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時間回到伊萊和艾薩克離開弗瑞茲地下岩洞不久后。
岩洞內部發生了這樣的岔子,無論是在眾人視線中心挨了萊昂幾拳的埃爾弗還是乍一看非常無辜、實則是幕後黑手的瑞文特都不能再繼續在這裏呆下去。黑甲衛兵拎着埃爾弗、銀甲衛兵帶着瑞文特,從不鬆懈的訓練與頻繁的實戰使得弗朗西斯的士兵就算在負重一人的情況下依舊能順着繩梯上到地面去——當然,被負重的人在此期間內受到過多少次撞擊洞壁的傷害就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被撞得七暈八素的埃爾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好不到哪裏去的瑞文特,此刻瑞文特被束縛住雙手,略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眼睛,要不是他唇角笑容大到有些詭異,大約誰都會覺得他瑟縮。
埃爾弗嗤笑一聲,胸腔的震動引發了更加劇烈的疼痛,他又埋下頭去,冷氣從呲起的牙縫進出,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似的。如果之前他說再不處理傷口就要死掉了是一種誇張的表述,那麼現在它已經快成為事實了。
真該死,他可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這種地方。
兩個外來者都垂着頭安靜下去,衛兵們輕易地將他們分別塞進空置牢房,銀甲衛兵留下試圖從瑞文特嘴巴里撬出什麼,黑甲衛兵則交代了聞訊趕來的衛兵幾句,轉身走向石屋群。
他其實一開始其實想的是去找伊萊,但當他耐心地敲了兩次門都沒有應答之後,就將視線投向了十來米開外的另一座石屋。
小少爺有時候會呆在這位身份不明的“斯科皮隊長”屋中,短暫的思索后黑甲衛兵邁步走向了艾薩克所在的石屋,然後他就在石屋門口遇見了邊摘面罩邊往這邊走的銀甲衛兵。
銀甲衛兵長了一張非常溫和的臉,表情卻臭得像誰借了他兩三箱金幣沒有還,當他看見黑甲衛兵之後,就像欠了四五箱金幣沒有還了。
“你不是在審問瑞文特嗎?”待到銀甲衛兵走進,黑甲衛兵略帶疑惑地問。
銀甲衛兵的表情更不好了。
“媽的,”他咬着后槽牙低聲咒罵道,“那個****。”
黑甲衛兵表情空白了一瞬:他剛剛聽見了什麼?他應該是聽錯了吧?還是說他最近神經緊繃到幻聽的地步了?
銀甲衛兵白了一眼黑甲衛兵,語氣不太好:“你們親衛軍沒聽過罵髒話嗎?”
親衛軍的士兵也是士兵,當然也會罵髒話,只是不如銀甲衛兵這樣頂着一張溫和鄰家哥哥臉罵髒話來得有衝擊力而已。
黑甲衛兵看他一副連頭髮絲都透露着暴躁的樣子,明智地選擇閉嘴。
然而銀甲衛兵更暴躁了:他難道是什麼欺負人的惡霸嗎?
武力值更高的黑甲衛兵:有點委屈,但不說。
可能人類就是很擅長翻舊賬的,銀甲衛兵瞬間聯想到自己踢石子提醒對方卻收穫迷茫眼神、對方砍人血全濺在自己身上,也聯想到了自己當時滿腦子的“一切結束了我一定要和他打一架”。
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席捲了銀甲衛兵的大腦。等什麼一切結束啊,銀甲衛兵挽起不存在的袖子,擇日不如撞日,乾脆就今天吧。
多少有點遷怒的銀甲衛兵抬起了腿,警惕的黑甲衛兵瞬間做出了應對姿態,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吱呀——”
緊閉的木門打開了,紫眼睛的白袍人站在門口,和他們來了一個面對面的相見。
如果這個時候兩名衛兵生在伊萊上輩子的世界,腦子裏刷屏的大約會是:“在老闆兒子面前社死了怎麼辦,急,在線等!”
然後他們就會自問自答:
累了,這個世界,毀滅吧。
……
一個人住很寬敞、兩個人勉強夠用、四個人多少有點擁擠的石屋裏點亮了燭台,沒做任何偽裝的艾薩克靠在陰影里,伊萊坐在窗邊的桌子旁,神情有點無奈。
“你們就因為這個原因要打一架?”
並排站着的兩名衛兵對視一眼,都有點心虛,尤其是挑事方銀甲衛兵。
仔細想想黑甲衛兵也沒做錯什麼,感覺沒那麼敏銳又不是對方的錯,血濺到自己身上也是個意外。黑甲衛兵還在爆炸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他滿腦子的要和對方打架,實在是不太好。
伊萊覺得自己就像調節班上學生矛盾的班主任,還是學生的年紀四捨五入要趕上老師爸爸的那一種。伊萊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銀甲衛兵有沒有意識到,他跟黑甲衛兵動手一是既定事實和性格使然,二是基於護衛軍親衛軍天然的矛盾,三就是有點外力影響了。
伊·班主任·萊決定提醒一下:“你以前是會一衝動就會動手的性格嗎?”
“當然——”不是。
銀甲衛兵的眼睛微微睜大,總算意識到了有哪裏不對。
他是對親衛軍有意見,也的確性格暴躁,但絕不會真的動手。生氣和失去理智是兩回事,他只要有理智,就不會去挑釁一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天賦者。
哪裏出了問題?
銀甲衛兵開始回憶,他確認自己到踢石子提醒銀甲衛兵的時候情緒都是正常的,當時生出的打一架想法更多是出於泄憤,在等待瑞文特做小動作的時間裏都已經平靜了下來,後來砍萊昂……
等等,瑞文特——
銀甲衛兵的目光瞬間沉了下去,他咬牙切齒道:“那場爆炸有問題。”
伊萊和陰影中的艾薩克對視了一眼,是了,聖水能夠引發魔獸暴|亂,含有聖水相同物質的血液未必不能讓人類暴躁起來。
一開始還只是沒什麼根據的猜測,得到銀甲衛兵的佐證后這個猜測就變得切實可信起來。
“讓岩洞內的衛兵和外來者都上到地面上來,”伊萊當機立斷做下決定,“木屋足夠就分開關押,不夠就讓他們和地面上的外來者呆在一起。”
一直沒作聲的艾薩克提醒:“瑞文特。”
伊萊立刻做出反應:“把瑞文特挪到離石屋群最近的地方,他的周邊不要關押年輕力壯的外來者,巡邏小隊巡邏一次換班一次,關押瑞文特的木屋只要親衛軍衛兵巡邏。”
如果把這種能夠影響情緒的力量比喻成魔法攻擊,天賦者的魔抗到底要比普通人高一點。
銀甲衛兵表情凝重地點了點頭,全程沒有看艾薩克這個目前的隊長一眼。
在意識到白袍人是小少爺的那一剎那他就意識到了現在的“斯科皮隊長”可能也並不是真正的“斯科皮隊長”,隊長形同虛設,伊萊就是弗瑞茲臨時監獄內權利最大的人。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從不沾染軍務,管理的是和軍營半點不沾邊的商業部和農業部,但只要他流淌着弗朗西斯的血液,他就能夠調動弗朗西斯的士兵。
這是生活在弗朗西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被賦予弗朗西斯之名的家族無條件的信任。
銀甲衛兵當即道:“我現在就去。”
在得到伊萊輕輕的一個點頭后,他一拳砸在自己的心口行了個非常紮實的禮,轉身急匆匆地遠去了。
伊萊望着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突然單手錘在攤開的手掌上,在黑甲衛兵和艾薩克或直白或隱秘的視線之中,他懊惱道:“忘記問他是來幹什麼的了。”
陰影里的艾薩克微微勾起唇角,從鼻腔里輕輕哼出一聲。
銀甲衛兵走掉沒關係,黑甲衛兵大概能猜到對方是要說些什麼。無非就是發覺瑞文特做小動作的事,至於後續的審問瑞文特,看銀甲衛兵罵髒話那個勁頭就知道什麼也沒問出來。
黑甲衛兵決定“代述”。
黑甲衛兵的陳述與伊萊和艾薩克看見的只差了瑞文特想把水晶運去繩梯不成、爆炸轉而發生在水晶叢時的瘋狂笑容。而這個笑容也是伊萊判定瑞文特的血液除了爆炸之外還有點其它作用的原因之一——有誰會在計劃失敗之後還笑得那麼開心呢?除非另一個計劃達成了。
伊萊沉吟了一會兒,想不到瑞文特還能有什麼后招,決定先把瑞文特的事情揭過,轉而問道:“你是來說埃爾弗·伯倫的事的嗎?”
黑甲衛兵一愣:小少爺怎麼知道那個外來者叫埃爾弗·伯倫的?
縱歸疑惑,他還是沒有把疑問提出來,只是慎重地點了點頭。黑甲衛兵謹慎地措辭了一下,終於開口。
“伯倫是明日城上一代城主的姓氏。”
伊萊訝異地挑了挑眉。
奧斯都帝國地處極北之地,國土面積大約只抵得上遊星帝國的四分之一,大部分土地又終年被冰雪覆蓋,能夠供給人類活動的區域就更小。因此奧斯都帝國並未施行如同遊星帝國一般的領主制,而是建立了三座圍繞王城的城邦,其中鎏金城與雲上城由王室成員統領,剩下的一座城邦則由奧斯都皇帝選擇信任的人任命、幾乎隨着皇帝的疊代而更迭。
這座城邦就叫明日城,明日之森坐落在它的附近。
奧斯都現任皇帝阿奇爾·奧斯都繼位后忙於和遊星帝國交涉、加之要處理因君主更迭而造成的混亂,目前還沒能騰得出手去任命新一代明日城城主,也就是說伯倫嚴格來說是上上代城主的姓了。
而奧斯都上一任皇帝在帝位待了一百五十四年。
一百五十四年就算對於天賦者來說也不算短,足夠讓伯倫在他人的記憶中淡去,阿奇爾那些小故事中都沒有出現過的姓氏,黑甲衛兵卻知道得還算清楚。
“伯倫家族卸任明日城城主之後開始低調行事,一般來說明日城卸任城主會返回王城,但伯倫家族在當時的家主帶領下定居在明日之森旁邊的大型城鎮。”
伊萊和艾薩克對視一眼,按照艾薩克帶來的情報,弗瑞茲臨時監獄中大部分外來者的家園都受到了明日之森黑色風暴的波及,這一點就對上了。
“埃爾弗·伯倫是伯倫家族上一代的大少爺,上任奧斯都皇帝繼位時與上上任奧斯都皇帝鬧得不太愉快,他出生時伯倫家的存在感已經低到其它家族提起來都要仔細思索一下的程度,外界只知道他是一位劍士天賦者。天賦者稀少,但潛力也有高低,在闖出名聲前並不會太過引人注意。”黑甲衛兵頓了頓,繼續道,“直到他作為將軍出現在北邊境線的戰場上。”
埃爾弗·伯倫是個空降兵,奧斯都的軍隊猝不及防,弗朗西斯的衛兵也猝不及防。
區別在於奧斯都的猝不及防在見識過埃爾弗·伯倫的實力之後飛快轉化成了信服,而弗朗西斯猝不及防是以鮮血為代價。
埃爾弗·伯倫實力強大、用兵如詭,在他披甲上陣的短短半個月裏,弗朗西斯就損失了整整兩位親衛軍隊長,奧林的舅舅倫克朗·艾里斯都匆忙間上任,領主迪倫大發雷霆,動用密探查清他過往經歷,誓要以埃爾弗·伯倫的鮮血告慰逝去的英靈。
但殺死埃爾弗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與在戰場最常見的重劍士或者弓箭手不同,他是一名能與劍士進行力量對抗的盜賊,打得過他就正面硬剛,打不過跑得比騎兵還快。弗朗西斯的士兵發了狠圍追堵截,最終只有迪倫一劍洞穿了他的腹部,甚至還被他跑了。
“我就是在他逃跑的過程中把他逮住的,”黑甲衛兵輕描淡寫道,“當時我在巡視哨崗,他突然從灌木叢中竄出來。”
黑甲衛兵認為自己能逮住對方純屬運氣好,他剛好遇見了慌不擇路的埃爾弗、剛好埃爾弗身受重傷,一切都是那麼恰好好處,簡直是送上門來的軍工。但伊萊不這麼認為,埃爾弗能帶着傷口逃脫迪倫率領的衛兵,當然也不會輕易被黑甲衛兵俘獲。
黑甲衛兵一定也付出了代價。
至於被俘獲的埃爾弗為什麼又回到了奧斯都,伊萊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北邊境線戰爭起因是遊星與奧斯都關係惡化,但參戰的是得不到有效援助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為不是自己造成的戰爭拋頭顱灑熱血,那麼越過遊星帝國和奧斯都交換俘虜有什麼問題嗎?王都派來訓斥迪倫的官員都被迪倫塞進監獄了,當然沒有問題。
那麼埃爾弗被交換回奧斯都之後呢?他殺死了兩名親衛軍隊長,不應當寂寂無名才對。
黑甲衛兵給出了答案。
“他本身是實力強大的天賦者,又立下了戰功,應當足以得到封侯封爵的嘉獎、甚至重展伯倫家族榮光,但是他在回到奧斯都后遭到了訓斥,之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就像有人在故意遮掩他的存在一樣。”
埃爾弗·伯倫沉寂下去,但參加過北邊境線戰爭的士兵都會記得他曾經殺死過自己的上級下屬、戰友同胞。
比如黑甲衛兵。
“我認為埃爾弗·伯倫出現在弗朗西斯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可能是來自遊星,可能是來自奧斯都。”黑甲衛兵滿臉嚴肅,“遊星與奧斯都簽訂了和平協議,但總有人不願意看到弗朗西斯北邊境線重歸寧靜。”
伊萊陷入了沉思。
其實他並不覺得埃爾弗來到弗朗西斯是一場來自兩個帝國之間的陰謀。
先不說埃爾弗為什麼沒有得到嘉獎,他被交換回去之後大約是回到了伯倫家族。明日之森掀起的黑暗風暴波及了周邊的城鎮,伯倫家族駐紮的那一個想必也無法倖免。再看今天發生在弗瑞茲地下岩洞的風波,搞事情的是瑞文特,出問題的是萊昂,他只是走上去和瑞文特說了幾句話、被萊昂揍了幾拳,拋開他似乎知道瑞文特的來歷之外看不出什麼異常。
伊萊用指節有頻率地敲擊桌面,突然,他抬頭問道:“他和當初在北邊境線上時有什麼不同嗎?”
黑甲衛兵一愣,隨即重重地點頭。
“埃爾弗·伯倫明明是能夠與親衛軍隊長對戰的強大天賦者,但是剛剛……”
伊萊瞭然。
但是埃爾弗卻被連黑甲衛兵都能抵抗的風暴掀飛、又毫無還擊能力地被萊昂撕下肩頸的血肉、甚至輕易地被黑甲衛兵拎來拎去,就算被識破身份也沒有半點抵抗的跡象。
要說是偽裝,他至少因該在被萊昂撕下肩頸血肉的時候抗爭一下。
埃爾弗·伯倫變得虛弱了,在短短十幾年之內,十幾年,對於強大的天賦者來說並不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伊萊輕輕呼出一口氣,難得有點挫敗。他以為今晚是要揭露真相,卻沒有想到剝開一層謎題,等着他的是下一層謎題。
就像玉米。
話說回來,耕地里的玉米是不是過段時間要收穫了來着?
伊萊依舊維持着沉思的模樣,黑甲衛兵默不作聲,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只有旁觀的艾薩克瞭然——這位小少爺不知道又想到哪裏去了。
好在伊萊挫敗和開小差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玩笑般問道:“你既然俘獲過埃爾弗·伯倫,怎麼現在才把他認出來?”
在弗瑞茲臨時監獄的時候埃爾弗可一直沒有遮擋過自己的臉。
伊萊只是隨口問問,黑甲衛兵的表情卻變得微妙起來。
伊萊意外地挑了挑眉毛,他換了個姿勢用手托着臉頰,興緻勃勃地問道:“怎麼了?”
“奧斯都的盔甲也帶有面罩,我俘虜埃爾弗·伯倫前他中了領主大人一劍,那個時候赫伯特隊長擊中了他的顴骨,兩天之後他就被交換回去了。”
黑甲衛兵埋着頭,自己也覺得這件事聽上去實在荒謬,但這又確確實實發生了。他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眼睛逐漸瞪大的伊萊,一咬牙、一閉眼,張嘴就道:
“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只記得他臉頰顴骨腫起來的樣子。”
埃爾弗要是聽見了這句話,大約是會氣到恢復巔峰實力的程度。
短暫的沉默之後,伊萊只能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沒關係,就算是這樣也很厲害了。”
認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樣子可不比認正常樣子簡單呢,他就姑且算是黑甲衛兵在認人這條道路上少走了十年彎路吧。
……
黑甲衛兵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很暗,圓月當空,燦爛星河比弗瑞茲地下岩洞中的水晶還要閃耀。
伊萊靠着椅背偏頭看玻璃窗外沉沉的夜色,火把泛出的圓圓光點在建築之間穿行,一開始還很多,最後越來越稀少。伊萊知道,那是弗瑞茲地下岩洞內的外來者在向地面上移動。
聽起來沒有發生什麼衝突,看來銀甲衛兵的統籌能力還不錯,伊萊想,回去之後可以向父親提建議把他的職位提一提。
忽然,一陣輕微的敲擊聲引起了伊萊的注意,他挺直脊背,這時艾薩克走路時帶起的風拂過他的耳朵,等到他抬起頭,艾薩克已經推開了窗戶。夜風吹進來,激得伊萊打了個冷顫開始思考這個時節的夜風為什麼會這麼冷。
燒制大塊玻璃的成本太高,弗瑞茲臨時監獄中所有的玻璃窗都使用的將小塊玻璃鑲嵌進木頭窗框的製法,此刻一隻漂亮的小鳥站在窗戶頂端的圓拱上,它歪着頭看了看伊萊,展開翅膀跳進了艾薩克攤開的手掌里。
伊萊定睛一看,竟然在艾薩克的手掌里看見了幾粒剝開的堅果。他彎起眼睛,轉了個方向趴在椅背上,曲起手指用平坦的指節去輕輕觸摸小鳥的背羽,小鳥也是個不怕生的,只是扭頭看了一眼打擾自己進食的人類,就又回過頭享用自己的夜間加餐。
“看來你在這裏認識了一個小朋友。”
伊萊笑盈盈的,燈光和夜色混雜着落在他的睫毛上,從艾薩克的角度看去簡直像在散發著某種寶石的光。
艾薩克傾斜手掌,讓堅果滑落到內部的窗沿上,小鳥也跟着跳了下去。伊萊的手跟着轉了個角度,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小鳥的羽毛。
艾薩克伸手關上了窗,涼涼的夜風被擋在外面,溫暖重新回到了這個房間之中。
“不是在這裏認識的,”艾薩克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是在暗夜森林。”
把一隻鳥從暗夜森林帶到弗朗西斯來?伊萊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看來艾薩克和這隻小鳥感情真的很深厚。
“暗夜森林已經不適合它生存了。”
伊萊的手指一頓,心底有了猜測。
“黑霧持續的時間變長了?”
“嗯,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存在着黑霧。”
艾薩克背靠着窗框一端,斜低着頭看小鳥歡快地進食,它連脖頸處細密的絨毛都在快樂地一抖一抖,和在暗夜森林撞在自己身上時的狼狽模樣完全不同。
那個時候這隻小鳥黑不溜秋,要是體型再大點說是一隻烏鴉恐怕也有人信。
“教廷騎士來暗夜森林搜集聖水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我離開那裏的時候已經到了每隔兩三天來一次的程度。”
伊萊微微皺起了眉頭,十一二年前他被傳送到暗夜森林的時候教廷搜集聖水的隊伍還是每隔七天到半個月來一次,現在來得這麼頻繁,簡直就像一場不計後果的終末狂歡。
或許不是就像。
暗夜森林產出的聖水會帶來黑霧這一個副作用,隨着聖水的增多,黑霧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總有一天暗夜森林會每時每刻都充斥着這樣的黑霧,誰也進不去,在裏面的永遠也出不來。
然後教廷就再也無法從中獲取到聖水了。
“你的意思是這就是教廷在明日之森掀起黑色風暴的原因?”伊萊說的是問句,語氣卻是篤定的,“因為他們需要第二個產出聖水的‘巢穴’。”
“不,或許不是第二個。”
暗夜森林廣袤無垠,遠非一個明日之森能夠比敵。
“他們需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現在我們看見的是明日之森,但過去或許有過明日之森,未來必定有另一個明日之森。”
艾薩克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非常冷靜的,伊萊不再逗着小鳥玩,下巴抵住重疊的手臂,遠處火把形成的圓點由雜亂變得規律,伊萊猜那是巡邏隊,這意味着弗瑞茲地下岩洞內所有的外來者都按照他的安排被分別關進了木頭房子裏。
伊萊有時候看見這些外來者,會覺得他們有一點可憐。
絕大部分外來者都是相當麻木的,他們很少和彼此交談,伊萊開着翻譯卡偷聽壁角,聽到的大部分內容都是“我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我的妻子很會做當地菜”、“我的父母會編這種藤筐”、“我們那裏也有這種花”,這些內容就像被下了禁制似的,往往談話來到這裏就會戛然而止,然後外來者們四散離開,挖水晶的挖水晶,地面上的就編藤筐或者做些縫紉獸皮的活計。
伊萊曾經看見過一個消瘦的少女盤腿坐在角落裏,眼淚大顆大顆地打在手中正在編織的藤筐上。
她就是說“我的父母會編這種藤筐”的那一個。
伊萊並不把這群突然闖入的外來者當作弗朗西斯的責任,也沒有什麼拯救全世界的宏大願望,但客觀來說,這群外來者中的絕大部分都有着一段悲慘的過去。
偶爾伊萊和艾薩克站在一起聽壁角的時候會思考經歷相似的艾薩克看見他們會是什麼心情,他也曾經體貼地表示不需要艾薩克跟着一起,卻被艾薩克以偽裝成衛兵不夠隱秘為由拒絕了。
就算窺見外來者們慘痛的過去,艾薩克依舊永遠表現得像個冷漠的旁觀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那麼艾薩克在想什麼呢?
他在想自己在這個時期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換算成人類的年齡,暗夜森林爆發黑暗風暴的時候艾薩克比這批外來者中所有人都要小,卻的的確確沒有這批外來者這樣狼狽和麻木。
他的父母帶着他在暗夜森林深處隱居,身為人類的父親會在起床和用餐前對神明進行禱告,這個時候身為幻想種的母親總是面若冰霜,小時候的艾薩克是個敏銳的孩子,他知道母親不喜歡父親讚頌的對象,於是對神明敬而遠之。
現在想來敬而遠之還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在失去父母和家園的悲痛之中再添上一份信仰和期望被悉數推翻的背叛感。
艾薩克勾起了唇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慶幸還是只在嘲諷。
嘲諷這群麻木的外來者,嘲諷明明提前“看見”了那場黑色風暴、卻眼睜睜看着父母死亡而無能為力的自己。
一直到小鳥吃完那些堅果,艾薩克和伊萊都沒有再說話,某種稱得上寧靜的氛圍縈繞在他們身旁,伊萊打了個淚眼迷濛的哈欠,伸出手去,小鳥很粘人地湊上來主動蹭了蹭他的手指。
不知道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太有衝擊力還是窗外的月亮與星河太美,鬼使神差般地,艾薩克問道:“你怎麼不問我的過去?”
他得到了一個不知道是在意料之中還是在意料之外的答案。
“你不是不喜歡嗎?”
艾薩克動作一頓。
“你看,從看見這些外來者開始你就很難過,這導致你現在依舊呆在這裏,而不是像從前那樣治癒傷口后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伊萊頓了頓,眼神在這樣的光線下竟然生出了幾分類似於蜜糖的溫柔來,“我這個人不喜歡去撕開別人的傷口,更何況我們還算盟友,艾薩克先生。”
艾薩克沒有回答,伊萊又打了個哈欠,生理性眼淚模糊了他的視野,他拖着因為哈欠變得有點黏黏糊糊的語調指着小鳥說道:“你就像它。”
小鳥被戳了一下,撲着翅膀飛近艾薩克的手心裏。
掌心的生命脆弱得只要他握緊手掌就能輕易剝奪,艾薩克不知道伊萊為什麼會把自己和這隻沒有魔力的鳥扯上關係。要他說,這個小東西比起像他還是更像身邊這個一言不合就要吐口血、單薄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的小少爺。
但小少爺顯然沒有這樣的自覺,他甚至很輕快地開始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在解決了自己的傷口之後向來會去進行一場頭也不回的旅行,然後在傷口再次危及到生命的時候回到弗朗西斯,用情報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來換取治癒魔法、然後準備下一次旅行。”伊萊頓了頓,突然眼睛一彎,露出一個忍俊不禁的笑來,“怎麼說呢,你就像一隻旅行青蛙。”
這個世界是有青蛙的,它們呆在農田或者沼澤的濕潤泥土裏,運氣好的會成為魔獸被賦予其它名字,運氣不好的永遠是一隻腳就能踩死的普通動物。
艾薩克的脾氣出乎意料的好,或許也有可能是他在心裏憋着壞或者懶得理伊萊,但總之無論是什麼原因,他都沒有對伊萊把他形容成青蛙這件事有多大的反應。此時他攤平手掌,那隻漂亮的鳥團成一團蹦來蹦去尋找他手中是否有堅果的殘渣碎片,紫色的、泛着五彩光澤的尾羽在空氣中一顫一顫,讓他想到自己站在玻璃花房的窗外時那朵落在自己臉上的鳶尾。
做出了一個只有自己懂的絕妙形容的伊萊把臉埋在手臂里笑了笑,再抬起頭來時就很輕鬆地說:“所以你在暗夜森林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那個小木屋只是一個中轉站,你偶爾在那裏停留,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其它的地方為了這些事情‘旅行’。”
掌心的鳥什麼也沒有找到,艾薩克把手掌向上抬,翅膀尾端的羽毛在劃過他的虎口時有些癢,艾薩克推開窗,注視着它遠去,曲起中指與無名指輕輕碰了碰剛剛感覺有點癢的地方。
黑髮的半精靈重新把窗戶關得嚴實,說:“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伊萊確實已經有答案了。
那間小木屋簡陋得要命,窗戶懶得開用菱形的洞替代就不說了,連克魯斯果這樣的食物都隨意堆放在房間一角,從屋頂到地基最花心思的可能就是那扇被附加的魔力迴路的門。說真的,伊萊甚至懷疑自己被關在小木屋裏的那一個半月是艾薩克在那裏連續待過最長的時間。
而艾薩克為什麼會這樣居無定所呢?當然是為了給教廷找不痛快、從教廷身上剜下三五幾塊肉、然後拼盡全力地找一個機會扳倒教廷。
伊萊真誠地感嘆道:“你真的很恨教廷。”
“我以為那是我們的共識,”艾薩克輕飄飄地瞄了一眼伊萊,“現在看來我錯了。”
艾薩克的確是錯了,事實上伊萊對教廷和神明的認知都很模糊。除了七八年前的那個意外他幾乎從未踏出弗朗西斯半步,迪倫、菲瑞婭甚至奧林都在下意識地避免告訴他更多有關神明和教廷的消息,他現在對教廷的印象就是一個對弗朗西斯有惡意、認為自己是惡魔之子且三番兩次想取自己性命、還試圖在大陸上東一片西一片地給自己建立巢穴的機構,而神明是這個機構的標杆或者精神旗幟,再深刻的認知就沒有了。
舉個例子,他知道教廷遍佈整塊大陸、攝取了絕大多數人類的信仰,但他不知道大陸上的人類到底被這種連對象是個什麼東西都不清楚的信仰控制到了什麼程度。
恨這種東西依託於強烈的情感存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比所謂刻骨銘心的愛更長久,要產生這樣濃烈到彷彿要將一個人吞滅的情緒勢必要經歷一些足夠讓整個人生或者思想都兩極反轉的事件,而對於伊萊這種連認知都很模糊的人來說,恨還是有點太深刻了。
伊萊歪了歪頭,想了一個合適的形容方式:“有的時候教廷會讓我感到生氣,但平心而論我只是覺得他們非常討厭。”
“他們想要你的命並且付諸行動,你卻只覺得他們令人厭煩?”
伊萊聳了聳肩,不很在意地說:“你不也想要我的命並且付諸行動了嗎?現在我卻和你呆在一起,剛剛你甚至把我從岩洞裏帶回地面。”
艾薩克用那雙沉鬱的綠色眸子注視伊萊,而伊萊也坦然地回望過去。在短暫的對視之後,艾薩克看着那雙平靜得像沒有風的湖面的眼睛,最終不得不承認:伊萊說的是真話。
他是真的不恨教廷。
艾薩克的喉嚨口一瞬間升起了阻塞感,這種彷彿要讓他當場把內臟吐出來的異樣感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瞬間吞沒了他,他一直注視着伊萊,心裏想:太傲慢了,這位弗朗西斯的小少爺謙遜平和的外表下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傲慢。
這種傲慢刻進他的生命骨血、與生俱來,他彷彿天生就凌駕於輕易摧毀艾薩克一切的教廷與神明之上,正是這種地位的不對等才能讓他在面臨教廷的死亡威脅的情況下依舊保持鬆弛和從容。
上位者會感到冒犯、會感到生氣、會感到權威被挑釁,但他不會去恨一個下位者。
人類會去恨一隻試圖殺死自己的螞蟻嗎?不會的。
“你在想什麼?”
清冽的少年音打斷了艾薩克的思緒,他的視線聚焦,伊萊有些疑惑的表情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這位傲慢的小少爺用指尖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帶下來眼角沁出的生理性淚水,然後開玩笑一般說:“我想我的臉上應該沒有東西。”
他的臉光潔細膩、還帶着一絲脆弱的蒼白,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髒東西。
艾薩克垂下眼睛,再抬眼時視線已經投向了遠方,大部分時候他和伊萊的交流都不會摻雜自己的情緒,然而此刻他很反常地說:“我在想,如果我們的位置對調,你會選擇和我合作嗎?”
他說的是治癒魔法與傷口的對調,而伊萊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不會。”
是了,艾薩克注視着飛遠的小鳥想,因為他在這位小少爺的眼中也是一隻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