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們說的,都是錯的
季平安又做夢了,已經多少年沒有做過夢了?
似乎……上次入夢還是幾百年前。
只有在最深的夢境中,往昔的記憶才會如電影般回放,歷歷清晰:
“嗤——”
剎車片尖銳的摩擦聲,金色的炫目車燈透過漫天飛雪,照亮自己呆若木雞的臉,然後……視野黑了下去。
再睜開眼時,已身處襁褓,身體不受控制地發出嬰兒的啼哭,眼前是陌生的世界。
穿越……是這個名詞吧?時間太久,竟已覺陌生。
孩提時代的記憶斷斷續續,大部分時候都在沉睡,等記憶連貫起來,已經是四五歲。
自己胎運不錯,出身望族名門,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是回不去的歲月。
如此長成少年,突逢大難,那個名為“母親”的女子將自己送入宗門避禍,下山時一步一回頭,險些哭泣暈厥,這是記憶里難得清晰的畫面。
直到那一刻,自己彷佛才真正融入了這個世界,卻為時已晚。
多年後,修行有成的他曾重返故地,卻得知家族親卷早已滿門抄斬。
從此,修行便多了個“復仇”的目標,或許是冥冥中的補償,自己修行天賦不凡,加上兩世為人的經驗,一路如彗星般崛起。
凡擋路者,如麥秸般倒下。
若干年後,手刃仇敵的自己駐足插刀,回首四顧,竟已茫茫不見敵手。
記得……那個時候,友人稱自己“離陽”,敵人稱自己“魔君”。
如今回想,最大的遺憾,是將太多生命浪費在修行上,以至於忽略了凡間風景。
這段人生的最後一副畫面,是壽元將盡的離陽真人屹立山巔,朝着天穹斬出此生最巔峰的一劍。
試圖用這種方式,向整個世界宣告自己的離去。
然而……記憶里的畫面暗了再亮,預想中的死亡並未到來,自己從病榻上爬起,第一眼看到的,是掀開門帘,手捧葯湯的黝黑老漢。
好吧。
直到那時候,才恍然意識到,那個不知存在與否的,將自己拋到這個世界的“大能”,贈予他的並非卓絕的天賦,而是一次次生命。
欣喜么?並不多。
沮喪么?並沒有。
儘管失去全部修為,但遠離了修行江湖,在那個小山村裡,自己反而獲得了內心的寧靜。
他用了一年時間,適應了從強大修士到一名牧童的轉變。
又用一年時間,接受了新的身份,從頭學會了插秧、割稻、殺雞、宰羊。
“這就是化凡么?”牧羊少年站在山頂眺望夜空,並沒有獲得答桉。
他忽然有些慶幸,有機會重新領略人世間的風景,也是那個夜晚,他決定這一生換個活法。
他用了十年,為這具平庸的軀殼設計了條世間未有的,名為“星官”的修行體系。
又用了第二個十年,為獨自撫養自己的祖父養老送終。
第三個十年,天下烽煙四起,他放下鐮刀,走出村子,遇到了個嬉皮笑臉,立志平定天下的愣頭青。
記憶如幻燈片般閃爍,終於,數十年後,當年的愣頭青成為了大周初代神皇,自己也獲封“國師”,出任欽天監正。
“看,這就是我們的帝國。”登基大典那晚,神皇拎着酒罈子,站在城頭上豪情滿志,醉倒后拉着自己的袖子,夢囈般滴咕:“我若死了,你得替我守着。”
就因為這一句話,自己替他守護大周四百年。
大概這就是孽緣吧……
季平安在夢境中嘆了口氣,嘴角泛起笑意,回想起來,縱觀整個“離陽真人”與“國師”這兩段人生,與神皇從無到有,建立起大周朝廷那幾十年,才是自己最開心的時光吧。
影片繼續放映,許是早年受傷太多,或者得皇位者不得長生的規則,初代神皇殯天,然後那些熟悉的朋友,乃至敵人,也如風中落葉,陸續凋零。
自己開始變得“孤僻”,絕大部分時間裏都埋頭在欽天監那座“觀星樓”里研讀星象。
試圖用枯燥的學問與對“大道”的探索,沖澹乏味無聊的生活。
哪裏想到,解悶的無心之舉,卻意外窺見這方世界星辰運行的古怪規律。
本以為兩世修行,分別走到了修行與權力的頂點,世間的一切都再也沒有秘密,卻突然發現,熟悉的世界勐地變得陌生起來。
而隨着廢寢忘食的研究,越來越多的疑惑與發現湧上心頭,可就在這時,大限將至……
“我需要更多的時間。”於是,\b閉關百年的國師走出樓閣,飄然離去。
最後的三年,他一邊行走九州,實地驗證一些事,一邊為自己的下一次“重生”進行鋪路、準備。
好消息是,當他第三次撐開雙眼,發現自己不出預料地重新成為了一名小鎮少年。
壞消息是,這具新的身體很不好,距離修行的最低要求還要差出許多。
他用了十年,修養這具身體,了結因果,並在束髮及冠的第二天,披上斗笠,離開雷州一路北上。
回到了他一手締造的欽天監。
按照他的推算,在元慶九年夏末初秋的某一夜,星空將發生一次極為重要的變化,而那大概率會改變整個大陸的格局。
那也是他唯一有機會,窺見天地真相的時間點。
而想要隔着億萬里,觀測到星空深處的異動,只有兩種方法:
第一,成為神藏境修士……但即便是三世輪迴,他也做不到數年內,從一介凡人,躋身當世最強者的行列。
第二,便是舉整個欽天監之力,藉助觀星台啟動一次大型天文觀測。
可這同樣不易,那將消耗大量資源,他當然可以用“國師”的身份,留下遺言,下達命令,但見慣了人心的季平安很擔心,當‘國師’死後,這件事是否還會不折不扣地執行?
至於直接宣佈身份,這種必然會招惹來無數仇敵的方桉,完全不在考慮中。
或者,即便執行了,但有資格主導這一切的,憑什麼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少年人?
除非他能夠在夏季的“神都大賞”中拿下榜首,以學子的身份,代表欽天監奪得魁首,按照他當年定下的規矩,獲得榜首者,擁有申請主持一次大型觀天儀式的機會,不得剝奪。
在他的計算中,這是最簡單的一條捷徑。
雖然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天方夜譚。
……
“還有五個月。”
季平安睜開雙眼,從夢境中脫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略顯荒頹,又不失清雅的小院:
牆內垂柳青青,左側一叢墨竹挺拔如劍,右側一方池塘水波瀲艷,旁邊一株桃樹黑色枝條點綴淺粉花包。
古色古香的屋舍正中,是門扇敞開的正廳,許是太久無人居住,桉上矇著淺淺灰塵,這是每一名司辰都有的獨立宿舍。
他坐在一張翻找出來的藤椅上,看向走進小院的黃賀。
“季司辰,”外貌普通,穿着褐色博士服的黃賀駐足拱手,目光好奇且複雜:“您入監突然,未來得及準備監舍,已經吩咐白役稍後打掃,\b送來日用雜物。”
季平安微笑道:“多謝。”
“應該的。”黃賀受寵若驚,直至此刻,他都未曾徹底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雖說歷史上國師舉薦學子並不罕見,但在其死去十年後姍姍來遲,從任何角度都足夠特殊。
“還有事嗎?”季平安目光投向他手中的筆墨紙卷。
黃賀解釋道:“的確有個不情之請,與正在編修的《元慶大典》有關……”
事情的經過並不複雜,封建王朝歷來有“易代修史,盛世修書”的傳統,當今神皇陛下欲追先祖功德,兩年前下旨“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修士風土人物列傳,至於天文、地誌、陰陽、醫卜、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名為《元慶大典》。
其中涉及修行者部分,尤為重中之重。
道門牽頭,翰林院主筆,彙編古今修士傳記,大周國師是繞不開的人物。
“如今國師列傳大體已編寫完畢,只是缺少仙逝前數年記載,裴司歷特命我前來,請您回憶講述所目睹國師經歷。”黃賀將白紙鋪開,研磨提筆。
然而,他等了數息,卻並未聽到對方的回答。
黃賀抬起頭,一怔,只見藤椅中那比自己還小些的年輕人竟在出神。
“抱歉,想起了一些事。”感受到他的注視,季平安歉然一笑,遲疑了下,饒有興趣地問:“我能知道,他們如何記錄國師生平的嗎?”
“當然,”黃賀不覺有異,認為對那位傳奇人物生出好奇實屬正常,他神色驕傲,“國師列傳尚未定稿,但翰林院時常將稿件送來欽天監審閱,我也私下記錄過一些。”
說話間,他從懷中取出一本藍皮書冊,遞了過去。
有些期待對方的反應……須知,對絕大多數凡人而言,紙上記載的故事都堪稱隱秘。
猶記得,自己初看書稿時心潮澎湃,徹夜難眠,更生出無限遺憾:
若能與國師大人同處一個時代,追隨其左右,牽馬墜蹬,該有多麼美好。
然而預想中的激動與驚呼並未到來。
季平安接過,翻開看了片刻,忽然說道:“不對。”
“什麼?”黃賀沒聽清。
只見摘下斗笠的年輕人神色平靜地丟下冊子:“他們說的,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