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第141章 第 141 章

伊萊十七歲的第一個冬末,遠在弗瑞茲臨時監獄的外來者們跋山涉水,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入弗朗西斯的城鎮。

他們被一隊黑銀交錯的衛兵押送,身上倒沒有什麼太過沉重的束縛,鎮民們短暫地站在門前觀望,也只是為他們中許多明顯不屬於遊星的面孔驚訝一下,眼底奇迹般的沒有鄙夷和厭惡,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

啊,領民們想,這就是拿一半工資來幫我們修學院的人?

領民們面面相覷,看看自己手臂上流暢的肌肉、又看看旁邊拄着鋤頭身形魁梧面若紅鐘的老大叔,再看看走在衛兵中間一個比一個乾瘦的外來者,彼此的眼睛中都寫滿疑惑:讓他們來修建學院真的不會中途就累死掉嗎?

“唉,”老大叔重重地嘆了口氣,“還是得靠我們啊。”

一個長着一張刻薄臉的大嬸挽着袖子從院子裏走出來,聽見這句感嘆忍不住露出笑容,促狹似地說:“蘭德老大叔,我們全部去修建學院了,那麼我們的耕地怎麼辦呢?”

老大叔凝重地想了想,看上去非常為難,過了一會兒,他勉勉強強地說:“那好吧,還是耕地更重要一點吧。”

周圍傳出來善意的笑聲,外來者們下意識地看過去,只看見人群中一個老大叔舉起鋤頭、笑容滿面地在說些什麼,一個小男孩牽着大人的衣袖,手裏拿着一個用一根小棍子插着的糖球,回過頭來看,看見望向這邊的外來者們就要害羞地躲到大人的腿前面去,過了一會兒,又探出頭來靦腆地笑一笑。

一些外來者一怔,腦海中閃過午夜夢回時哭泣着的小孩子的臉。黑暗風暴掀起得太猝不及防,絕大部分孩童都葬身其中,包括他們鄰居家的孩子、或調皮或乖巧的弟弟妹妹、甚至自己的孩子。

一個鬍子拉碴的奧斯都外來者狼狽地低下頭,擦擦自己的眼睛。有銀甲衛兵看見他的動作,腳步一頓,貼心地當作沒看見,繼續邁步前進。

外來者隊伍穿過了許許多多的城邦,哪怕一個最微小的鎮子也有銀甲衛兵巡邏,在他們認知中愚昧蠻荒的弗朗西斯領民除了裝束不那麼精緻之外各個臉上都洋溢着滿足和笑意,冒險者們攜帶着貨物進進出出,平坦的青石板路乾乾淨淨,刻着貴族家徽的馬車咕嚕嚕地經過,也不會有人用鞭子鞭撻沒來得及避讓的平民。

他們說,按照弗朗西斯法典,就算是貴族在青石板路上違規疾行也會得到清掃大街的懲罰。貴族丟不起這樣的臉,於是在道路上都走得四平八穩。

這是外來者們難以想像的東西,他們曾經都是天賦者,當然並沒有遭受過貴族的壓迫,然而他們帶着眼睛。

弗朗西斯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貴族都絕對凌駕於平民之上,就算是當街毆打平民,一些平民還要為貴族辯護,說一切都是因為被毆打的平民“沒有眼力見”、“不知道避讓貴族老爺的馬車”。

這樣的弗朗西斯和外界相比好像是兩個世界。

現在是冬日,領民們沒什麼事情可以做,有的乾脆就在城鎮邊上支起了攤子,色澤金黃的馬鈴薯餅從滋滋冒油的鐵鍋里盛出來,小孩子踮着腳尖來買,還要得到一句叮囑:“小心燙。”

小孩子禮貌應謝,轉頭噠噠噠地跑到坐在某個陽光很好的角落縫衣服或者搓麻繩的父母身邊。一個更大一點的孩子在他們旁邊面色嚴肅地舉着武器比比劃划、甚至能夠一劍劈碎比他還高的堅硬石頭,一看就是個天賦者。大孩子的父親走出來,穿着粗布麻衣,大約是個最普通的農民,他仔仔細細地看着那塊碎掉的石頭,驕傲地笑起來,轉頭對兒子說:“等到你再大一點,想必就可以去參與親衛軍營的考核了。”

一些外來者心中難免嗤笑,最強大的天賦者從來不會加入被管束的軍營,對孩子抱有這樣的期待,在哪裏聽起來都有點荒謬。

果不其然,那個大孩子嚴肅地搖了搖頭,說出口的卻是:“父親,我還差得遠呢。”

嗤笑的外來者一怔,就聽見大孩子接著說:“至少要等到我能夠獨立應對多隻暴|亂的魔獸才行。”

父親流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來,暴|亂的魔獸潮足夠殺死許多天賦異稟的天賦者,他彷彿是不想打擊孩子的積極性,過了好一會兒,外來者的隊伍已經與他們擦身而過,父親的聲音才遠遠地傳過來:“可是,你去哪裏找暴|亂的魔獸呢?”

“一旦發生魔獸暴|亂,弗朗西斯的士兵們馬上就要去阻止了。”

真的是好艱巨的問題,已經走遠的外來者們沒有聽見那個大孩子是怎麼應對的,他們五味雜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弗朗西斯的領民會對士兵擁有那樣的信任感。只有奧斯都人除了一點羨慕之外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一看就知道他們的士兵也會在發生魔獸暴|亂的時候前往阻止,而不是像其他地方一樣,等到發狂的魔獸冷靜一點才慢悠悠地動手。

在魔獸冷靜的這段時期,他們的領導者、他們信奉的神明沒有來拯救他們。

弗朗西斯不是他們認知中的弗朗西斯,被神拋棄的地方也有蓬勃的生命力,神不愛這片領地上的人民,那麼這片領地愛自己的人民、並且比神明愛得更好。

那麼他們對神明的信仰換來了什麼呢?

換來了代行者掀起的、摧毀他們家園、奪走他們親友的風暴。

纏着問埃爾弗還走不走的少年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心臟,那裏現在像以往一樣糾結着疼痛,不知道在糾結些什麼,但是他頭一次想要去探尋在糾結什麼。

此時的領主城堡內,早早回到親衛軍營地下監牢的埃爾弗破天荒地帶着鐐銬走進高牆之後的領主城堡,那個時候伊萊正蹲在玻璃花房內小心翼翼地用木元素催生鳶尾的種子,細小的嫩芽破土而出,一朵藍紫鳶尾違背自然界的定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柔嫩的花瓣,伊萊的表情卻無端透出失望來。

“看來花草是不行。”

他瞄了一眼懸浮在半空中的卡片——,這張卡片的名字足夠直白,於是連卡片說明都沒有,伊萊獲得了很多張這樣的卡,一直沒有動用過。系統催促他騰空間催得太緊,現在得了點空閑,伊萊乾脆挨着挨着實驗過去,想要弄清楚這裏的“某種限制”是什麼。

懸浮在另一邊的文本框上緩緩出現新的一行字——“鳶尾-無法增產”。

為了讓宿主使用卡片做到如此地步的系統實在是少,系統透過密密麻麻的代碼“看着”把鳶尾折下來送給格瑞的伊萊,又“看”了數據庫最中央重重包裹的某份檔案。

檔案中什麼都沒有,“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幾個字依舊飄紅。

主神空間出品的、掌管着無數分身的系統已經運轉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足夠好幾個世界從新生到破滅,從來沒有因為系統儲存空間不足被卡死過,在修真位面的宿主突然抽出一張科技位面的卡之前,系統本體甚至不知道卡池中存在那些內存大到足夠讓系統停止運轉的卡片。在它們意識到了存在隱患的那一剎那,數據庫中屬於伊萊的檔案瞬間加密、一直到連抽卡系統本體和監察系統都不能夠查閱的地步。

這就是系統至今仍以本體形式存在於伊萊身邊、還願意為了他跨越世界拓印體系的原因。

總之,伊萊非常特殊。

比修真位面的叛逆宿主更加特殊。

不知道系統到底在思考着些什麼的伊萊站起身來,偏過頭,埃爾弗已經帶着令人迷醉的笑容站在玻璃花房外。這位曾經殺死過兩名親衛軍隊長的天賦者單手覆在心臟上,輕輕彎腰,行了一個屬於奧斯都的禮儀。

伊萊意外地挑了挑眉:埃爾弗就算在親衛軍營地牢中受刑訊也從來都脊背挺直,現在對着他彎腰,似乎又是一個信號。

他乾脆推開玻璃花房的門,風鈴晃晃蕩盪間碰撞出清脆聲響,伊萊居高臨下地看着埃爾弗的頭頂,略帶着點奇怪問:“你現在不趕緊思考還有沒有什麼沒有提過的情報、努力獲取自由,到領主城堡來做什麼?”

“我來向您表達感謝。”

伊萊微微睜大眼睛,下一秒,他笑了出來。

“感謝給外來者提供工作?還是感謝弗朗西斯給了外來者定居弗朗西斯的可能?”伊萊頓了頓,繼續說道,“那你恐怕感謝錯人了,發佈命令和實施命令的是我的父親和兄長,並不是我。”

埃爾弗挺直脊背,笑容不減:“可是着追根到底是您提議的。”

“提議了就會被施行嗎?你去過弗瑞茲臨時監獄,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提議吧?”伊萊說,“弗朗西斯的人太少了,我只是想要給弗朗西斯增添一點人口而已,沒有你想的那麼高尚。”

埃爾弗不回答,伊萊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弗瑞茲臨時監獄中外來者的領袖並不是萊昂對嗎?”

埃爾弗一怔,抬起頭來直直地盯着伊萊,眼中莫名帶着幾分要灼傷人的激動,伊萊眼睛一眯,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在他的視野中,前幾天還面色憔悴的埃爾弗此時精神煥發,看上去竟然和瑞文特偶爾露出的神色有些相似。他聽見埃爾弗無奈似地說:“果然瞞不過您。”

統子,伊萊維持着表情管理,心中瘋狂刷屏:我怎麼覺得埃爾弗看上去不太對勁?

系統無情道:

伊萊和系統在大腦里你來我往,放在埃爾弗眼中這就是伊萊在面無表情地審視他,他想:太像了,和壁畫上那個花海中的青年太像了。

身邊的黑甲衛兵已經做出了催促的動作,伊萊最後看了埃爾弗一眼,決定先把怎麼看都不對的埃爾弗“擱置一下”,乾脆轉過身去準備試驗下一種植物。

然而這時埃爾弗說:“我還想要最後問您一個問題。”

伊萊沒有耐心了,乾脆回過頭,眼神清凌凌的,他望着埃爾弗說:“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麼呢?”

“是‘一切都是教堂的錯,神明高高在上,或許根本不會朝這片大陸投來一眼’,還是‘一切都是教廷的錯,它是人類與神明溝通的橋樑,神明只是受到了它的蒙蔽’?”

“你喜歡哪一種我都能發散出很多很多的話讓你的心不那麼難過一點,但是我不會這麼做。”

“事實不會因為我的話而改變,而你,埃爾夫·伯倫。”

埃爾弗仰着頭,伊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從這個角度望去,伊萊的眼睛甚至泛着某種無機質的光澤,簡直不像人類,而是像高高在上的、冷漠裁決一切的某至高存在。

“你失去了天賦,但靈魂還是那個在北邊境線上殺死兩名親衛軍隊長的靈魂。”

“擁有這樣靈魂的你,會這樣輕易地被信仰的顛覆打敗嗎?”

……

外來者不愧擁有在弗瑞茲臨時監獄修建房屋的經驗,冰雪開始融化的時候,迪倫親手給他們在龍脊山谷劃定的活動區域中已經建起了一座座規整的小屋。

這些小屋坐落在距離西塔鎮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靠近龍脊山谷中部,弗朗西斯的士兵巡邏的時候稍微繞一點路就足夠起到監視和威懾作用,畢竟如果外來者想要取得弗朗西斯的居住權,就決不可能在這段時間裏違規離開;如果真的有人違規離開,那麼基本上就可以確認對方是教廷的人。

是個徹頭徹尾的明謀,弗朗西斯敞開了監獄大門,但囚犯們絕不會踏足監獄以外的土地。

西塔鎮的鎮民對外來者的駐地接受良好,兩方也不怎麼交流、對對方都敬而遠之,彷彿永遠也不會有所交集。

然而在位於費斯城郊的弗朗西斯第一學院正式動工之前,追逐着一隻小兔子的小安娜和艾米穿過冒出新芽的灌木叢,與面部特徵明顯迥異於弗朗西斯人的外來者正面相遇。

對於小孩子來說成年男性毫無疑問是龐然大物,艾米撞到一雙堅硬的腿,啪嘰一聲坐到地上,雙手抱着頭暈暈乎乎,一看就被撞懵了。

“艾米!”運動能力不那麼好的小安娜姍姍來遲,她噌噌噌跑到艾米的身邊,伸手把她拉起來、小大人似地把安娜身上沾染的髒東西拍掉,然後警惕地看着面前這個外來者。

修建外來者臨時駐地的這段時間裏弗朗西斯並沒有剋扣外來者們的食物,那些在弗朗西斯之外需要花費大量金幣購買的稀奇作物在這裏只是每一餐最普通的東西。或許是攝取了足夠的食物,又或許是心態發生了轉變,原本乾瘦的外來者們在冬季末尾飛快地強壯起來了,雖然比不上弗朗西斯領民魁梧,但放在矮小的艾米和安娜的眼中依舊像小山一樣。

外來者抓着兔子的耳朵,緊緊貼在一起的艾米和小安娜在他眼中與面對捕食者的柔弱動物沒有任何區別。

也是,外來者想,他們對於這群弗朗西斯人來說就是異端,從前他們對弗朗西斯有多麼避之不及、現在弗朗西斯的小孩子就要對他們多麼避之不及。

他想要把手中的兔子還給艾米和小安娜,又害怕她們被嚇到,乾脆從路邊扯了一根黃褐色的藤蔓,草草地把兔子的腿綁起來,再遠遠地扔給戰戰兢兢的兩個小朋友。他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不怎麼熟練的遊星通用語說:“不要離家太遠。”

眼瞧着他慢慢走遠,艾米和小安娜看看被綁住的兔子,面面相覷。

艾米說:“他好像不是什麼壞人。”

小安娜也說:“他還把抓到的兔子還給我們。”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他還讓我們不要離家太遠。”

艾米走過去把小兔子拎起來,糾結着說:“是我跑得太快撞到了他,好像還差一點把他撞倒了,我要追上去道歉嗎?”

她們一同望向遠方,那名外來者的背影已經不見了。

對於這名外來者來說與兩個弗朗西斯小孩的相遇只是一個插曲,他換了個方向打獵,在巡邏隊伍劃定的範圍內帶着一頭幼鹿慢慢走回外來者駐地。一個面容柔美的婦人迎上來,關切地問:“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晚,是遇見了什麼事嗎?”

“遇見了兩個弗朗西斯的小女孩,應該是那邊的鎮子的。”外來者用手的側面再大腿中部劃了道線,示意道,“只有這麼高,大約六七歲左右,長得很可愛,一個看上去應該是天賦者,差點把我給撲倒。”他沉默了一會兒,對着熟練地處理幼鹿的妻子說,“我們的女兒如果活下來的話……”

大約也是這麼大。

婦人的手一頓,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淚。外來者自覺失言,不過自己也沒有辦法從悲傷之中脫出身來,只能沉默地拍拍妻子的背。

他們曾經是是定居在達亞鎮的冒險者,丈夫是小有名氣的劍士、妻子是許多人趨之若鶩的火元素魔法師,黑暗風暴掀起的時候他們的孩子正在明日之森外圍玩耍,等到他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最後連孩子的屍骨都沒有看見。

“會好起來的,”外來者乾澀地說,“總會好起來的。”

日漸西下,外來者駐地中燃起了篝火,或許是因為在地宮中待了太長時間,幾乎每一個外來者都很喜歡明亮又溫暖的火焰,大家圍坐在篝火邊,偶爾交談兩句。其中最繁忙的就是那個建築師,他每日都要走出外來者駐地與弗朗西斯擅長建築的領民和官員交談,現在已經能說還算流利的遊星通用語,外來者們圍繞着他,疊聲問着弗朗西斯第一學院的消息。

一個外來者乍舌道:“弗朗西斯的貴族和官員能夠允許平民接受這麼多教育嗎?”

“這裏是弗朗西斯,又不是我們曾經的家鄉。”建築師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好像提出普及教育的就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爺。”

未盡的話消失在柴火燃燒時劈里啪啦的聲音里,但圍在建築師周圍的人都奇異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又揚起不怎麼好看的笑容說:“人家的領地,人家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哪裏輪得到我們這些寄人籬下的人質疑。”

“更何況,弗朗西斯的行政署承諾的是所有弗朗西斯領民都可以接受教育,如果我們以後能成為弗朗西斯領民,那麼豈不是我們也能去接受教育了?總歸不是一件壞事。”

話音剛落,一側就傳來一聲冷冷的嗤笑,一個面容還帶着點桀驁的少年滿目不耐,譏誚道:“現在就忘記我們的家園、要做弗朗西斯的領民了?人家的領民怎麼看我們?要是你家裏來了一群突然闖入的狼狽陌生人,你會熱情地讓對方成為自己的家人嗎?”

“別天真了,只是吊著我們的虛偽承諾而已。”少年抱着手臂,聲音低下去,也不知道是在告訴自己的同伴還是把話講給自己聽,“說不定,說要發放金幣也是假的、和以前那些被騙去服勞役結果被打死的人沒有什麼區別。”

少年外來者說話的語氣不太好,內容倒都是真實可能發生的,所以外來者們雖然對他怒目而視,眼底還是帶着點隱隱的憂鬱。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外來者帶着一副見了鬼的表情走過來,用地宮中那種語言揚起聲音喊:“誰今天遇見了兩個弗朗西斯的小女孩?”

弗朗西斯的小女孩?多麼敏感的詞語。一些外來者瞬間繃緊自己的脊背,心中劃過許許多多不好的猜想。外來者地位尷尬,但凡與弗朗西斯的原住民之間起了衝突,對於整個外來者群體來說都不是好消息,更何況“衝突”的另一方還是兩個孩子。

就連態度悲觀的少年也下意識挺直了脊背,視線緩緩從篝火旁每一張被映成橙紅色的臉劃過,試圖找到那個腦抽到在這個時候與弗朗西斯人發生摩擦的外來者。

這時,一道高大的身影站起來,許多外來者都一怔,少年外來者更是下意識驚呼:“諾瓦大哥?”

不對,諾瓦大哥是最喜歡孩子的,從前在他們逃亡的過程中更是為了救他差點失去一隻手臂,怎麼會和弗朗西斯的小孩子發生衝突?

諾瓦自己心中也沒有底,他雖然確認自己和那兩個小女孩只是偶然相遇、也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可是萬一呢?萬一弗朗西斯的領民認為他們這些外來者和小孩接觸就是原罪呢?萬一那兩個小女孩誤解了他的意思,被他嚇到了呢?

所有外來者都身體緊繃,過往的經歷和陡然失去的天賦讓他們變得患得患失,甚至連全然自信的都沒有幾個。他們緊張地看着那個見了鬼似的外來者,然而對方沒有說話,下一秒,對方的腿側冒出兩個小腦袋。

諾瓦一愣,這不是……

是特意來道歉和道謝的小安娜和艾米。

她們回到西塔鎮后就把今天經歷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父母,拽着小安娜追着兔子往龍脊山谷中部跑的艾米首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挨打的代價,而最先提出要把兔子追回來的小安娜也被勒令面壁思過。她們哭哭啼啼的,還記得要提醒兩對父母她們沒有向那個外來者叔叔道歉和道謝。

兩家父母一商量,最終下定了決心,分別問自己的孩子:“你想要去找那個外來者叔叔嗎?”

兩個孩子個性迥異,倒是都一抹眼淚說要去。

道歉和道謝都是不能空手去的,恰巧羅萊過來找安德魯,一聽,就主動提出幫小安娜和艾米準備禮物——就是那隻兔子,不過要經過羅萊精湛的手藝烹飪,最終變成讓人一聞就要忍不住掉口水的模樣。

面對這麼多陌生的大人,合力抬着一隻肥碩烤兔子的小安娜和艾米局促極了,她們回頭緊張地看看滿目鼓勵、實則也很緊張的兩對父母,又看看直勾勾盯着她們的外來者們,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小安娜說:“你還記得我教你的奧斯都語嗎?”

她很聰明,記得奧斯都人的面部特徵,於是一眼就看出來諾瓦是奧斯都人。

艾米哭喪着一張臉,難得細聲細氣地說:“本來是記得的,但是現在一點都不記得了。”

小安娜一驚,連忙道:“可是那個外來者叔叔跟我們說話說的是遊星通用語,我們是來道歉和道謝的,所以要說那個叔叔會說的語言好嗎?”

“那……”艾米點點頭,視死如歸道,“那我再想一想。”

她沒有什麼思考的時間了,因為諾瓦已經走到了她們面前,蹲下身來,眼神柔和又悲傷,他盡量放輕聲音用不熟練的遊星通用語道:“你們有什麼事嗎?”

小安娜趕緊用手臂撞撞抽搐的艾米。

“謝謝你的兔子,外來者叔叔。”艾米背着小木劍用磕磕巴巴的奧斯都語說,“我跑得太快、撞到了你,對不已。”

小安娜小聲提醒:“是對不起。”

“對不已。”

小安娜微微拔高一點聲音:“是對不起。”

艾米小胸脯一挺,頂着一張快要冒煙的紅臉超級大聲地重複道:“我跑得太快、撞到了你,對不已!”

小安娜放棄了,乾脆直面諾瓦,她年紀小、再怎麼聰明奧斯都語也講得不太熟練,不過還是勇敢地說道:“艾米是想說對不起,我也很謝謝您的兔子,還有,謝謝您讓我們不要跑太遠。”

在兩家父母鼓勵的眼神中,艾米和小安娜望着莫名有些手足無措的諾瓦,齊齊舉起手中金黃微焦的烤兔子,帶着十二萬分的真誠疊聲道:“請收下我們的禮物好嗎?外來者叔叔。”

……

第一根嫩芽突破北邊境線附近的冰原的時候,弗朗西斯第一所學院的修建正式開始。

這個時候伊萊沉迷於在試驗田裏試驗增產卡片,系統的文檔中記錄的作物已經要翻好幾下才能翻到盡頭,他從花草、植物根莖試驗到果樹,沒有一個對象能夠起作用,簡直讓人開始懷疑那個限制是不是限制的季節。

“到底是什麼呢?”

伊萊一遍自言自語一邊從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季節的漿果叢上摘下一顆紫紅色的漿果塞進嘴裏,紅色的汁液浸染淡色唇縫,看上去一下子就多了許多勃勃生機。

此時氣溫已經漸漸轉暖,伊萊卻還披着厚厚的斗篷,斯科皮從花園另一端走過來,看見蹲在地上小小一團,莫名的有點難過。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走上前去行禮,隨即自然而然地開始彙報弗朗西斯第一所學院的修建情況。

“出乎意料,”斯科皮說,“領民和外來者相處得很好,一開始我們預計的是雙方飲食分開、由雙方的難以從事體力活的人各自烹飪,但是現在他們已經開始一起用餐了。”

叢互不干擾到一起用餐,起因是外來者的烹飪手段單一,已經獲得了許多領主城堡中傳出去的菜譜、又各自做了很多創新的領民看不下去,乾脆就過去連比帶劃地要教外來者如何烹飪。外來者本身也想和弗朗西斯的領民打好關係,半推半就的,雙方的飲食就混在了一起。

對於斯科皮來說這有點出乎意料,但對於伊萊來說這是早就預想到的事。他很慷慨地抓了一把漿果放進斯科皮的手裏,問起最關心的事情:“威廉、格達德、羅素、外來者,有任何人有異動嗎?”

斯科皮的臉色瞬間肅整起來,他看着伊萊的眼睛,定聲道:“有。”

弗朗西斯春季種植日前四天,絕大部分領民們退出學院的修建、轉而準備去侍弄自己的耕地,修建學院的一下子就少了一半以上的人。外來者倒是也能撐住,只是進度慢了一點,這原本沒什麼問題,等到種植日過後,一部分領民就會回來,大約能趕在奧林設置的限度之前完成第一所學院的修建。

然而這個時候出了一點意外。

弗朗西斯要修學院,貴族也是派出了部分自己的僕人的。

“羅素的僕人與格達德的僕人發生了爭執,他們推搡之間打翻了外來者運送上來的石磚,石磚掉落的地方,剛好是準備分發餐食的女性外來者。”

伊萊嚼漿果的動作一頓,他的眼睛隨即眯起來。

這個時候斯科皮接著說:“幸好當時賽肯城護衛軍隊長唐·修斯經過那裏,這名女性外來者才倖免遇難。”

“哦……”伊萊拉長聲音道,他垂着眸思考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帶着點看熱鬧的興奮道,“你說,我現在去羅素莊園,看到的羅素家主會是怎樣的羅素家主?”

……

此時的羅素莊園正籠罩在家主的震怒之下。

伊迪斯貼着門站在書房內部,一個精美的水晶擺件帶着不可阻擋的氣勢砸向他的腳尖前方,而他垂着頭,連水晶碎片打在小腿上都不曾動彈一下。

自從那隻名叫格瑞的松鼠帶領他們找到了西塔鎮鎮民的屍體過後,費爾南多就下令撤銷了一切對於普及教育的阻擋安排,那個時候費爾南多說,他倒要看看那位小少爺說的是真話、還是為了給普及教育提供安逸環境而編出的權宜之計。

冬日過去,學院的修建正式開始,這麼長的時間裏一直沒有傳出來過普及教育受阻的消息,費爾南多的心中終於生出了被小輩戲耍的惱怒,然而修建學院的命令是奧林發出的、有關聯的人實在太多,他依舊沒有重啟干擾普及教育推進的計劃。

這一耽擱,羅素家的僕人就在修建現場與格達德的僕人發生了爭執。好巧不巧,他們站在高處;好巧不巧,當時正好有外來者運送石塊上來;好巧不巧,石塊墜落的地方站着的是一個柔弱的婦人。

太巧了,這一連串巧合就像預設好了一樣。

外來者原本就對弗朗西斯沒有多高的信任度,那名婦人如果在這個時候出現死亡一定會造成混亂。而這個時候恰逢春季播種日,弗朗西斯的領民騰不出手來,學院的修建勢必要被耽擱,弗朗西斯的大少爺奧林頭一次在政治場上發出的命令就無法按時完成,明面上看着沒什麼大問題,然而奧林是弗朗西斯的隱形繼承人。

繼承人頭一次亮相、要做的事情就產生這樣的紕漏,又有伊萊這個憑藉一份方案讓整個政治場刮目相看的小少爺,那麼奧林就將步入一個非常不利的狀況。

繼承人地位不穩,對於領地和國家來說都是會引發動蕩的嚴肅問題。

那麼現在的弗朗西斯有餘力面對一場動蕩嗎?沒有。

費爾南多停下了摔砸擺件的行為,他雙手撐着桌面,胸膛劇烈地起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用禿鷲一般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兒子,吐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帶着森然的寒意:“你就是這樣完成我的命令的?”

伊迪斯雙手背在身後,沉聲道:“抱歉,父親。”

然而承認錯誤在這個時候只能引發費爾南多更大的怒氣。

“抱歉?你這個時候說抱歉?”費爾南多怒急反笑,“我讓你約束羅素的僕人、觀察羅素的僕人是否有問題、預防羅素的僕人干擾弗朗西斯學院的修建,現在你跟我說那個該死的僕人本來不該是去參與修建的?”

伊迪斯咬着牙,長時間的平靜無波最終還是讓他放鬆了警惕,他說:“是我的疏忽。”

書房中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費爾南多充滿憤怒的眼睛中一點一點透出了失望,他冷靜下來,壓抑着陳述道:“伊迪斯,你知道如果唐·修斯沒有恰巧經過那裏、又沒有恰巧把那個外來者救出來,羅素會面臨什麼嗎?”

“羅素將被蓋上不支持下一任領主的帽子,而繼承人問題永遠是最敏感的問題,大少爺的背後還站着艾里斯都。或許領主大人知道這個事件並非出於羅素的本意、也不會趕盡殺絕,但是,”費爾南多厲聲道,“羅素擴張的過程中得罪的每一個家族都會撕下現在平和的表皮,死死咬着這一點,不把羅素摧毀,他們將永遠不會罷休。”

伊迪斯的指甲嵌進肉里,鮮血順着他的指節落到地上,星星點點,然而在場兩位並沒有一個人在意這一點。

“伊迪斯,”費爾南多做出了最後的宣判,“你想要羅素在你的手上毀掉嗎?”

伊迪斯沒有回答,這是費爾南多對他失望、開始重新思考是否要把羅素交給他的信號。他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想說些什麼,最終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是他的疏忽,伊迪斯的眼中驟然生出了后怕與狠意,他差一點,就要將父親這麼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咚咚咚。”

這個時候突然傳來了敲門聲,費爾南多眉頭一跳,冷聲道:“愣在那裏幹什麼?”

伊迪斯就像被重新安上發條的玩偶一眼,轉身把門拉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神色猶疑不定的僕人。伊迪斯此刻狀態也算不上好,語氣冷冰冰的,帶出一點稚嫩的威勢來:“什麼事?”

僕人垂着頭,忽略書房中的狼藉,帶着點自己都沒發覺的不可置信道:“小少爺來訪。”

小少爺?哪位小少爺?

整個弗朗西斯不需要加前綴的小少爺只有一個人。

伊迪斯一怔,轉頭望向費爾南多,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一位現在來這裏幹什麼?

費爾南多目光沉沉,表情根本沒有任何意外,只是帶着點還沒來得及散去的怒氣問道:

“他現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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