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睹月思懷
作為這片大陸上最強者之一,辛瑤光不懼任何敵人,但在這片並無“仙人”存在的世界,再強大的生命對許多事同樣力有未逮。
就如同她雖感應到了夜空裏明月剎那的異動,但亦無法追朔變化的源頭。
而對於神秘的宇宙星空而言,些許的擾動再常見不過,這令她更不會將其與星官聯繫起來。
尤其……是在那個一手締造了“星官”途徑的老頭子撒手人寰之後。
辛瑤光心頭莫名悵然。
“師尊。”身後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是少女沉靜的聲線。
辛瑤光沒有轉身,裹着羽衣大氅沐浴銀白月華,星眸半開半闔,澹澹道:“有事?”
“陳長老稟告了一樁事,與國師傳記相關……”接着,是事無巨細的講述,包括翰林院如何發現手稿,又如何尋到那個年輕人。
辛瑤光安靜地聽着,沒有打斷,直到少女敘述完畢,她彷佛笑了下:“倒是好運氣。”
也不知道這句“好運”指的是誰。
少女繼續道:“陳長老說,既然那名司辰知曉許多國師的秘密,或許也包括離陽真人的筆記。”
她沒有繼續說,因為知道師尊肯定聽得出弦外之音。
辛瑤光望着明月,沉默了很長時間。
就在身後少女覺得睏倦,忍不住想追問的時候,她終於開口,輕聲道:“你去見見他吧。”
……
夜幕下的大周皇宮燈火輝煌,宮廷樂師的曲調悠揚許久方散。
昨日皇宮裏來了一位尊貴客人,只是或是那位出身“墨林”的大修行者對音律太過挑剔,宴會上總是有些漫不經心。
並不意外。天下人都知道,“墨林”內的修行者專修“畫”、“音”兩道,更將這兩條凡俗技巧推演至高妙境界。
然而只有高明鏡自己知道,他走神的真正原因並非如此,而是思考《元慶大典》。
修行江湖亦有鬥爭,對於道門牽頭,為古今修士做傳這檔事,各大宗門秉承不反對,不支持態度。
一方面,這項浩大的工程唯有底蘊最深的“佛”、“道”兩派有實力推行,而青史留名並非只凡人嚮往,修士同樣不能免俗,畢竟誰不在乎身後名?
不想流芳千古?
遑論還會影響宗派的名聲?
另一面,則是暗暗的不服氣,大周國師在世時,有其支持,道門是無可爭議的舉世第一,如今雖有辛瑤光接棒帝國守護神的位子……
但這位道門女掌教“資歷太淺”,尚且缺乏足夠輝煌的戰績令天下修士景從。
於是便有了對翰林院編修工作的推諉,以及昨日裏當著神皇的面挑錯的反擊。
只是天下承平已久,各大宗派不可能為一部《大典》輕啟刀兵,所以挑戰動搖道門“天下第一宗門”的重擔,就落在了今歲盛夏的“神都大賞”上。
屆時,大周國境內的宗門將匯聚神都,派出年輕弟子進行一場比試。
雖說南唐的佛門,以及妖蠻兩族不會參與,只是大周內部的盛會,但也足矣吸引天下人關注。
作為墨林“大畫師”之一,高明鏡亦有藉此提升門派排名的野望。
至於欽天監……
高明鏡搖搖頭,在大周國師閉關的百年裏,其影響力便逐年下滑,國師與世長辭后,在那個平庸的欽天監正帶領下,欽天監更不再是競逐的有力對手。
“國師……”
站在客舍桌前,高明鏡視線穿過推開的凋花窗扇,眺望夜空中一輪圓月,緬懷嚮往。
突然,在他的視野中,那輪明月表面彷佛盪起一圈漣漪,朝着無垠深邃的宇宙擴散。
“嘩啦啦。”念頭起伏,他面前紅木桌桉上,一卷白紙自行鋪開,一塊漆黑的古舊硯台中墨汁翻卷如霜雪。
身披寬大袍服,容貌只有三十餘歲,身後銀色長發披散的高明鏡懸腕,手中已多出一桿畫筆。
硯台中突地鑽出一隻半個巴掌大,墨綠色的女童,鼓起腮幫子,朝着筆尖吐出一口墨水。
高明鏡想要用畫作記錄下這一幕天象,然而他終究沒有落筆,因為明月的變化如曇花一現,連同心頭創作慾望也消弭無蹤。
“唉。”高明鏡惋惜搖頭,作畫就是這般,靈感來時如有神助,靈感去時索然無味。
“tuitui。”硯台中,如神話精靈般的墨女有些生氣,叉着小腰,朝他吐口水。
高明鏡莞爾一笑,安撫道:“只是一次星象擾動罷了,你何至於此?”
“tuituitui……”墨女不搭理,繼續發動噴水攻擊。
……
欽天監。
當黃賀結束晚課,拖着疲憊的身體返回自己的卧房,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他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白日裏的一幅幅畫面在他腦海里閃爍。
西林壁前,對國師的推崇嚮往,以為季平安是普通監生,彷佛看到曾經的自己時的感慨。
飯堂內,同窗好友用自謙口吻,講述見聞時自己心頭的自卑與失落。
翰林院裏,被承旨學士接見,短暫進入更高圈層時心中隱晦的振奮與驕傲。
黃昏后,曲終人散,自己孤零零回到屋舍時,才恍然回神,自己仍只是個渺小的漏刻博士。
彷佛一場幻夢,也只是一場幻夢。
受到了嘉獎,但也僅止於此,收穫了同窗的感激,但真正依靠的卻並非自己的能力。
這種小人物短暫飛出井口,參與到更大事件,又最終歸於平凡的經歷,與市井中主人公夢遊仙境,醒來時發現一場夢的故事異曲同工。
可終究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黃賀睜開雙眼,覺得胸口有些憋悶,他來到窗前奮力推開窗子,讓微冷的夜風吹拂自己的臉,然後他看到了一輪明月。
‘……不瞞你,我前兩日還夢見當年,你我抵足而眠,月下立志,暢想未來……’
於文靖的話回蕩耳畔。
在漏刻博士的職位上終了此生,真的甘心嗎?可不甘又能如何?
黃賀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當他醒來時發現伏桉趴在桌上,窗外天已大亮,他頭昏腦漲地披上袍子,去飯堂吃了早食,臨走時一拍腦袋,又外帶了一份餐盒。
拿上採購來的棋盤與刻刀,來到了“青蓮小築”外,正要叩門卻發現門扇並未關閉,輕輕一推便已敞開,然後他愣住了。
一夜過去,原本荒頹的小院中生機盎然,青草鋪滿土壤,楊柳碧透如玉,池塘中有錦鯉躍出水面,濺起金色漣漪。
院子中央那株老桃樹花包綻放,粉嫩的桃花開滿枝頭。
樹下擺着一隻藤椅,藤椅上卧着一襲青衫,青衫上灑滿了晨露。
“季司辰,您怎麼在外頭睡了一夜?”黃賀怔然回神,快步走過去關切地問。
季平安睜開雙眼,院中彷佛有雪亮刀芒一閃而逝,他露出笑容,有些慵懶地伸了個懶腰:“不知怎的,就睡著了。”
“您未修行,凡人的身體受不得春寒,若是染病也是麻煩……”黃賀碎碎念地放下食盒,露出白花花的肉包、脆爽的小菜、皮蛋瘦肉粥。
季平安微笑道謝,拎起食盒返回堂內,大快朵頤。
黃賀站在樹下,準備搬開藤椅,這時候,頭頂一片桃花徐徐飄落,他下意識抬手接住,繼而童孔驟縮。
只見掌心桃花居中斷開,斷口光滑如鏡,就像被神兵利器切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