一運功,那內勁彷彿石牛入海,溶入虛無中般!心下大駭:“這是怎麼回事?”

以前小丫頭髮病都是由村中功力深刻的長輩為她調經順脈,再由醫師尋了葯膳食補細心打理,調氣活血,為何這一次不行?栗娘抱起花笑,額抵着額,一手握住她的雙腕,感覺額上傳來火燙,須臾又是冰冷!猛地將額分開,左手搭上少女脈間,“不對,這不是平常發病的樣子。”

花笑面色紅如火烤,可卻有一層黑氣覆在上面,栗娘眨了下眼,又覺得淡淡黑影里,極淺的白影正在搖晃……“這?”

閉上眼睛,那種黑白之色更加明顯,懷中小姑娘身體忽輕忽重,冷熱交替!

離魂之象!

“栗娘你在做什麼?”跟上來的其餘女兒村師長正在擔心,看見栗娘忽然將手指探入花笑口中,鮮血立時湧出!她痛吸了口氣,抽回汩汩流血的手指便在少女額上畫起符來。一名女子皺眉道:“這孩子生來天沖不穩,精、英虛軟,是以最忌術法相衝,只能用藥理好生調養……你現在畫了什麼陣上去?”

栗娘不理會其餘人等,專心用血在花笑額上疾指,畫完額上的符籙她一把扯開少女衣衫,露出那纖細雪白的身體來。邊上的三個大男人急忙後退側過臉去,雖然女孩看起來非常幼小,可適才匆匆一瞥隱然可見剛剛發育起的胸,微微賁起一片,柔軟溫膩如同脂玉…不由得面紅耳赤,還好有滿臉的大鬍子擋住了。

女兒村中都是女子,平素隨便慣了,栗娘也忘了邊上還有男人在,只是口中念着咒法,自花笑的喉間心口丹田一路直下:“靈慧照路,天沖歸兮,氣綿綿不絕,故力生兮,中樞固守,精元存兮,夫血氣流動,行草木英兮!”

血符隨咒文念誦泛起金光,象是有小小的火篷然燒起,看起來不祥的黑白之影在火光中隱入花笑肌膚之下……連同朱火一起。等到那火焰消失殆盡,少女的身體也終於不在痙攣與顫抖中掙扎,栗娘方呼了口氣。

“我並不是要用術法救治小花。”手指上的血止住了,栗娘面色有些蒼白,畫符籙所用的血雖少,卻傾注了她除武功真氣之外、修行之人所特有的[真炁]在內,[真炁]又作真元,那是一個人在精血慧識之外,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存在。佛家謂之[舍利],道家謂之[元嬰]的凝結便是由此而成,可以說是等同性命。她剛才在花笑身上連畫了六個符,以本身七魄扣住小姑娘的七魄,耗損太大,站起後身體都有些不穩,馬上邊上有人把手搭過來,纏着臂助她運氣。

“不知是受了什麼牽引,方才小花魂魄竟有離體之象,我只有用[靈台燃燈]之法鎮住……奇怪,十幾年來都平平安安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栗娘與身邊女子對看一眼,一擊掌恍然大悟:“那個圓球!”

女兒村素來平靜祥和,這番生出許多事來,都是那瓶中妖魔出現后才開始的!想到這層原因,有人面色頓時陰暗,說話不免咬牙起來。

“終歸是妖魔,非我族類,要生禍端……”

女兒村平靜了數百年,斷不可因為區區西土[魔神]的到來有所變化,雖然有些人還對那傳說的所羅門之書有所期待,但更多人卻不希望目前的生活發生什麼變化。

“還是儘早的……”

尚未說完要儘早如何,花笑剛剛平靜的身體忽又劇烈顫抖起來,象被拋上岸的魚般高高彈起,再跌回草地,不斷的扭動。怕她傷到自己,栗娘急忙重新壓住她的身子,只見小姑娘原本緊閉的眼睛大睜,瞳孔沒有焦距地看着天空--融合著青白黑灰色的虛影似風燭搖蕩,欲離將離!“咒法無效?到底怎麼回事!”耗費了偌大心力還不能阻止這孩子的魂魄散去?

“那個少年!先去找到他,一定與他有關係!”一定與那個叫[伊丁瑪斯拉]魔神有關係!

小姑娘跌倒的地方離安置菲魯茲的小木屋沒多遠,但栗娘她們只是走到門口便無法再進一步,一縷縷極淡的煙好似暮晚薄霧籠在整個屋外,為小屋覆上了一層甲胄。

“豈有此理!來我女兒村中居然反客為主起來了?”栗娘右手抱着花笑,左手掌一翻,對着那形跡飄渺的薄薄煙霧便欲打出一道雷。一邊的同伴急忙扣住她的腕:“且慢!”

魔神的煙霧幻體翻翻滾滾,起伏不定……

“看起來不象是攔着不讓我們靠近的樣子。”

淡淡薄霧顏色轉濃,重聚成圓球般的伊丁瑪斯拉,他嗖地躥到栗娘身前,膝下還是一團煙。看着她懷裏抱的少女:“啊呀,這不是那天的小姐嗎?我是將新主人託付給你,可只是暫時的,怎麼你將他藏起來了?在契約未完成之前,誰也不能跟他訂新約定的!”

“你說的我完全不懂,休得礙事!”栗娘面色不善,一巴掌將球抽飛,踏前一步--

腦中立時昏茫!

只是一步便踏入修羅境地!

耳邊傳來兵戈鐵馬刀鋒爭鳴的聲音,如影隨行!誰是影?是她自己?還是那眼前色相?無數浴血士兵發聲大喝,熱血頭顱滾落荒土……天空中烏雲蔽月,刺目的電光瞬間將那些兵士屍首照耀得熾白而散!

這是幻覺。

為何她會有這種幻覺?栗娘抱緊了懷中女孩,心思恍惚:難道,這是我的劫?

心魔?幻魔?由彼方西土魔神帶來的,自己要應的劫?

腳下不是大地、不是青草,栗娘行在火里,抬頭看見海水浮在天空……

踉蹌而行,懷中女孩完全安靜了下來,瞪着一雙大眼望向天空,痴痴獃呆的樣子叫人不安。她輕如鴻毛,重若千鈞,那種好象要壓斷手臂、更象吹口氣又或稍稍振動便會隨風而去的感覺使人痛苦無比。只是不管孰輕孰重,結果都要離開她翼護……

萬丈光雷砸落身畔,但也只是幻術吧?她一點也不痛,那從天而降的火球巨大可怖,真劈中人的話足使得其灰飛煙滅!

那樣令人懼怕的落下了,濃煙滾滾,土飛石走,卻泯然於無息。

於是栗娘聽到了不屬於村姐妹女兒們的聲音,是聲聲慘叫,混在一起化作澎湃的聲洪,於是又悲悲切切--

所有聲音在火中燒,那些扭曲的、掙扎的狂氣被燒得乾乾淨淨后,一切寂靜了。

有人在說:

……劫。

那一聲嘆息如舟棹欸乃,在水面盪開一圈漣漪緩緩擴散,卻被游魚驚破夢醒……

“小花?你沒事了?”栗娘驚喜道,“等等,我們馬上離開這裏。”

“諸法空相,無不如鏡中花、水中月,海中市、指尖沙,逝去無痕。種種因緣法,如是所聞……”女孩似在自言自語。

這孩子在說什麼?

栗娘深吸了口氣----

“土地!!!”

“我在我在!”隨着大吼聲斷,一個小老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草地中浮起,“小栗娘叫老兒什麼事?”

“老你個頭啊,你真老糊塗了是不是!一次兩次叫邪魔妖氣侵進村子,還敢誇口自己的陣法禁制完美?若不是我功力深厚,早就被滅了!”栗娘藉著土地之力從幻境中掙出,雙足一踏到真實草地立刻氣勢大漲,兇猛地對着胖老頭大吼,要不是正雙手抱緊了花笑,只怕是要伸手去扯對方的耳朵鬍子。

土地又是彎腰又是陪笑,小心翼翼:“小栗娘姿質超凡,以後一定可以修成仙佛,怎麼會被一點點邪魔之道困住呢?沒事了沒事了,不要驚慌。”

“誰驚慌!我嗎?我嗎??我嗎!”心底煩躁的美婦脾氣很大,嚇得阿里等人連連後退。

邊上女子頭痛地撫額:“栗娘不可無禮。”

土地卻不以為意,他拄着杖,左手背在身後盯着栗娘上上下下打量,花白的腦袋搖來搖去,“小栗娘,你真的感覺到邪魔之氣了?”

“你當我沒事說著好玩么!”勃然大怒。

“不要這麼失禮啊……”說了也是白說,卻每次都要說的人還在嘆氣。

土地撫須:“不應該啊,我的禁制沒有出岔子,小栗娘你方才的周身氣息之亂,比平時更加顛狂,確實很象入魔之態……可是,女兒村中並無魔氣侵入。”

“我平時很顛狂嗎?”一句話又引得美婦要發作,眼角餘光看到伊丁瑪斯拉晃悠悠過來,栗娘沖它勾勾手指,將懷中女孩子換了個姿勢抱,空出手一把揪住藍色小魔神的辮子把他當搖鈴甩:“這是什麼啊?這個東西是什麼呢?”

老糊塗!

“唔,雖是魔靈之物,可並無邪氣在身。”

栗娘對土地很不客氣,但他所說的話也很少懷疑,馬上手裏的球又被扔出去了,“那就是在這屋中!那個小鬼一定是!”她斬釘截鐵道。

沒好氣的瞪完老頭,栗娘拍拍花笑的小臉,剛才於幻境中,這孩子似乎說了什麼話?

伊丁瑪斯拉很倒霉地被甩來甩去,還被人揪着衝天辮搖了幾圈,搖得眼前金星直冒,一圈又一圈,真是閃閃動人。半晌才回過神,怨恨由然而生,可惡啊,這個身體嚴重魔力不足,無法還他本來威風凜凜之態,要是以前……晃晃悠悠飄起來,卻看到女兒村中的那些女子站在小屋外,各自鎖眉交談。為什麼?為什麼沒個人來關心他了呢?先前那些溫柔的姑娘們到哪裏去了?

轉念一想,魔女本來便是以喜怒無常、脾氣怪異聞名,只有面對強者才會馴服,自己眼下情況實在不佳,宛若最低級的魔使,要是惹得她們不高興起來,幾下拍死可就不妙了……即使是在自己的軍團之中,曾有幾位不也是這麼冷酷嗎?更何況是那兩位大人麾下的?當下釋然了,不過到底是哪一位君王的番屬呢?黑髮黑眼,位於東方?對了,瞧這腦袋縮的都哪去了,七十二位君王之中,惟有吉蒙里大人的屬地在東啊。

瓶中的魔神腦筋還沒轉過來,依舊將女兒村的修行者當成了自己的同類。

不過現在沒時間給伊丁瑪斯拉多想,自瓶中脫身而出的這千百年來,那個火神之血的嗣裔者是他遇到的最好祭品,雖然菲魯茲自己還不知道,但是那年輕身體裏藏着的秘密與力量是前所未有的……這些魔女也發現了吧,所以想要將他據為己有!

糟糕糟糕真糟糕!他勢單力孤,而她們人多勢眾,實在太卑鄙無恥啊……魔神猶如一個陀螺般轉來轉去,沒辦法了,還好,自己與那小子有直接的契約聯繫,這是在靈魂上打下的楔印,魔女們想搶可得費一番手腳!哼哼哼,而且他還有一手……

栗娘等人猶自對着小木屋的門糾結萬分,沒看到一邊的魔神又化作輕煙飄走。

一道藍色煙霧閃入村長居所,直往那個七彩瓶中撲去。

但煙霧還未到瓶口,一隻纖白的手拈起瓶蓋……啪一聲,那那那、那隻手把瓶子給掩上了!

煙霧一陣亂轉,欲入無門,滴溜溜還原成伊丁瑪斯拉的圓球身體,瞪着手的主人往上看,卻是笑眯眯的一張女子面孔。

這是一張怎麼樣的面孔啊?滿頭白絲垂在榻上,如雪花迤地,透入屋中的陽光灑在上面,燦銀閃爍。但魔神卻知道那並非天生銀髮,而是失去生氣、屬於老人的寂白……但是她的面孔卻艷美之極,完全沒有一點衰老之態,小巧的鼻樑下紅唇豐滿誘人,一對黑漆漆的大眼深不可測,似藏着無數思緒……

與那目光對上,轟的一聲,只屬於魔神耳中的劇響震散了他的意識,伊丁瑪斯拉的身體從內部開始暴開,非他所能控制的散為煙霧!

白髮女子拂亂了榻上的一局棋,一粒粒將那黑白子拾入罐中:“現在可不行,那個孩子的機緣到了,小魔神,你不能去搗蛋哦,要乖乖的。”

小木屋外,栗娘等人毫無頭緒。土地公公只是捻着須深思不語,但在他的神思之下,整個女兒村的土地樹木屋舍均被納入觀測,一草一木的息發吐芽,一蟲一獸的跑跳雌伏盡在心眼……保護這村中的所有,便是他身為地主神的職責,猶其是眼前那個女子,土地不想看她遭受半點危險。

方才栗娘陷入幻境之中,土地很快便察覺到了,他不斷試圖將她喚醒。那種天雷地火的肆虐,對**凡胎的人來說不過是幻覺,可於他這精靈神識,卻更象是真實發生過的,猶如真正的劫!而且,即使是凡人在幻境中呆久了,神逸於外,同樣免不了受傷。

這幻像到底從何而來?

“剛才小花在幻境之中似有醒來,可我卻未聽清她到底說了什麼。”眾人輪番壓制住花笑的離魂之症,都露出了些疲態。她們很清楚,普通人的三魂七魄一旦離開,就是死亡,小花這個孩子,恰恰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但她也不是一個普通的普通人……或者應該說她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十四年前的春天,東海捲起濤天巨浪,雷雨下了一個多月,當雨終於停止后,桃花流水香紅滿溪,那個小嬰兒就這麼隨着漲起的河水漂進了女兒村中。

孫婆婆從柳條籃中抱起嬰兒,河岸桃花灼灼,經歷了連綿暴雨依然燦若流霞,美艷絕倫,而嬰兒被飄落的花拂醒,咯咯笑了起來。

所以叫花笑。

女兒村中的居民,多是婆婆及一干年長弟子自外界帶來的成人或小童,象這樣的嬰兒是極少的,面對那樣小而柔軟的存在,都是好奇又喜愛。

但是花笑的身體卻是孱弱非常,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身為女兒村的弟子,根骨皆上乘,身體更是強健,從來沒有過如這孩子般離不開醫師照拂的。

弱者總是需要人照顧的,從小花笑便是在師長們帶來的諸多醫師國手照看下,藥石不離,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地養到豆蔻年華,半是可憐半是可愛,村人都對她疼愛非常。

因為那不是病。

自將花笑從水中撈起,孫婆婆便看出這孩子三魂七魄的殘缺不齊,所以最易受驚受害,本來凡是水陸草木之精,也是魂魄不齊的,但偏偏這孩子又有着人的身體。

精怪魔魅可以通過修行慢慢得到靈慧鍛出人身,人生有靈慧,要依仗的卻是修行血肉之軀支撐神識的壯大。而小花笑的身體……能練武將之加強已不容易,若是接觸修行之法,以[識]入道,她那殘缺的魂魄根本承不起修業中的[障]。

最糟糕的是,這樣殘缺的生魂靈魄極易吸引其他想要身體的精怪覬覦,實在太弱了……太好搶奪了……

不管是栗娘還是衣夏等師姐妹,都不敢讓她接觸到術法方面的事情,女兒村中的土地也是層層把關,整個村中,非人而有神通力者就他一個,其餘眾生,休想靠近。就連遠近山林的精怪也是不斷加以驅逐,修為不錯的女弟子沒事就出村打打小妖,趕趕弱怪,如此太平了十四年。

可是還是有意外發生……為什麼那菲魯茲能夠闖進來呢?女兒村雖是在東勝神洲有崇高地位,於修真門派更列宗主之尊,這一州的國君首酋莫不歲祭來朝,但是真正的女兒村,是隱於俗世的。

為何他們這幾個遠在千萬里之外的人和魔神能進駐?

“我想……”土地緩緩開口,“剛才的幻境,是小花這孩子看到的,栗娘,你只是被捲入了。”

栗娘從幻境中掙出來后,花笑便一直閉着眼睛,她的神識被一種奇異的牽引拉扯着,漸漸離開身體,向著虛無中飄移。就象是做夢,在夢裏看着自己的身體與周遭……那些師長尊者們所做的努力她全知道,但卻無法對那擔心的人說什麼,隔着陰與陽、生與死的界限,而她究竟是在哪裏?

諸般幻象叢生…只有抱着她的栗大娘看到了,雖然大娘很快在土地的守護下擺脫了,可是花笑卻還陷在其中……

而花笑看到的更多。

不久前,想去葯圃采些草藥熬煮的花笑忽然倒地,就從那一刻起,她的意識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奇怪的房子一座又一座連綿而起,那是城市嗎?她從沒到過城市呢…真想出去走上一走,可是從小卻只能獃著小小的女兒村中,望着遠遠的東海上起波濤,翻巨浪,然後想像着古書上所寫的海市異人們。因為這虛弱的身體,自己連走出村口都不行,十幾年過去,村中來來去去的人中,除了那些去歷練的師姐妹們,就是為她冶病的醫師…以及,一個個很會說故事的先生。

花笑是個很喜歡讀書的孩子,識得字來,村中的各種藏書便被她看了個遍,諸子百家、經史傳奇、詩經易術……有什麼看什麼,小孩子不知節制,常常通宵秉燭而讀,結果病倒數次,被發現后大人自然呵訴責怪。

後來就改成由人天天讀書給花笑聽,當村中書籍都看完、所有人的故事都說完,師長們便從村外去帶新的書籍,順便找學識豐富的人回來為小姑娘解悶。

通過村外人的訴說,為小姑娘展開了更加壯闊綺麗的世界,那些山水天地錦繡河川、奇人異事古今怪談,很多很多都是書本上找不到的,令她嚮往無比。花笑每每纏着為她說故事的人,央求再說多些,但那些人卻都不能久留,於是離別時難分難捨……

真想出去看看那些先生口中的天地,看看神州中土的人物異貌,但她只能爬到高處看着天空與遠方,讓遼闊的天地充斥眼中,然後不斷想像着……看在師姐妹們眼中,就是成天發獃。

那些想像現在眼前變成實景,原來這就是城市啊,有很多很多的人來人往,那便是街市了么?花笑想要再靠近些,可是身體卻動彈不得!

她想靠近些!再靠近些去看!她想走進人群,去碰觸那些陌生的……一切!

場景又變了,那些繁華城鎮消失,大地傳來震顫悶響,蹄聲攜千軍萬馬,將士戴甲胄披掛……殺氣衝天!

女孩無法靠近,也鮮明看到了沙場上的慘酷,她卻沒有絲毫害怕,總覺得這種景象是看過很多很多回的……看過?和誰看過呢……

當天雷佈滿大地時,花笑的心痛絞了起來!她看到一隻毛絨絨的、小小的動物在雷與火中拚命奔跑,一直一直跑,跑到了盡頭!

那個暗無止境的盡頭,黑得見不到底,為什麼她卻認為那是盡頭?腦袋絞痛了起來,身體也痛了起來!

真痛……痛得要裂開了,整個人狂燥不安,想撕扯捶打!

有人在說話,不,是在吟唱,那麼好聽的聲音,一字字一句句似飛花旋落,露墜玉盤,花笑聽着聲音便平靜了,她也跟着念起來:諸法空相,無不如鏡中花、水中月……

如是所聞。

那個黑暗的盡頭有什麼?

那個盡頭有什麼樣的黑暗?

這不是幻象!花笑知道,這是回憶,是誰的回憶……身邊飄起無數回憶的白絲,她也在其中,跟着這些絲去回溯盡頭……

別攔着她。

意識與身體的衝突,栗娘等人的符咒壓制住魂魄,花笑努力伸出手傾身向前,看在清醒人的眼中,小姑娘的身子不斷抽搐掙扎,她們無法可想,焦急萬分!

“唉,你們在做什麼,本來不是陪着婆婆喝茶聊天的么,怎麼忽然全跑到這裏來了?”低柔略沙的聲音響起,一名白髮女子站在眾人身後嘆氣。

眾弟子大喜:“婆婆。”

土地微微一揖:“孫婆婆。”

“婆婆,快看看小花,她樣子不對勁,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情形,可是有什麼妖物作祟?”

孫婆婆沖土地公點點頭,走近低下身來,白眉蹙起:“我不是說過不要讓小花沾上一點術法的么,你們怎麼都忘了?”

“可是婆婆,”一名弟子辯道:“如果我們不用本身靈魄壓住她,只怕馬上便會魂飛魄散……那小花就真的要死了。”

好不容易養得這麼大又嬌俏可愛,可不能隨便就死了。

“你們多少個人施了那燃燈之咒?這孩子本來就天沖不穩,最忌震蕩摔碰,你們可是要她成一個白痴兒么?”

……一乾女子默然,孫婆婆此語將小花說得好似一樽瓷娃娃般,雖然小女孩兒確實嬌嫩又嬌貴。

“你們以為這是塞肉腸啊?一個一個把自己的真炁塞進去,塞得多她就會結實么?”孫婆婆口氣有些嚴厲,“塞得太多了還會撐碎!”

“婆婆……我們錯了,快救救小花吧。”

“那該怎麼辦,婆婆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小花這魂魄又要掙出來了,她…怎麼這麼大勁?”

孫婆婆一指點出,正中花笑眉心:“出來便讓她出來吧,逆水行舟終非長久。”

隨着淡淡金紅色光自小姑娘靈慧處閃現,女兒村的修行弟子失聲驚叫:“婆婆你在做什麼?”

花笑猛然弓起,接着便癱軟下去,臉上痛苦的神情消失無蹤,整個人就象睡著了一樣安靜。

“魂、魂魄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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