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逐個擊破
惜春回到榮國府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但賈母和王夫人都等着她,她也只能先過去請安。
到了後院才發現,除了賈母和王夫人之外,薛姨媽和寶釵也都在。
惜春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先給賈母請了安,卻在心裏嘀咕。
看這架勢,竟好像是要問罪來的,滿屋子的主子,細算起來竟沒一個全心向著她。
等惜春坐穩了身子,王夫人便迫不及待地開口:
“四丫頭,你且說說,皇上為何派人接你入宮,又是為什麼說你在蟠兒這案子裏有功勞?”
惜春睜着一雙明如秋水澄如鏡的眼,朝王夫人微微一笑:
“皇上是聽說了我會扶乩,覺得有些稀罕,所以召我入宮見識見識,二太太不信,遣人去問問欽天監的宋監正,我倆一同扶乩,我還勝了他呢。”
賈母和王夫人對視一眼,各自心下暗驚,惜春會扶乩算卦的事兒,她們從不曾外傳,甚至在不相熟的下人面前也都不提起,那皇上又是從哪裏聽說?
可是惜春連欽天監宋監正這個人都說出來了,這般有鼻子有眼,也不像是作假。
況且是與不是,只要派個人問問就知道了,以惜春的本領,應當不會撒這等輕易就能被戳穿的謊言。
薛姨媽捏緊了帕子,沉聲開口:
“既然如此,你又是為何攪合在蟠兒的案子裏?為什麼剛才有人闖進梨香院,不由分說把個香菱丫頭接走了,還說是你的意思!”
惜春深吸一口氣,目光在王夫人和薛姨媽之間打轉。
現在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竟是牢牢抱團在了一起,況且個個兒都是長輩,她一個小丫頭,就算有幾分“神通”在身上,也很難與這些人結成的同盟抗衡。
想要脫身,必須得分而化之,逐個擊破。
這般想着,惜春鎮定自若地站起身來,朝賈母行了個禮:
“老太太,外人就算不知,您也是知道的,惜春這些年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咱們賈家着想,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雖說寧榮二府分門別戶,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惜春還是知道的。”
緊接着,她又看向薛姨媽:
“實話告訴薛家太太,您兒子搶的不僅是馮家的人,也是我的人,我早就知道賈家會因您薛家有此一劫,因此早早地託人前去贖買那位甄姑娘,為著這個,皇上才知道我會扶乩的,我是一心為賈家和您薛家着想,可是冤有頭債有主,這殺人償命的事兒,您別找到我頭上來。”
賈母不由得看了薛姨媽一眼,心下不快。
為著薛家這案子,賈家王家到處奔波,現在是誰都沒臉,惜春的能耐藏不住了,賈政的位置也坐不住了,這一切可都是由薛家而起,的確是怪不到惜春頭上!
寶釵心下一驚,深深看了惜春一眼。
才五歲的小丫頭,竟是這般牙尖嘴利,幾句話就把薛家推到賈家的對立面去了。
這可不行,她和薛姨媽孤兒寡母,身邊又沒有個依仗的人,薛蟠的案子還得求賈家籌謀,倘若賈母存心抽身而去,薛蟠竟是必死無疑了。
寶釵抿了抿唇,捏緊了帕子。
薛家縱有千萬般不好,也不是你一個寧國府出身的姑娘,自小養在榮國府里老太太跟前,卻賣了榮國府的理由!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
“四姑娘,媽媽並非是要為著哥哥打殺人的事兒難為你,千錯萬錯是我哥哥的錯,該怎麼著我們自領就是了,只是那馮家老僕怎麼又攪和在裏頭?況且如你所說,這事情你既沒有辦成,怎麼皇上又會說你有功呢?”
說到此處,寶釵看了王夫人一眼,嘆息道:
“我也知道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只是人情冷暖仍不可不鑒,咱們四大家族向來是同氣連枝,哥哥出了事兒,賈家姨夫和王家舅舅都在裏頭奔走,姑娘即便不幫着自家人,也不必這麼剛正不阿,就不看在薛家面上,好歹也得顧全了賈家姨夫的面子,難道榮府里沒臉,姑娘顏面上就有光嗎?”
王夫人被說中了心思,恨恨看了惜春一眼。
現在因着薛家的案子,賈政在工部簡直存身不得,連帶着把她也恨上了,一連數日都歇在了趙姨娘那裏。
惜春心下嘆息,她其實對寶釵並無過多愛憎,只覺得是一個陌生人罷了,只是可惜,因為薛蟠的案子,兩人終究是站到了對立面。
她要保住賈家,就得把賈家從這泥潭裏撈出來,任由薛蟠獨自沉淪。
可對於寶釵來說,薛蟠是她的親哥哥,縱有千萬般不好,也不能由着別人算計了去。
打一開始,她跟寶釵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惜春眨了眨眼,一臉無辜:
“寶姐姐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方才已經說明了,皇上是聽說我會扶乩,所以才召我入宮的,他老人家眼中我在這件事裏的功勞,自然是指我扶乩算出了那位甄家姑娘的姓名與籍貫,方便了官府將甄姑娘送回原籍,令她與家人父母團聚,這與二老爺又有什麼相干?”
她說到此處,輕輕咳了兩聲:
“二老爺這些日子忙裏忙外,從來也不是為了我與甄姑娘啊。”
寶釵神色一變,還想開口,惜春覷准了機會,看向王夫人:
“此處沒有外人,我也說句實話吧,我在這件事裏忙裏忙外,非但不是為了落榮府的面子,倒是要保榮府里一場潑天富貴,二太太不該怨我,倒該感激我呢!”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這麼說,我倒是還得謝謝你了。”
惜春笑了笑:
“二太太,您是吃齋念佛的人,不會不知道什麼叫陰德,正所謂‘人命關天’,世上最損陰德的事兒,便是草菅人命了,只要濫殺一條人命,就得搭上一家子的氣運,先前寶姑娘的兄長打殺了無辜之人,已經把自家的祖宗福根兒全給填了進去,那還有馮家老僕的一條命沒填呢!”
“若不是我再三再四地求皇上放了那甄姑娘一條生路,這案子就得把咱們賈家的氣運也全搭進去,宮裏頭大姐姐的造化沒了,二哥哥的福氣也折了,連帶着祖宗都要受辱,難道到了那時候,二老爺就是有臉的嗎?”
王夫人倒吸一口冷氣,不說話了。
薛蟠是她的外甥不假,可是要為著薛蟠,坑了元春和寶玉,那她是堅決不幹的。
寶釵握着帕子的手都暴起青筋來,整張臉漲得通紅,額上也見了汗:
“四姑娘也未免太無情了!咱們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才要互相扶持,難道我們家沒了福分,親戚們不幫襯一把,倒要在旁邊看笑話嗎?怎麼見得貴府以後就沒用得着我們的地方呢!”
一句話出,賈母和王夫人都看了寶釵一眼,臉色全沉了下去。
寶釵也自悔失言,她少有這般失卻分寸的時候,只是被惜春話里話外擠兌狠了,一時間氣血上涌,這才口不擇言,說出這話來。
現下回過神來,才覺出自己這話不妥當,倒好像是盼着賈家出事一般。
她正想以別話解釋一番,惜春哪裏會給她這個機會,輕咳一聲:
“我只當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話,是說咱們四大家族要各自爭氣,互相扶持,再不料在寶姑娘眼裏,竟是一家倒了霉,就得拉上別人家墊背,竟是誰也別想好了!”
“這樣無禮的話,寶姑娘還是省省吧,二老爺在這件事裏出了那麼大的力,二太太心疼得這個模樣,您也該體恤幾分,我們賈家也不是不幫襯,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口了,事情都到了皇上面前,您還叫我們怎麼著,造反哪?”
說到此處,惜春朝賈母深施一禮:
“老太太請把心放在肚子裏,我畢竟是咱們賈家的姑娘,害誰也害不到賈家頭上來,連二太太俱可以放心,如今我救下了甄姑娘,就保住了咱們賈家的福氣,二老爺將來非但沒有禍事,倒有一件大富貴等着他去享呢。”
“至於薛家姨媽,人命是您兒子鬧出來的,與我半點無干,我忙裏忙外,無非也就是把您家花了幾百兩銀子買來的丫鬟放走罷了,雖說按律本就該這麼著,到底也讓您損了幾百兩銀子。”
“您要是捨不得這個銀子,那也不要緊,回頭皇上還要賞我百兩黃金,我都送您就是了,您先別忙着客氣,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免得您到時候後悔,等到我送您金子那時候,您也就能指着這點子金子過活了。”
說完,惜春大大方方地站直了身子:
“老太太,惜春今日在宮裏累了一天,現在實在乏了,就先告退了,您幾位自便吧。”
說完,她朝眾人施了一禮,邁着小短腿噔噔噔走了。
先前在宮裏,她在掃描匣子裏寶珠的時候,不小心把皇上的奏摺也全都掃了進去。
雖然案子還沒完全審完,但皇上已經定好了對薛家的判決——薛蟠處死,薛家全部家產充公。
不管周妃什麼時候生孩子,她只要等判決下來之後,再給薛姨媽和寶釵送過去就是了,不信寒磣不死這倆人。
寶釵大概永遠也想不到,真正招翻了惜春的,不是二人前面那些唇槍舌劍,反倒是一句看似無關痛癢的話。
說誰無情呢?
她要是真無情,還用得着這麼忙前忙后幫襯着賈家嗎?
再者,當著老太太和二太太的面兒,這話輪得到你薛寶釵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