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惜春
且說那日黛玉棄舟登岸,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到了榮國府,見了賈母,祖孫二人俱是肝腸寸斷,在眾人的勸解之下,賈母好容易止住悲聲,待黛玉拜見過了,才忍淚笑道:
“這骨肉相見原是喜事,正該高興才是,反倒哭起來。”
一面又跟黛玉介紹了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紈,黛玉一一都拜見過了,賈母這會兒已經收了淚,攬黛玉在身邊坐下,吩咐道:
“快去請姑娘們來,今日——”
才說到這裏,門口已有丫鬟笑着稟了一聲:
“啟稟老太太,姑娘們到了。”
賈母笑着點一點頭示意她們進來,又朝底下眾人說:“可真是,又叫四丫頭算着了!”
邢夫人在下首笑着接了句:“四丫頭不比旁人,到底是那邊大老爺的閨女,是有點子福氣在身上的。”
賈母還沒答話,那邊兒丫鬟婆子已簇擁着三位姑娘進來了,黛玉連忙站起身來,留神打量了一番。
前兩位年紀大的,一個是溫柔沉默,觀之可親,一個顧盼神飛,見之忘俗,兩人卻是一樣的裝束,唯有旁邊一位年紀尚小的,卻與她二人不同,穿了件翠色捻金襖,卻不知是什麼材質,底下是一條白綾子裙,外頭卻又有一層淺碧色的花籠裙,綉着幾隻飛燕,甚是靈動。
且這小女孩雖然形容尚幼,然而瞳清眉淡,靈氣逼人,散淡自在,落落大方,與尋常稚齡小女又有不同,引得黛玉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這邊廂,李紈已經起身,為黛玉一一引見:“這是你二姐姐迎春,這是三妹妹探春,這位是你四妹妹惜春。”
雙方一一見禮過,黛玉默默記了幾人年齡序齒,賈母又問起黛玉的病,黛玉一一回了,自然也提到了那癩頭和尚和跛足道士:“……說了些瘋瘋癲癲的不經之談,自是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
賈母聞言,點一點頭,卻看向惜春:
“四丫頭,你瞧着你這姐姐如何呢?”
黛玉面上不顯,心下暗暗納罕,若說醫藥之事,自然該問朝廷供奉,再不濟也是見多識廣的老人,如何外祖母卻反而向稚齡小女詢問,一定是有個緣故的,只是不知端地。
惜春這會兒正捧着茶喝了兩口,聞言便端端正正地將茶盞放好,回話:
“老祖宗若問,我也就直說了,那兩個人說的原是好的,一片憐惜之心倒不糊弄人,只是事涉天機,不敢說透,遮遮掩掩的,怎麼怪得人家不信他?至於那兩句話也是有理的,不過據我看來,外姓親友一概不見也太過了,只是這哭聲一條,是萬萬不能輕視了去,林姐姐倒要當心。”
“老祖宗若不放心,不如讓林姐姐跟我一道住着,有我陪伴,料想可以無虞。至於丸藥,老祖宗那兒橫豎也是在配,給林姐姐帶一份兒就是了。”
賈母點點頭,疼惜地看了黛玉一眼:
“這也是有的,畢竟是情發於心,若是總見哭聲,心裏自然要坐下病的,黛玉兒以後可要時常寬心,你母親若知道,也是希望你好好的。”
說到此處,賈母眼圈不免有些發紅,怕惹得黛玉傷心,連忙岔開話題,看向惜春:
“你這姐姐新來,我心裏舍不下她,要留她在身邊住幾日再說,既然有解釋之法,想來也不妨事,你平日多上心就是了。”
說完,便看向諸人:“四丫頭的話,你們可都聽見了,若是誰惹了黛玉兒難過,叫我聽見可是不依的!”
又看向黛玉,柔聲道:“好孩子,你妹妹說的話,你可萬不能不當真。”
“你這個四妹妹,是你東府堂舅的女兒,你堂舅潛心問道也有許多年了,後來得了這個小女,誰知她從小耳濡目染,又得祖宗保佑,有了幾分福氣在身上,平日裏說的話,乍一聽叫人不解,過後遇見了才知道原委,倒不是故弄玄虛。”
黛玉聞言,不免對惜春更多了幾分好奇,才不過這個年紀,便有如此本事了嗎?
惜春見黛玉往自己這兒看,朝她微微一笑,眨眨眼:“璉二嫂子是個愛說愛笑的,姐姐可別見外。”
黛玉一怔,雖知道這位璉二嫂子,便是大舅之子賈璉娶的那位王家姑娘,只是這四下里靜悄悄,哪裏來一位愛說愛笑的璉二嫂子?
但下一瞬,就聽後院裏傳來一陣笑聲:
“哎呦,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黛玉又是一驚,卻見四下無人訝異,方知這不過是惜春的正常發揮,因着身在外家,生怕被人恥笑了去,因此心下雖是納罕,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只等王熙鳳進來,才微微一笑,見禮:
“見過璉二嫂子。”
鳳姐兒四下里一瞧,見惜春在座,心下里有了數,便一把扶起林黛玉,細細地打量片刻,又點頭讚歎:
“這等標緻的姑娘,我往年只在咱們家見過,再不料還有這麼一位神仙似的妹妹,這也可見老祖宗福氣大,怎麼偏就是老祖宗的晚輩這般出色,比不相干的人家強出十倍去呢?”
賈母笑道:“你這猴兒,誇你幾個妹妹也就罷了,連自個兒都誇上了!”
鳳姐兒笑着將黛玉送回賈母身側,又親捧茶果,話卻是向著老太太:
“為我這妹妹,我可是里裡外外忙了幾日了,好容易見了真佛,還不許我沾沾光嗎?”
王夫人揉着額角,覺得鳳姐兒有些鬧騰,便岔開了話題:
“鳳丫頭,這個月的月錢放了不曾?”
提到管家的事兒,鳳姐兒倒是認真了幾分:
“月錢昨兒就放完了,倒是太太前幾日叫找出來的那幾匹緞子,我帶着人找了幾遍都沒找着,想是太太記錯了?”
惜春這會兒剛吃了一塊果子,聞言柔聲道:
“都在太太柜子裏呢,二嫂子到樓上翻,自然是找不着的。”
王夫人一時怔住,默然想了一會兒,方看向惜春,笑道:“可是我竟記錯了。”
忙又吩咐身後的金釧:“等會兒就去取了出來,給林姑娘裁幾件衣裳。”
鳳姐連忙接過話頭:“我已經預備下了,等給太太過了目,就送過來。”
王夫人便不再言語,惜春笑眯眯地又吃了一塊果子,喝了一口茶。
坐了一會兒,黛玉還要去拜見二位舅舅,便先隨着邢夫人去了,賈母卻將三位姑娘和鳳姐兒留下,一同說些閑話解悶。
賈母倚在榻上,由鴛鴦拿着美人攥捶腿,話似是隨口說出來的,目光卻落在惜春身上:
“今年的年景怕是不大好,由揚州到京城走了這許些日子,聽說路上不大穩當呢,又是風又是雨的。”
這會兒,惜春已經又挑了一塊果子,乳嬤嬤吳氏怕她貪食傷了脾胃,趕忙叫人把茶果碟子撤了,惜春還想攔一下,聽了賈母的話,只得捏着塊果子開了口:
“老太太說得是,這兩年我瞧着都不好呢,今年又是風又是雨,到時候還有冰雹,等回頭我扶乩算仔細了,再給老太太送過來,讓他們到了日子勤謹着些吧。”
鳳姐兒抿唇一笑,她出身四大家族的王家,自認從小也有些見識,卻是到了賈家之後,才覺得自個兒從前的眼界窄了。
先是二太太生的寶玉銜玉而誕,世所罕見,后又有東府老太爺膝下這位四姑娘,能掐會算的,叫人不由得咋舌,難道賈家祖墳埋在了什麼風水寶地,怎麼偏就他家出這等稀罕人物?
不過這等事接二連三的,賈家也怕遭人家說三道四,因此四姑娘的事兒,賈母就沒叫聲張,除了賈家這些主子和貼身的心腹知道,外人一概不知。
為著這個,鳳姐兒總有點疑神疑鬼,她還曾試探過賈璉,看他有沒有什麼亦乎常人之處,最後卻發現這人似乎只是貪顏愛色之處過於常人,真真是沒什麼離譜的能耐,也只得罷休。
倒是惜春尋了個機會,私下裏經由平兒跟她說,錢雖是好東西,只是來路不正,早晚必成禍害,趁着現在年景還好,倒是可以早做打算,若是缺什麼少什麼,遣人來跟她說一聲,她這邊可以想辦法。
那年的惜春比現在還小,路都走不利索,常要人抱着,鳳姐兒又是新媳婦,還不明所以,等這兩年逐漸從王夫人手裏接過管家的權力,才知道賈家是金褡褳兜黃連——外頭體面裏頭苦。
進項不見幾樁,花錢的地方倒是不少,大老爺花錢似淌水兒,大太太斂財如惜命,二老爺清客滿院子,二太太外物不上心……還有一堆的姨娘小子,底下一串兒的丫鬟婆子,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雖然只是從王夫人手裏接過了一部分的管家權,可還是直讓鳳姐兒鬧心,這一鬧心,不由得想起惜春的話來了。
雖說聽着像是小孩子的玩笑話,可惜春小小年紀,怎麼就會想到這裏呢?鳳姐兒想來想去,疑到了賈珍身上,別是這位大哥哥想幫襯一二?
鳳姐兒沒聲張,派了平兒去向惜春問計,結果第二天,旺兒媳婦神神秘秘地打二門上進來,給鳳姐兒送來了一沓子散碎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的,數下來足有三十張,說是原東府老奴焦大親自給送過來的,還特地告訴不叫聲張,尤其是別讓珍大老爺給知道了。
這可把鳳姐兒嚇得不輕,按說兩家血脈至親,平日裏互相幫襯一二也算不得什麼,可這不叫賈珍知道是個什麼路數?
別是偷了東府的銀票給送過來的吧?
鳳姐兒急出了一腦門子汗,特地親自走了一趟東府去找惜春,才知道前因後果,回頭一想,不由得嘖嘖稱奇。
原來當初給焦大贖身把人放出去,正是惜春的主意。
鳳姐兒也聽過焦大的名聲,知道是個功勞大、脾氣大、年歲大的老僕,很不服管教,再不料惜春竟能降服得了他。
如今焦大雖然成了自由身,倒是一門心思幫着惜春做事,惜春給了他種子,他也不問從哪淘澄來的,就特地去郊外買了塊地,帶着乾兒子和乾兒媳一起翻成了菜園子,把種子都給種上。
說起來也是奇了,那些種子看着本是尋常,焦大這年紀的人了,也不是個有力氣的,可是種下去就是瘋長,瓜也那麼老大,菜也那麼老大,焦大摘了拿出去賣,一集的人都瞪着眼珠子看。
那還是頭兩年的事兒,這兩年裏,賈母把惜春帶在身邊養着,倒方便了鳳姐兒跟她商量,而焦大種的東西也出了名,他自個兒倒是還以老僕自居,不顯聲揚名的,只是言必稱主子,連帶着他這主子瓜、主子菜也出了名,鳳姐兒每次想起來,心裏都有那麼點子不大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