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糊弄唐目前來看還算一件比較容易的事,在得到伊萊的允諾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而是帶着伊萊逛了一圈由第一批外來者修建的衛兵住所。
規整堅固的石屋排列成同心圓的形狀,一環套一環,唐從最外面一環介紹到最內部一環。伊萊含着溫和的笑意聽着,心裏卻在想:這位修斯隊長對弗瑞茲的了解全面過頭了,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說出一年半以來每一支來到這裏駐守的隊伍的隊長名字和生平,無論對方來自護衛軍還是親衛軍。
太違和了,也太明顯的。伊萊的餘光輕輕掃向唐的側臉,違和明顯道到只剩下“這位修斯隊長腦子不太聰明”和“這位修斯隊長根本就是故意的”兩個解釋了。
[宿主認為唐·修斯是故意讓你知道他懷有其它目的嗎?]
系統冰冷的機械音突然在伊萊的耳畔響起,自從它試圖讓伊萊用盡抽數無果后就躺平在了伊萊腦子裏,再也沒有嘗試過“蠱惑”宿主,而是安安心心地做起了陪聊的小夥伴——當然,這只是系統如此認為,按伊萊的目光來看,它甚至有點煩人。
伊萊在腦子裏回應:[你知道隨意讀取宿主的想法很容易引起忌憚的吧?]
[嚴正申明,主神空間出品的系統並未攜帶讀取宿主想法的插件,系統僅通過宿主的細微面部表情來分析宿主當前想法,屬於心理學範疇。]
伊萊輕輕哼笑一聲,低聲喟嘆道:“可是窺探別人的想法也會令人不爽啊……”
“您在說什麼?”
伊萊抬起頭,唐此刻站在一間石屋的前方,周圍的石屋隱秘地形成一個較小的環形,顯而易見,他們已經到達了同心圓的圓心。
“不,沒什麼。”伊萊揚起一個被遮擋在面罩下面的微笑,他往前幾步與唐並肩而立,自然地說起了其它的話題,“這就是我的住所了嗎?”
“是的,小少爺。”唐利落地點了一下頭,“今天已經很晚了,請早些休息吧,明日太陽升起時我會來與您進行下一步交接的。”
伊萊在唐的注視之中推開了石屋的門,衛兵住所的石屋完全是一模一樣的陳設,四面牆上開了兩扇相對而立的玻璃窗戶、頂部開有天窗,不算窄的床靠着沒有開窗的牆擺放在正中央。
不算寬闊,但乾淨整潔。
伊萊動了動鼻子,聞到了一絲有點奇怪的鐵鏽味道,但這座臨時監獄裏的外來者大都有嚴重的外傷,隨着風吹到這裏也不算奇怪。
他回過頭,對着唐點了點頭,反手拉上了門。
在呆在一個獨屬於自己的空間之後,伊萊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隨即卸下身上的漆黑盔甲——親衛軍的盔甲實在是太重了,要不是他本質上並不是一個柔弱的魔法師,大約連這一路上都撐不下來。
早知道央矮人族長打造一副外觀一樣、輕個幾倍的盔甲了,伊萊有些憂鬱地想,不該省這點麻煩的。
衛兵的屋子裏大都有擺放盔甲的架子,伊萊活動了一下四肢,轉身把放在地上的盔甲一一擺放在架子上,然而就在他把腿架放在架子底部的的那一剎那,音量比平時高了好幾個度的機械音猛地在伊萊耳邊炸開。
[後退!]
伊萊眼睛一眯,猛地向後一撤,破空聲幾乎同時從他的右側響起,一支帶着箭擦着他的鼻樑而過,箭身上的寒光甚至逼得伊萊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當他反應過來這個時候不能閉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雙手從黑暗中襲來,伊萊的脖子突然接觸到了微涼的布料,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剎那,環着他脖子的手臂向後猛地一帶。巨力讓伊萊向後退了幾步,直到咚地一聲撞上某個冰冷的身軀。
伊萊捏緊拳頭,手肘卯足力氣向後一撞,一聲悶響通過空氣
和身體同時到達他的耳朵,身後的人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不僅將手臂收得更緊,另一隻手還趕在伊萊之前抽走了他腰間的法杖。鑲嵌元素寶石的金屬法杖在地面上叮叮噹噹地滾遠,最後與牆壁相撞發出巨大聲響。
脖頸連帶着氣管被強制壓縮,伊萊開始呼吸困難,襲往身後人的手被另一隻手握住手臂,他曲起腿猛地向後一踹。
趁着身後人閃避的空隙打開系統空間拿出那把有點特別的匕首,然後乾脆利落地進行反擊——伊萊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出乎意料的,身後的人硬生生接了這還算容易避開的一腳,衝擊力讓他帶着伊萊向後退了好幾步,桎梏住脖子的手臂突然放開,伊萊還沒來得及進行反擊,那隻手又轉到了自己的腰上。
下一秒,天旋地轉,伊萊被摔進了柔軟的床鋪里。
在衛兵住所里遇襲,這都是什麼事啊!伊萊狼狽地喘着氣,空氣終於能夠毫無阻礙地湧進他的肺部,唾液在大幅度的呼吸中溜進了食管,他難以抑制地側過身咳嗽起來。
這個動作事實上是有點艱難的,襲擊他的人此刻撐在他的身體上方,他的兩隻手腕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交疊在一起由對方一隻手握住。他想要側過身,一邊的肩胛骨就勢必會因為扭轉而生出痛感。但是不轉沒辦法,他如果仰躺着咳嗽,唾液就會被更多地嗆進肺部。
襲擊他的人頓了頓,握着伊萊手腕的手向上抬到懸浮在空氣中。
劇烈咳嗽時人是無法吸入空氣的,所以等到伊萊平復之後,他的狀態比突然被掐住脖子好不了多少。
他此刻鼻尖眼角都染上了一絲緋色,細碎的髮絲被汗珠貼在太陽穴和顴骨,剛剛的教訓讓他不敢再大口呼吸,於是此刻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呼吸時進出肺部空氣的量,這使他整個人都有點細微的顫抖。
“你看起來很狼狽。”低沉的聲音從他的頂部傳來。
伊萊控制得很好的呼吸速度一岔,他扯起半邊唇角,一側尖尖的虎牙短暫地窺探了一下外界的風景。
“這不就遂了你的意嗎?”
伊萊挑起眉頭,黑影籠罩在他的正上方,襲擊他的人肩膀很寬闊,幾乎佔據了他大半個視野。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算不得遠,襲擊者的髮絲垂到他的耳側,弄得他的耳廓有些癢。伊萊偏了偏頭,等到狀態恢復一點之後才似笑非笑地望向襲擊者在黑暗中反射出微弱光澤的眼睛。
“你覺得我說的對嗎?”伊萊難得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快一個月沒見的艾薩克先生?”
襲擊者喉嚨里滾出意味不明的一聲,他沒有確認或者否定伊萊的稱呼、黑暗中伊萊也只能看見一個輪廓,但光從他胸口散發的血腥氣味,伊萊就足夠確認他的身份了——哦,對了,還要加上他的長頭髮和隱匿在黑暗中的能力。
房間陷入了寂靜,伊萊不太均勻的呼吸聲幾乎是唯一能夠聽見的動靜,艾薩克沒有動作,桎梏着伊萊手腕的手也沒有半分鬆動的跡象。
又是一場僵持,伊萊垂着眼睛想,他們之間的每一次算得上久別重逢的見面都伴隨着暴力與僵持,他討不了好,艾薩克也討不了好,完全白費力氣,與他們的理念都背道而馳。
“雖然我們並沒有紙面上的約定,但我可以理解為你想要撕毀合約,並且準備在因為胸口的傷口死去之前帶着我一起去死嗎?”伊萊有些譏誚地說。
這回艾薩克倒是回答得很快:“不,現在還不是走向死亡的時候。”
“哦,”艾薩克的話在這樣的場景中實在很滑稽,伊萊的語氣更譏誚了,“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艾薩克先生。”
他開玩笑或者恨不得咬斷艾薩克咽喉的時候總是喜歡在艾薩克的名字後面加一個沒什麼尊敬意味的稱呼。
系統覺得自己的宿主快
氣炸了,按理來說這個時候它應該出聲安慰,但伊萊和艾薩克的合作原本就建立在系統任務的基礎上,它並不無辜,所以心虛地閉了嘴。
這個時候就讓暴風雨全部向艾薩克打去吧,它只是一個無辜的、一絲雨水就能燒壞內部線路的小系統。
伊萊含着不達眼底的笑意,他費勁地仰起脖子,兩張原本就隔得不遠的臉隨着他的動作在黑暗中靠到了一個有些危險的距離。他們呼吸出的灼熱氣息纏綣地打在對方臉上,黑色的長發與銀白的短髮混雜在一起,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被誠實地傳遞往彼此的身體。
實在密不可分。
艾薩克鴉色的眼睫神經質地跳了跳。
他的血脈賦予了比絕大多數多數生物都要優良的夜視能力,比起只能勉強看見一個輪廓的伊萊,艾薩克能夠清晰地看見伊萊被箭支擊斷的那一縷頭髮、紫色眼睛中的寒光、蝴蝶一般的睫毛,甚至脖頸上比膚色略深的血管。
這讓他感到一點超出控制的異樣。
艾薩克幾乎是有點狼狽地想:或許是實在離得太近了。
或許他應該在明天早上走近這個房間,在窗戶透進的明亮晨光里隔着一段合適又疏離的距離,然後伊萊遵從約定釋放一個治癒魔法,他遵從約定將某些情報掐頭去尾地告訴伊萊。而不是在這樣一個夜晚展開一場結局詭異的搏鬥,最終以這樣的姿態僵持在這裏。
“你還想保持這個姿勢多久?”
伊萊就着這個近到讓艾薩克開始後悔的距離說道。他的音色偏冷,在說這種沒有什麼語調起伏的問句時明明應該呈現出一種冷眼旁觀的壓迫感,卻因為區分得不那麼清晰、甚至有點粘連的音節顯出一點黏黏的感覺來。
就像弗朗西斯特產商店去年開始向外售賣的夾心玻璃糖球。透明糖衣在口腔的溫度中逐漸融化、流向食管,在喉嚨因為糖分而感到不適時,最中間微酸的夾心終於隨着某個缺口傾瀉而出。
艾薩克不太愛吃甜,但可以為了這種夾心糖球走出暗夜森林,掐着時間去到南部領地最大的商會。
察覺到艾薩克一動不動,伊萊擰起眉頭,他微微拔高聲音,非常不高興地提醒道:
“你的血要從你的胸口上跌落到我的胸口上了,艾薩克先生。”
胸口的鈍痛這才後知後覺地被傳遞往大腦,艾薩克下意識地把身體往上撐了點,他們之間的距離再次被拉開。伊萊一用勁,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腕從艾薩克的手裏抽了出來,擠壓后的摩擦讓他的手腕皮膚都生起滾燙的痛意,他垂着眼睛,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咬了咬后槽牙:要不是他們勉強算個合作關係,今天他就要把那張爆炸卡直接扔到艾薩克的身上去。
系統察覺到伊萊的想法,默默地在他的腦子裏播放大悲咒。
這個距離太近了,艾薩剋死不死的沒關係,它的宿主可千萬不能出問題——被血濺滿身出現心理問題也不可以。
伊萊不知道自己在系統那裏已經成了個脆弱的待保護動物,他越想越氣,就在他的氣憤快要達到頂峰的時候,艾薩克突然跟腦子搭錯了弦似的把全身重量移到另一隻手上、又抬起被解放的那隻手隔着被血液浸濕的衣料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傷。單手支撐,伊萊當然不可能放過這樣好的一個機會,他卯足力氣曲起膝蓋猛地撞往艾薩克的小腹,一聲悶哼之後,艾薩克硬生生被掀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想來撞得應該不算輕。
伊萊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動作,他躺在床上望着石屋頂上的天窗,剛剛艾薩克如同一個嚴密的罩子一般遮擋了他全部視野,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今晚的月亮非常圓,灑下的光亮足夠他看清楚屋內絕大部分陳設。他喘了兩口氣,抬起一開始揍往艾薩克胸口的拳頭,指節上微深的黏稠水跡纖毫畢現。
“真的很難不去想你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
明明為了生命能夠與他進行合作,胸口的傷口都在符文的影響下裂到這個程度了才來找他,甚至在正式治療之前還生龍活虎地跟他打了一架。
艾薩克的聲音從地面飄上來:“嗯。”
聽起來他也躺在地上沒動了。
伊萊撐着床坐起來,他轉了個方向,小腿貼着床的側面。艾薩克躺的地方離床算不上遠,伊萊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又看看艾薩克的手臂,二者之間的距離大概只需要他抬抬腿就能夠到。
然後伊萊不僅抬了抬腿,他直接一腳踢在了艾薩克的手臂上,這一腳顯然帶着許多個人情緒,如果伊萊沒有在進入房間的第一時間就把盔甲卸下換上軟底拖鞋的話,艾薩克大約會遭到嚴重的二次傷害。
身高和肌肉畢竟都擺在那裏,艾薩克倒是沒被伊萊踢動,他偏過頭注視着伊萊不辨喜怒的臉,突然扯了扯嘴角。這勉強算是他的第二個笑,上一個是在矮人部落曾經生活過的山洞裏,他被伊萊壓制在地上,胸口的傷向外流出的血液足夠匯成一灘淺一點的水窪。
“你生氣了嗎?小少爺。”
伊萊也扯扯唇角。
“顯而易見的事情,艾薩克先生,任何一個人在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遭襲都會不那麼高興。”
艾薩克在黑暗中注視伊萊的眼睛,過了很久,他輕聲說:“別生氣。”
伊萊從鼻腔里哼出一聲嗤笑,他又用腳尖踢了踢艾薩克的手臂,這回倒是輕了點,至少在艾薩克看來就跟被路邊的小貓撓了一下沒兩樣。
“你在這種情況下能說出這樣的話,還真是能夠刷新我對你的認知。”
他們對彼此的認知本來就不算太深,隨着相處時間的增加刷新個七八九十次都算不上奇怪。
艾薩克撐着身體坐起來,他曲起一條腿,單手搭在膝蓋上,全程動作沒有半分遲鈍,就像那道傷根本不存在一樣。藉著朦朧的月光,伊萊清晰地看見了他胸口比其他地方深一大截的布料,這下伊萊是真的有點疑惑了:難道幻想種的身體素質和人類的差距大到這個地步,僅僅只是一半血脈都能頂着這樣的傷活蹦亂跳這麼久?
如果現在的光線不那麼暗的話,伊萊就能看見艾薩克慘白到毫無血色的嘴唇,大約也不會再這樣想。
艾薩克輕輕吐出一口氣,待到眼前的視野變清晰之後,他偏頭望向伊萊。
“不,我的意思是,我帶來的消息大概並不適合部分人在生氣的時候聽。”
“比如弗朗西斯的,”艾薩克頓了頓,放輕聲音繼續說道,“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