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伊萊的執行力向來很強,今天中午他才說要把頭髮染成斯科皮那樣的淺棕色,用過晚飯他就坐在了自己房間的露台上,菲瑞婭站在他的身側,捧着一個小木箱子的米娜立在一旁,木箱中由許多切面組合在一起的藥劑瓶在昏暗燭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
給頭髮染個色在這個世界上說不上天方夜譚,王都的年輕女性中曾經甚至掀起過改變發尾顏色的風潮。
富有的女性會向鍊金術士購買變色藥劑,手頭並不那麼寬裕的則會使用顏色艷麗的植物反覆疊加,據說這股風潮最盛行的時候每一個煉金工坊都開始生產變色藥劑,連王都郊外的花都難以生存到完全綻放。
“那個時候我才十九歲,克拉倫斯的母親和現在的他一樣大,都正是喜歡追逐潮流、試圖走在所有貴女前端的年紀。”菲瑞婭站在伊萊的身側,她的指尖輕柔地穿過伊萊的頭髮,眼睛裏流露出懷念的神情來,“藥劑是我和她一起在屬於教廷的商會中購買的——當時所有的煉金工坊都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與教廷達成了合作,那裏的藥劑顏色更全、質量也更好,就連柯蒂斯商會也比不上。”
“去之前我們做了些偽裝,你知道的,柯蒂斯和蘭波——也就是克拉倫斯的母家——都是王都內不太親近王室的那一派。”菲瑞婭頓了頓,話語中的未盡之意在坐幾位都很清楚。
在絕大部分人都堅信神明創世、又都把教廷奉為神明代行者的大環境之下,他們只能表面上順從教廷,又遵循自己的意志遠離作為教廷走狗的王室。
這事實上是以柯蒂斯與蘭波為代表的寥寥幾個家族的恥辱,就算伊萊已經這樣大了,菲瑞婭和他說起這樣的事也會覺得難以開口——哪位母親願意讓孩子知道自己不那麼完美的一面呢?
露台之上一瞬間陷入了寂靜,伊萊彷彿什麼也沒有察覺到一般好奇地問道:“做了什麼了偽裝呢?”
菲瑞婭有些緊繃的表情慢慢放鬆了下來。
“我們把那當做一個有趣的小遊戲,並且打了個賭,誰的偽裝更加巧妙,對方就要為她的變色藥劑付費。我扮做一個冒險的魔法師。”她就像回憶起了什麼很值得開心的事情一樣,眼角眉梢都緩緩泛起笑意,“而她扮做了一個憂鬱的貴族少爺。”
唔……伊萊中肯地想,拋開前面那個賭,這聽起來的確像是菲瑞婭與洛浦夫人幹得出來的事。
雖然她們現在一個無時無刻都優雅高貴,一個自在商業部上任以來就運籌帷幄,但她們平靜的眼底都燃燒着同樣一把火。年少的時候大家都不需要擔負起多麼重大的責任,活得肆意放縱,當然又是另一副模樣。
菲瑞婭一邊從米娜捧着的木頭箱子裏挑出一瓶外貌比其它瓶子要華麗太多的藥劑一邊繼續說道:“她的扮相實在驚艷,我們只在那家商會中待了不到半天,卻送走了三波含羞帶怯的女孩,她們美得各有風情,卻都要在離開之前狠狠瞪我一眼,就像我蠻不講理地搶了她們的愛人一樣。”
那些貴女可能確實瞪得有些狠,此刻菲瑞婭溫柔的語調中硬生生透出幾分咬牙切齒來。伊萊眉眼彎彎,他很喜歡聽父母講述少年時的事情,就像這些敘述能夠生出一個嶄新的迪倫或者菲瑞婭。
“要不是一位同時與我們相熟的貴族小姐走進了商會,我大約還要遭幾個白眼。”
菲瑞婭打開了藥劑瓶子,往手心裏倒了一點,然後均勻地抹在伊萊的頭髮上,在收回手之前,菲瑞婭看見了伊萊翹起的唇角。
“怎麼?”她用指節敲敲伊萊的腦袋,“聽母親的糗事這麼開心?”
說是這麼說,她的語氣倒是很輕快的,也沒有留給伊萊解釋的空間就繼續說道:“藥劑停留一會兒就可以了。”
“謝謝母親,”伊萊有些新奇地摸了
摸自己微濕的頭髮,感嘆道,“您和洛浦夫人的關係好像很好。”
“當然很好。”
菲瑞婭用米娜遞上來的手帕擦乾淨手指,優雅地坐在伊萊對面的椅子上,她的眼神溫和而沉靜,金色的頭髮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淺淡光澤。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在每一場宴會上形影不離。我離開望王都的時候誰也沒有告訴,然而她就等在我的必經之路上,一路把我送到了克爾克,離開的時候甚至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上哭了一場。”菲瑞婭輕輕嘆了口氣,神情有些無奈,“那個時候她剛剛殺死一隻魔獸,手上的劍還在滴血。”
克爾克領地與弗朗西斯之間只隔了一個面積不算大的領地,洛浦夫人真的是送了很遠。
伊萊眨眨眼睛,菲瑞婭很少向他提起自己的過往,然而今天卻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甚至還全程圍繞着好友洛浦夫人。
加上今天菲瑞婭去赴了洛浦夫人的約……
伊萊瞭然地問道:“您知道我和克拉倫斯又吵架了對嗎?”
這個“又”字脫口而出,伊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自己和克拉倫斯最近好像真的經常吵架、不,準確來說是克拉倫斯向伊萊進行由單方面到雙方的鬧矛盾。
龍脊山谷暴|亂前就吵了一場被造謠為洛浦少爺對小少爺動手的架,伊萊“裝病”、克拉倫斯禁足期又因為伊萊執意獨身前往阻止魔獸潮通過書信吵得有來有回,前不久又因為奧林和大小姐鬧了矛盾。
看似都是很小的、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原因,但伊萊敏銳地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克拉倫斯不是這麼容易置氣的人。按理來說通過書信的那些爭吵都應該不存在,畢竟當時的狀況只能由伊萊去冒這個險。因為奧林和大小姐的鬧矛盾就更奇怪了,他們的“區別對待”本質上是出於雙方個性和處境的不同,大小姐愛克拉倫斯並不比奧林愛伊萊少,克拉倫斯已經十九歲,應該懂得這樣的道理。
菲瑞婭觀察着自己的小兒子微微擰起的眉頭,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在那之前就知道了。”
其實她今天不是去赴洛浦夫人的約,是她遞出了一封希望洛浦夫人約自己出一趟門的信。
“我在王都的時候人緣很好,許許多多貴族小姐都稱得上是我的朋友。我們在宴會上提着裙擺談天說地,偶爾也約着一起出去玩樂,但我們彼此都知道,這種關係只是浮於表面的。如果明天柯蒂斯沒落了,出現了下一個柯蒂斯,她們的朋友就會變成下一個柯蒂斯的大小姐。”
“而我也一樣。”
“伊萊,擁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是很難得的事情。我從王都來到弗朗西斯,你都已經這麼大了,我還是只有兩個真正的朋友,其中一個就是克拉倫斯的母親。”
伊萊一怔,他垂下手,握住了椅子邊緣。
“朋友之間吵吵架是很正常的,我和另一位朋友吵得最厲害的一次我們彼此都恨不得敲破對方的腦袋,克拉倫斯的母親甚至不知道該先拉開誰。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要和對方老死不相往來了。”
“但比起鬧得恨不得登上決鬥場來說,頻繁的爭吵才是關係破裂的開始。”
伊萊抿了抿唇,他是知道的。就像花泥,你用力把它摁進水中去,被浸濕的就只有表層,但如果你輕輕地將它放進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就會被完全浸透。
“克拉倫斯對你來說也很重要的不是嗎?”
克拉倫斯對於他來說重要嗎?
當然重要。
克拉倫斯是伊萊唯一的朋友,他們一同走過春日的弗朗西斯集中耕地,一起在烈日當空的時候把雙腳浸入小溪,一起站在小鎮脫去稻殼的木頭機器旁,一起踩過龍脊山谷之中皚皚的白雪。
他們從七八歲的時候走到十七
八歲的時候,也從唯一的朋友變成了真正的朋友。
菲瑞婭靜靜注視着伊萊的眼睛,留給他足夠的思考時間。
過了許久,伊萊有些迷茫地說:“我不知道怎樣和朋友相處,母親。”
菲瑞婭輕輕搖了搖頭:“不,你是知道的,克拉倫斯就是你的朋友,你和他相處的方式就是和朋友相處的方式。”
如果不是伊萊和克拉倫斯最近的狀況實在是有點微妙的不對勁,菲瑞婭原本是不應該插手的。
伊萊只有克拉倫斯這麼一個朋友,克拉倫斯也只有伊萊這麼一個朋友,他們在這方面的經驗實在欠缺,察覺不到不好的走向也不奇怪。
菲瑞婭建議道:“或許你可以用心想一想,然後和克拉倫斯把一切說開。”
伊萊這個時候卻一點也聽不見菲瑞婭的話了。
真奇怪,明明他上輩子好好地長到了十九歲,為什麼卻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對,上輩子除了那些刻在腦子裏的知識他還記得什麼?他的記憶力明明好到大二能夠複述高中瀏覽過的書,為什麼現在卻連導致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場小巷子中爭鬥的兩個世界入侵者的臉都記不清楚?
伊萊的手指顫了顫,他緩緩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可是記憶中仍舊只有那條昏暗的小巷,兩個臉部模糊不清的人纏鬥在一起,他停在了巷口,其中一個發現了他。
那個人帶着滿身戾氣向他走來,本與他纏鬥的人離奇地頓在原地,伊萊本該逃跑或者呼救,但他的腳底如同生了根,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
一道白光閃過,他看見了自稱為主神的、瑩白色的光團。
光團說:“由於我的工作疏忽,你的生命在不該終結的時候提前終結,所以我將補償你一個嶄新的、完全屬於你的人生。”
那就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