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 136 章
伊萊十七歲的第三天,整個弗朗西斯都被行政署突然發佈的公告炸了個措手不及。
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中途出現了點小問題,雖然投票結果已經明朗,但接下來參會代表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探討議題、直到討論出一個大概的章程,而是各自離開。缺失了後續至關重要的流程,代表們並不確定普及教育將以怎樣的力度、方式、時間結點推往整個弗朗西斯,於是每一個人都沒有將會議內容明確告知自己當前派別的人,他們語焉不詳,只說十分革新、從未有過、幾乎要掀翻整個弗朗西斯的格局。
除開難以置信、明顯受益最大的的平民,貴族中革新派沒有想到革新革得這樣新,中立派沒有想到從未有過的範圍囊括整片大陸,保守派沒有想到要掀翻弗朗西斯的格局、主要掀翻的會是他們自己。官員五味雜陳,依附貴族的開始設想如果自己當初不依附貴族,貴族出身的面色凝重地回到家中,憑藉出眾才能脫穎而出的回想過去艱難的道路、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嫉妒。
所有人五味雜陳,唯有親衛軍營和護衛軍營的士兵默默加長了巡邏的時間、擴大了巡邏的範圍,就像根本沒有看見普及教育的相關消息一樣。
領主城堡內,克拉倫斯訝異道:“軍營里就連一點反對或者質疑的態度都沒有?”
“當然有,親衛軍營中有不少的貴族,而護衛軍營就算基本由平民組成、其中也有唐·修斯一樣的人。”伊萊單手撐着臉,垂着眼睛專註地看着面前縱橫交錯的棋盤,他眨眨眼睛,拇指輕輕摩挲過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的白色棋子,平靜道,“只不過他們在是貴族和平民之前,先是弗朗西斯的士兵。”
也不是說士兵就能夠全然拋棄自己的出身了,只不過親衛軍營中的士兵深入弗朗西斯每一次隱秘的行動之中,護衛軍營的士兵也能從越來越多需要與親衛軍營合作的任務中隱隱察覺到平靜表面下的暗潮湧動。於是他們比其它任何一個群體都要更清楚地知道弗朗西斯遭受的隱秘手段從未斷絕,而當伊萊把教廷拉出來之後,他們的思緒前所未有地明朗起來。
赫伯特和唐返回各自的軍營之後甚至都沒有在一開始就提到普及教育,而是立刻召集其它隊長,一點一點把教廷、聖水、黑暗風暴說了出來。當天晚上領主城堡邊的親衛軍營與各個城邦中的護衛軍營都燈火通明,大家面色凝重地坐在一起,上到隊長、下到才加入軍營一兩個月的新士兵都皺着眉頭苦思冥想,艱難地把執行任務時遇見過的奇怪情況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捋了一遍。
第二天,對親衛軍的士兵多多少少懷有意見的唐帶着幾個銀甲衛兵頭一次出現在了親衛軍營的門外,走進坐着五位隊長的房間后第一句話:“我們懷疑弗朗西斯中安插有教廷的人手。”
四名親衛軍隊長訝異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奧林,下一秒,奧林掀起眼皮,沉聲道:“我們認為,弗朗西斯中依舊安插有教廷的人手。”
多了一個詞語,話語中的意義天差地別。弗朗西斯已經發現過教廷安插的人手、並且把他們拔了出來,只是現在又發現了新的。
負責搜集和刺探情報的大小姐走出來,細細地向唐把最近十年親衛軍營發現的端倪從頭到腳說了一遍,從奧林和伊萊被綁架到馬鈴薯紅薯推行遇到的阻礙、從商業部和農業部遭受過的來自貴族以外的手段到隔幾個月就要被差點闖入一次的冶鍊廠,最後到曾經給伊萊很多很多果子、又在伊萊發現問題之後莫名消失的凱伊。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隱藏在暗處,唐擰着眉頭聽完,面上的凝重之色更甚。
這是……大小姐的神色也凝重下去,還有什麼地方有問題的意思?
她下意識地看向奧林,卻見奧林此刻眯着眼睛看着唐,似乎在等待着什麼。這個時候唐突然動了,他走到房間中央掛着的弗朗西斯地圖前,手指在其中幾個代表着小鎮的地方快速點了點。護衛軍有巡邏居民聚集地的責任,唐在這個時候特意把這幾個地方點出來、有沒有立刻採取行動,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這幾個地方中存在可能有問題的領民。
由天賦者組成的弗朗西斯親衛軍擁有平復魔獸暴|亂、與一切強大敵人對抗的實力,然而在由普通人組成的護衛軍面前,他們有些時候也要甘拜下風。
“除了這些地方之外——”唐的手移動到賽肯城旁邊,用指甲在某個複雜的圖案之上摁下一個小小的叉,他往旁邊走了一步,確保所有人都能夠看清楚這個圖案是什麼,“這裏的問題最大。”
作為代表參與弗朗西斯圓桌會議的赫伯特陡然反應過來,他快步走到地圖前,好一會兒之後,從牙齒縫裏吐出幾個字:“格達德——”
“格達德?”
克拉倫斯落下一顆棋子、語調微微上揚,他疑惑道:“那不是保守派的中流砥柱嗎?”
“是,不過比起保守派的中流砥柱,我們還可以這樣形容它——”伊萊依舊垂眸注視着棋盤,手中棋子落在克拉倫斯剛剛放下的黑子旁邊,清脆的咔噠聲與他下一句話的開頭重疊在一起,“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代表之一、威廉所歸屬的家族。”
話音剛落,伊萊突然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的,他衝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克拉倫斯一攤手,臉上露出有點調皮的笑來:“願賭服輸,克拉倫斯。”
克拉倫斯終於甩開了滿腦袋的親衛軍護衛軍教廷格達德,衝著棋盤定睛一看,白子在黑子的包圍下以一種巧妙的方式連成五顆,毫無疑問,伊萊在這種由他教給克拉倫斯的休閑棋盤遊戲中再一次取得了勝利。克拉倫斯有點鬱悶地拿出一枚被磨得圓圓的元素寶石、放進伊萊手心裏,然後質疑道:“你是不是故意在下棋的時候說這些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
“怎麼會!”伊萊挑起眉毛,眼睛睜得圓圓的,他頂着這副被冤枉的無辜表情說,“我怎麼會耍這種小手段,你又從來沒在五子棋上贏過我。”
克拉倫斯冷笑一聲。
“哦,那上一次暗示格瑞推翻棋盤的應該不是伊萊、而是某個叫伊小萊的傢伙吧。”
某個叫伊小萊的傢伙眉眼彎彎地把元素寶石放進獸皮袋子裏,一副“那是誰?反正又不是我”的坦蕩模樣。克拉倫斯輕輕地哼了一聲,到底也沒有繼續糾纏下去。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其實伊萊“耍賴”的那一次都不能叫做暗示,而是明目張胆地把格瑞拎到棋盤上,克拉倫斯看着反應過來的格瑞卯足勁貼着棋盤表面轉圈圈、也沒有阻止的意思。
更何況,事後伊萊還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一整盤小餅乾。
克拉倫斯一遍挑揀着自己的黑子,一邊若有所思道:“所以格達德把威廉推舉為代表並不是為了支持羅素家主,而是懷有其它的目的咯?”
“嗯……或許你可以換一個說法,”伊萊兩指夾着棋子豎起來,一字一句說道,“格達德利用費爾南多·羅素將威廉推舉為代表,以達成自己的目的。”
雖然弗朗西斯的保守派貴族比革新派貴族多得多,但事實上絕大部分時候兩派之間都能夠分庭抗禮。這意味着隱隱在弗朗西斯的名利場中處於最上流的羅素和其它保守派貴族之間的勢力差距是斷層的。格達德的確是保守派貴族的中流砥柱,放眼整個弗朗西斯,也不過處在中上流。
擁有從屬平民官員的又不止格達德一個,這樣的格達德憑什麼說推舉威廉為代表就推舉威廉為代表了?還不是因為各派不能出現明顯的從屬或親緣關係、費爾南多不得不從其它保守派家族中推舉出一個代表以間接增加自己的票數或者話語權。
克拉倫斯想到費爾南多的臉、又想到羅素家族的行事方式,略帶着點譏誚道:“羅素就這樣被格達德利用了?”
克拉倫斯不太喜歡羅素,準確的來說,包括保守派貴族在內沒有任何一個家族會非常喜歡羅素家族。
以費爾南多·羅素繼任羅素家主為信號,原本不爭不搶的羅素突然開始瘋狂擴張,但弗朗西斯的資源是固定、甚至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在衰退的,它的擴張必須要以其他貴族的削弱為代價。費爾南多在削弱其它貴族的過程中完全無差別攻擊,他不在意對方是不是羅素的盟友、姻親甚至自己的母族,只要被他找到了機會,羅素就會在他的號令下撲上去狠狠地撕下對方的一塊肉。
“這樣的費爾南多會被格達德利用嗎?”伊萊撿出了最後一顆棋子,他伸了個懶腰,注視着乾乾淨淨的棋盤,自言自語一般道,“還是羅素已經察覺到了問題,只是短時間內沒有其它選擇呢?”
遠在瑟得城的某座華美莊園,羅素家的繼承人伊迪斯·羅素剛剛推開父親書房的門,一個輕飄飄的紙團就帶着彷彿要衝破一切的力道砸在了他的腿上。
伊迪斯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父親,彎腰撿起紙團,漫不經心地說:“您還在為了那位小少爺生氣嗎?”他嗤笑一聲,沒什麼真情實感地安慰道,“那位滿打滿算才十七歲,您不是最欣賞他這樣年紀小又有能力的人嗎?現在普及教育都已經成定局了,再對着他生氣,好像也沒有什麼必要了。”
“如果實在生氣,倒不如像從前那樣。給他增加點困難,讓他意識到不是做什麼事都那麼容易的不就行了。”
伊迪斯一個人在這邊叭叭叭地說很久,費爾南多卻一點回應也不給,伊迪斯早就習慣了父親的個性,倒也不生氣,乾脆把手中的紙團展開。這張紙在變成紙團的那一剎那大約遭了大罪,伊迪斯捋了很久才捋平一個角,正當他要接着弄其他地方時,餘光突然瞟到了紙張中央的某個字眼。
他心念一動,粗略而迅速地把紙張展開,動作中的漫不經心一瞬間煙消雲散。
下一秒,伊迪斯的眉頭皺了起來。
“伊迪斯,”彷彿醞釀著某種風暴的聲音從書桌後傳來,在他人評價中冷血無情、宛若餓犬的羅素家主帶着滿身壓抑的氣勢站起身來,他憤怒到了極點,臉上反而帶出點笑來,“你說,我們是不是還該感謝他?”
如果不是伊萊,弗朗西斯圓桌會議就不會召開;如果不是召開那天是伊萊的生日,保守派察覺到與伊萊有關、未雨綢繆地決定從保守派貴族的附屬平民官員中推舉代表,格達德和威廉就不會走入他的視線;如果不是格達德為了推舉威廉一反常態地對別的保守派貴族使了絆子,他就不會察覺到格達德有問題。
而如果伊萊沒有在圓桌會議中提到凱伊、沒有往臉上抹那一道聖水、倫克朗也沒有失態,他就不會意識到格達德到底有什麼問題。
伊迪斯攥緊了手中的紙,顯然也回憶起了父親前幾天回家時轉述的會議內容,沉聲道:“格達德家主的兄長恰好死亡在繼位前夕。”
沒頭沒尾,十分短促的一句話。
“恰好,”費爾南多嗤笑一聲,那點不算笑意的笑意也沒有在他的臉上存在太久,“弗朗西斯奇迹般的小少爺也體弱、弗朗西斯上一任領主夫人也體弱,他們生病都不分時機,怎麼偏就是他格達德家主的兄長剛剛處理好格達德內部的動亂、又卡着這個時候死去了?”
簡直就像……是為了現在的格達德家主清空道路一樣。
“格達德。”
費爾南多從牙齒縫裏咬出這個詞語,他的眸中已經出現了陰冷的殺意、比被伊萊用冰錐威脅時的殺意更甚。
餓犬一般的費爾南多·羅素奉行實力至上原則、並不像大眾想像的一樣固守成規,他對一切有實力的人物都抱有極高的容忍度。簡單舉個例子,如果當時伊萊只是用冰錐指着他的腦袋而沒有要普及教育的話,他大約會在心裏誇讚伊萊年少有為、小小年紀就能夠熟練掌握這樣高深的魔法,甚至還有可能讚揚伊萊冷靜果斷、竟然有魄力以這種方法阻止他離開。
但他再能容忍,也絕不可能容忍別人利用羅素家族。
費爾南多從少年時就開始暢想將來要讓平庸的羅素變得截然不同,一朝登上家主之位,又花了這麼長時間,費盡心思一點點讓羅素變成現在這副龐大的模樣,不是讓不知道哪來的阿貓阿狗撒歡的。
“伊迪斯,暫時擱置那些要針對普及教育的準備。”
“我要讓格達德為它的行為付出深刻的、”費爾南多懷着即將毀天滅地的風暴冷聲道,“永遠難以忘懷的代價。”
……
“所以,”領主城堡的花園內,聽見了伊萊那句自問自答,又在心裏好一通分析的克拉倫斯總結道,“羅素接下來要報復格達德,所以騰不出手來針對你的普及教育了?”
“怎麼可能。”
伊萊已經蠢蠢欲動準備開始第二局激動人心的五子棋,他一邊摸棋子一邊解釋:“羅素不可能直接報復格達德,費爾南多擴張羅素家的時候像個瘋子,但絕大部分時候他都相當冷靜。如果格達德真的有問題,他會收集證據,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然後——”
“啪。”
第一顆棋子落在了棋盤中央,伊萊彎起唇角,用指節叩了叩棋盤邊緣,篤定道:“把一切捅到父親、奧林、我,任何一個人的眼前。”
對於費爾南多來說這是最輕鬆的做法,羅素只需要搜集情報、甚至連匯總都不需要,隨便找一個理由把情報“一不小心”露出來,弗朗西斯的士兵自然會沖向格達德,屆時格達德從虛無縹緲的聲譽到切實的權勢錢財都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而費爾南多只需要站在幕後觀看。
如果伊萊預想的一切真的發生了,那麼這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明謀。
“當然,”伊萊聳了聳肩膀,“一切只是猜測,也許格達德根本沒有問題,就是突然生出了上進心,說不定要準備複製費爾南多的強大家族之路。”
想像了一下弗朗西斯再出現一個瘋狂擴張的羅素,克拉倫斯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面色微凝,認真道:“那你還是說格達德有問題好了。”
克拉倫斯的樣子實在可愛,伊萊笑出了聲,連手中的棋子都忘記放下,等到克拉倫斯敲了敲棋盤,他才收斂笑容落下一子,又回到剛剛的話題。
“你說費爾南多·羅素騰不出手來針對我的普及教育,那就更不可能了。”
伊萊確信,就算費爾南多不打算坐看格達德覆滅、而是腦子抽了準備帶着整個羅素家族親自上手,等到騰出手來之後他還是會對普及教育的推行進行阻撓的。
就算整個弗朗西斯都面臨著不知何時會到來的風暴,普及教育就是在有其它應對方法的前提下觸動到了貴族的利益。這又回到了伊萊一開始向迪倫提出要普及教育,而迪倫問出的那個問題:“你怎麼確認貴族會因為生死忍受你打亂金字塔秩序的行為呢?”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這片大陸上有的是為了被侮辱踐踏的親友以命相爭的人,而在一些貴族的眼裏,貴族天然的特權、高於一切的利益、虛無縹緲的榮耀都比親友重得多。伊萊不確定弗朗西斯有多少這樣的貴族,也不確定費爾南多是不是這樣的貴族。如果費爾南多是,那麼普及教育乃至伊萊都會受到瘋狂的反撲,如果費爾南多不是,那麼普及教育受到的反撲就會小一點,說不定伊萊也能夠“幸免於難”。
克拉倫斯皺起了眉:“所以費爾南多無論如何都會阻撓普及教育?”
“唔,是費爾南多一定會有阻撓普及教育的堅定想法。”
伊萊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短時間內就擺滿一半的棋盤,謹慎地堵住了克拉倫斯差一點就能連成四個的黑子。
“但是如果他因為被格達德絆住手腳而暫緩阻撓普及教育推行,而在這個時候有人打着他、羅素家族或者保守派貴族的旗號做出了這種阻撓呢?”
克拉倫斯一怔。
如果伊萊說的真的實現了,那麼費爾南多一定會被觸怒,要麼他去收拾幕後黑手、再次顧不上普及教育,要麼他去收拾幕後黑手、重新思索普及教育對於弗朗西斯的意義。
無論怎麼樣普及教育的推行都會擁有一段還算暢通無阻的時間,情況樂觀的話這段時間裏普及教育甚至可能已經推行完成了。
那麼伊萊怎麼能確定有人會打着費爾南多、羅素家族、甚至保守派貴族的旗號阻撓普及教育的進程呢?
伊萊這樣回答:“如果我是潛伏在弗朗西斯的敵人,我看見弗朗西斯突然要普及教育了,而本該阻止這個進程的貴族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當然會心急如焚,因為不能讓原本就十分勇武的弗朗西斯領民獲得受教育的機會、也不能讓弗朗西斯脫離被按在頭上的蠻荒粗魯的頭銜。”
“而一急躁,人就很難去仔細思考、就會選擇自己去阻斷這個進程。”
而要這樣做首先要為自己披上一層隨時可以因為被發現而丟棄的馬甲。
費爾南多·羅素,保守派的領軍人物,曾經在議案通過的情況下阻撓商業部與農業部的建立,還有什麼比他更合適的呢?
克拉倫斯的思緒被一聲清脆的咔噠聲拉回現實,他回過神來,不知何時,面前的棋盤已經被擺得滿滿當當,而伊萊的手指正按在一枚白色的棋子上,棋子的斜上方有着三顆同樣的棋子、斜下方有一顆同樣的棋子。
伊萊鬆開手,連成一串的五顆棋子完完整整地出現在棋盤之上。
“克拉倫斯,”伊萊拍拍手,眉眼彎彎,“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