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花中影,第二幕
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籃子,輕輕握在右手中。在無名專註於走路時,這個小籃子裏已經逐漸填充起數不清的花瓣,五顏六色的,都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影子飄忽不定的腳步,在各色花叢之間遊盪,花籃也隨着她靈巧的手如同鳥喙一樣銜取一片片花瓣進來而變得笨重了許多,卻像是永遠都裝不滿一樣,永遠都能為下一片花瓣留足空間。她似乎也終於感受到了重量,改用雙手,將花籃提到身前。
二人對視了一刻。
你是不是在偷偷猜想,我為什麼一個勁的在採花?她突然問道。
為了吃?
拜託!當然不是……
她被這突兀的回答逗笑了,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激起花籃里的花瓣陣陣波紋。無名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只是用着冷冷的目光注視着對方。
我又不是饞嘴的小蟲子,只會在花瓣上咬洞——儘管它們作為偶然一試的點心還是相當不錯的。她試圖一籃子的花瓣提起來,感覺有些吃力,又換着手托起花籃的底部,端到胸前。吶,無名——你從裏面挑出一片你喜歡的。
他怔了怔,隨即伸手抓了一把。奇怪的是,他本來預料自己這一手抓了一堆花瓣,可收回手他發現居然真的只有一片花瓣,完整而圓潤,透體粉紅色,外表像是包裹着一層糖紙一樣的薄膜。
眼光很不錯呢!影子在旁邊笑着。
這些花有什麼區別嗎?他像機械一樣,胳膊和手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當然有區別。她一臉認真,花籃被緊緊抱着。外表不一樣是最直觀的,你看這花瓣多漂亮,粉粉嫩嫩的,像極了襁褓中沉睡的小嬰兒。
這籃子花瓣都很漂亮。無名的語氣顯得很固執。
影子歪歪頭,頭髮半垂在左肩上。
無名,你把這片選中的花瓣含在口中,不要咀嚼,也不要吞下去。她說道。相信我,過一會兒你就知道它究竟有什麼不同了……
他皺了皺眉,但仍是照做了。自從緩緩渡過那條透明的長河,又在這片眾花盛開的孤島上行走了這麼長時間,他對這種種奇特景象,以及那個若隱若現的影子給出的各種謎語早已見怪不怪了。他甚至都不想再過多質疑一下這種要求的理由或者合理性,在她的注目下,一把將花瓣丟進口中,壓在舌頭底下。影子微微點了點頭。
等一分鐘。她說。等一分鐘。
……
……!
一陣湧出的軟弱感,自他左胸里那個器官噴發出來,伴隨着血液的流動遍佈全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具空殼,隨即被柔軟的放鬆感灌滿。恍惚間,一個人像是在用寬廣有力的大手撫摸着自己的頭,規律而略顯僵硬地撫動着,自他的前額幾縷頭髮開始,到後腦勺結束。又見另一個人,周身閃爍着粉色的光暈,將他攬入懷中,輕柔的手拍打着後背,卻毫無用力。堅實的壁壘開始出現裂痕,尖銳的岩石被柔弱的旋風切割,蕩漾着粉色泡沫的浪潮,像極了水果味啤酒從巨大的酒缸中逃脫,不斷試圖將他的軀殼拉入自己溫柔的漩渦之中。無名只感覺自己快要融化掉,眼睛被什麼所蒙蔽,他支撐不住,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無名?無名……感覺怎麼樣?影子輕聲喚道。
他好一會兒才從溺水的沉浸感中復蘇,右手不自覺護住自己的心。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只是掙扎着從地上站起來。嘴角稍微出現了一些弧度。
溫柔的愛意是最容易使人沉溺的,你可要當心一些,別真的陷進去無法自拔——雖然我猜事情還不會發展到那種程度。她一副看透了一切的驕傲模樣。
什麼意思?他開口問道。
影子再次捧出花籃,裏面每一片花瓣都像寶石的結晶一樣令人憐愛。
這些都是你有意或者無意掩藏起來的心聲,無名。她的每一個字都吐露地非常清晰。花岸就是給這些花兒生長生存的地方,也就是保存這些“美好”的寶物匣——你的心。也許在那個你醒來的世界裏你沒有類似的感受,但至少在夢裏,你也能稍微獲得一些體驗……
……
……那這體驗可真是,獨特。
所有有關於人們心中共同存在的各種美好,都被這個小小的花籃裝起來了。她繼續說著。不用着急哦,總有一天你都能全部重新回顧一遍的。
……你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千川。他冷不丁回了這麼一句話。她一愣,慌張地連連擺手,像是一個不小心說錯了話而委屈的小孩子一樣。就在她緊張到口齒不清時,無名又漫不經心地跟了一句話。
算了,都無所謂。我也不排斥這種……體驗。你隨意安排吧。
真的是!嚇我一跳——你千萬別輕易否定你的夢啊,無名。不過你既然能接受這裏的花瓣,真是太好了。影子的臉似乎填了一分紅彩。雖然說起來,這是你的夢,我才是那個闖進來的客人——
無名打斷她的話。但是,關於萬夢,你什麼都知道,而我相反。
她張了張嘴,又放棄了再說什麼,恢復了平時的心情。
夢的主人和他身邊飄忽不定的影子在花岸的正中心處停下了腳步。
我們到了。她說話很輕,他差一點沒有聽清。
到了?
在無數心聲綻放的寶物匣,無數花兒綻放的花岸的正中心,是一旺純凈的湖水。在湖水的中間部位,漂浮着一株幼小的綠植。它沒有找到能夠給予它紮根的倚靠,無助而孤單地在湖水的中心沉睡,與花岸的眾生隔絕。影子俯下身去,探出手,捧起一掌水,讓它沾濕自己手上的每一寸肌膚,又讓它在指縫間流瀉而下。隨着滴答作響的水聲,她的前下方出現了圈圈點點漣漪,中心的無根之物隨之起起伏伏。
那個小傢伙。她指着湖中心。無名,你猜猜,它會開出什麼顏色的花瓣?
……沒有顏色,它沒有開花的機會。
她咯咯地笑着。她似乎很喜歡笑,不論是聽到了什麼光怪陸離的言論,還是聽到了什麼謬誤的猜想,她從來都是這樣的反應。無名只感到渾身不自在。
困在水中的花,沒有紮根的地方,也就不可能擁有開放的機會么……這倒是符合那個醒來所面對的世界的邏輯,但這裏是萬夢——一切皆有可能。我是說,它一定會開放,而且它的花瓣是最純潔的白色。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最喜歡。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在憋笑,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花岸有各種各樣的花兒,可我唯獨沒有見過純白色的花。她說著,坐在岸上,距離湖水只有不到半米遠。無名,你的心中不可能缺少這麼一種珍藏的情緒,它存在,只是還沒有開放罷了。它會代表着什麼呢?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很想見到它開放的樣子,一定很美。
湖中央的無根之花隨着她的語氣顫抖着。
他應和道,嗯。
……
吶,無名。
嗯?
她倚靠在一棵大樹下,端坐在地上,雙腿微微彎曲保持着平衡,雙手十指交叉休憩着,目光專註地放在不遠處的那片湖水中,幾乎要一睹湖底的秘密。
我也好想變成花兒啊。
……?
你說,如果我真的變成花兒,那會是什麼樣子的?我會是一叢熱烈開放的火紅色花兒,還是一株無人注意的矮小的淺藍色花兒呢?我想像不出來。
你不是說,花岸的花兒代表着人心中的各種美好么?那你又怎麼可能變成花兒?
……
你說得對。她微微揚起嘴角。
但這裏是萬夢啊。
她一把把抓起花籃里的花瓣,將它們肆意丟在天空,在風的席捲下,五顏六色的花如雨點一樣散落。她踮着腳尖,在眾花的相伴下,跳起輕盈的舞蹈。在無名的眼中,時而舒展雙臂,時而靈動旋轉的影子,因為身上掛滿了零落的花瓣,第一次變得這樣具體。她不再是那個飄渺的影子,而是變成了花的化身。她的舞步優雅而自如,踏過的每一寸地面,都留下了一枚不同的花瓣,與大地融為一體,來證明她以這樣的樣貌存活過。
花籃像有魔力一樣,花瓣怎麼也用不盡。這個小小的舞台已經完全被花所覆蓋。她一刻不停地旋轉着,不知疲倦,不顯勞累。無名在一旁靜靜觀看着,一言不發。她說得對,這裏是萬夢,一切皆有可能。他這樣想着。
她會變成花兒嗎?她會變成什麼樣子的花兒呢?
千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