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顧盼

九、顧盼

第二日,四州人馬陸續抵達京畿,四州王公竟無一人抵京。這個結果在天子的意料之中,都是老狐狸,沒有一個省心的。

早朝之後,禮部在大隆宮繼續佈置明日的中秋夜宴。天子崔凜選擇在麟趾殿大宴眾臣,共慶團圓,是以不能出一點紕漏。

這麟趾殿在大隆宮西苑,延綿巍峨,是西苑宮闕的中樞之地。四處通達,有大大小小宮門十處,每一處都必須設立京畿王軍護衛。

這隻京畿王軍的統帥正是燕王蕭灼,所以這幾日她的耳根子也沒閑着,聽完禮部官員回報,又要聽京畿王軍八名都統的回報。雖說這場中秋團圓宴就是設來看戲的,可若是有人渾水摸魚,把禍水引到她這裏來,那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齊州這次來了崔淞,蕭灼就后槽牙痒痒的。她可不是寬仁大度之人,就算那是上輩子之事,她也要好好出這口鳥氣!

就算不死,也要他殘了!

“蕭破,明日你隨我赴宴。”蕭灼想到一招陰的,不等蕭破回答,又補了一句,“明日你穿深色的勁裝,不必着甲,也不必佩劍。”

“諾。”蕭破領命。

一夜過去,各有所謀。

天子在中秋這日依照禮制祭祀之後,便領着眾妃暢遊了宮湖。黃昏之時,天子領着嬪妃們入了席。皇后今日不知為何,身子不適,沒有參宴。是以天子的近身處,便是那位近日頗得聖寵的李美人。

眾臣還以為是什麼天姿國色的妖女,如今一見,也沒有傳聞中那麼艷冠京華。幾位老臣交遞了眼色,天子年少,應當貪幾日新鮮便過去了,先前確實是他們多慮了。

幾位王公的公子們坐在六部官員的左邊,他們對面只有兩個客座,蕭灼坐了其中一處,侍衛蕭破恭敬地跪坐在她的身後,好似一尊潑墨畫出的黑臉凶神。

今夜的蕭灼一反常態,並沒有穿平日裏那件白底赤鶴的官服,難得地換上了一身大紅宮袍,高高挽起的鬢髮上斜簪了一朵大紅芍藥。她本就生得艷絕,今日這身打扮,艷麗奪目,就連天子瞧了,也忍不住含笑誇讚。

“阿姐今晚妙絕。”崔凜畢竟是少年郎,哪家少年郎不慕美色?只是她這位表姐看着艷麗,卻是帶毒的,這點崔凜心知肚明。做君臣可以,卻萬萬做不得夫妻。

蕭灼捧起酒盞,笑吟吟地敬向天子:“陛下謬讚。”說完,她仰頭輕咬盞邊,慢條斯理地咽下一口美酒。擱盞之時,不經意地往對面的幾位望去,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在對面的那些少年心湖上撩起幾圈漣漪。

風情萬種。

崔淞慌亂地拿起酒盞,喝了一口。餘光瞥見了身側看痴了的許淵,他不禁輕拐了一下許淵,低聲提醒道:“不想要眼睛了么?”

許淵愕然。

崔淞也不好在這種場合直言這位燕王的危險之處,只得說了旁的:“陛下都不敢召她入宮為妃,你猜是什麼原因?”

許淵不禁心頭一涼,確實是他僭越了。

蕭灼雖未聽見兩人到底竊竊私語了什麼,可從那青袍公子的表情看來,定是聽見了什麼危險的警示。

果然,她這個崔淞表弟不是個省油的燈,原來從這時開始,他便已經提防她了。回想上輩子是自己太過自負,才會沒有想到這一層。活該栽那麼一個跟斗!也該好好長長記性。

“今日姑姑不來么?”崔凜忽然問道。

蕭灼笑道:“阿娘說,今日兩位哥哥都不在,她來了也不知找誰敘舊,一早便領着一隊人馬入山狩獵去了。”

崔凜忍不住大笑道:“姑姑這性子啊,真是與眾不同。”

蕭灼也覺得自家阿娘這性子頗是恣意,老早便把燕王王爵傳給了她,成日就想着自己快活。

“可不是么?”蕭灼應了一聲,語氣微苦,“就只顧自己玩得盡興。”

崔凜放聲大笑,視線移到了蕭灼身邊的空位上。這位子本是崔泠的。蕭灼特別吩咐禮部準備的席位,姑娘們坐一起,天經地義。可現下宴已開始,崔泠卻遲遲不至,已是對天子不敬。

蕭灼沿着天子的視線也瞧了一眼旁邊的空位,主角若是不至,今晚這齣戲可就唱不起來了。

“昭寧縣主到——”總管太監突然在麟趾殿門前稟告。

“終是來了。”崔凜臉上已有不悅之色,從來只有臣子等君主的,今日倒好,一個小小縣主竟敢如此姍姍來遲。

李嫵覺察了天子的變化,適時地遞上一盞酒:“妾聽聞這位昭寧縣主自幼便身子不好,許是初來乍到,水土不服,這才耽擱了。”

崔凜接過酒盞,話中有話道:“美人可是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妾惶恐。”李嫵低眉,“妾想着……她畢竟是遠客……”

“你就是心善,朕都懂的。”崔凜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天子,他若在這殿上大發雷霆,敲的是崔泠,震的卻是其他王公子弟,反倒會落一個不近人情、親族相殘的惡名。如今有美人勸慰,也算是找到了個台階,他順着下來便是。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崔泠也是個識時務的,踏入大殿之後,不視旁人,徑直走向殿中,領着隨行銀翠恭恭敬敬地行了叩禮。

蕭灼眸光大亮,這位泠妹妹是個懂事的,禮數做到了,天子自然也就不會惱她了。

崔凜也沒想到她會行這般大的禮,心頭大悅,斜眼看了一眼那邊已經入席的王公子弟們,他們竟沒有一人行此大禮。

“快快請起。”天子應聲。

崔泠領命后,卻沒有立即起身,反倒是對着天子又叩了三下:“臣女身染風寒,唯恐累及陛下……”

“來都來了,豈能拜過便走?”蕭灼猜到她想露個臉便溜,當下殷勤勸慰,“陛下,您說是不是呀?”

天子有天子的思慮,若讓崔泠就這麼走了,這場團圓宴確實無趣太多。

“阿姐所言甚是!”天子直接堵了崔泠的后話,“速速入席,莫要多言,否則,便是抗旨。”

話已至此,崔泠自然不敢違逆,於是領旨起身,由太監引着,坐到了蕭灼邊上——她今日穿得厚實,臉色依舊是病懨懨的,入座時不禁掩口小咳了兩聲。

“泠妹妹,給。”蕭灼往她身邊挪了挪,竟從袖底摸出了一隻小暖爐來,遞了過去。

崔泠怔了怔,看見那張嬌艷的臉蛋,不禁心湖微漾。整個京畿,能喚她泠妹妹的女子,除了當今燕王蕭灼之外,便再無第二人。對於此人,她還有些幼時的印象。天潢貴胄的出身,承襲了爹娘的美貌,十年前便是個美人胚子,如今長開了眉眼,確實美得驚心動魄。

“謝謝蕭姐姐。”崔泠接過小暖爐,餘光瞧見了蕭灼身後跪着的蕭破,神情微變。

蕭灼本還得意着,現下覺察崔泠眸光變化,下意識側臉,便瞧見崔泠盯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後的蕭破。

她今日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為的就是搏一個好印象,哪知這泠妹妹不僅分了神,還盯上了身後的那尊黑面神。蕭灼忍不住心道:“泠妹妹難道喜歡蕭破這樣的粗獷男子?”

這怎麼成呢?!

崔泠失神陷入了回憶,夢中的那個騎馬小兵的模樣雖然已經有些模糊,可與眼前這位少年有七分相似。

難道說……

她的下頜突然被蕭灼捏住,逼着她看向她。

“泠妹妹,別看了,不然那邊幾個心裏要不舒服了。”蕭灼說完,對着她眨了下右眼。所謂的那邊幾個,自然也包括了天子。今日這些人心裏在盤算什麼,蕭灼清清楚楚,若是他們誤會了崔泠看上了蕭破,那可就是真正的引火上身!

崔泠挑眉,打開了蕭灼的手:“你胡說什麼,現下是宮宴,眾目睽睽之下,蕭姐姐實在是無禮!”

“捏了便捏了,都是一家人,你我又都是女子,難道這也算輕薄?”蕭灼忍笑,這位泠妹妹果然還是沒變,一張小嘴銳利得很,一如既往地“凶”得可愛。

崔泠欲言又止。

蕭灼卻搶先告狀:“陛下,你給評評理!方才我瞧泠妹妹臉色不好,想仔細瞧瞧,不就捏了一下她的下巴,她居然罵我無禮!”

崔凜放聲大笑:“萬幸你不是男子,否則,朕定站昭寧那邊,立即下旨剁了你的手。”

“嘖嘖,偏心眼。”蕭灼附和打趣,臣子們在一旁看着,卻聽得心驚膽戰。

百官們知道天子自小在燕王府長大,燕王府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自然是不輕的,所以有些玩笑天子與燕王開得,他們開不得,那可是稍有不慎便掉腦袋的大事。

崔泠靜默了下來,來的路上她也聽過不少關於這位燕王的傳聞。都說她是個心狠手辣的狠姑娘,更是天子的寵臣。

這樣的人,為何會救她?

她記得清清楚楚,夢中那樣的境遇,天子必須對靖海王府斬草除根,這位不相干的燕王為何會插上一腳呢?

崔泠悄悄顧看她,那張絕美的臉蛋之下,到底藏了一顆什麼顏色的心?

紅的,還是黑的?

“好看么?”蕭灼突然撞上了她的視線,將她逮了個正着。

崔泠只覺有些尷尬,輕咳了兩聲,沒有答話。

蕭灼殷勤地牽住了她的手,崔泠下意識想抽出手來。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崔泠都不喜與人太過親近。

“我知道京畿哪家的胭脂水粉最好,改日我帶泠妹妹去選幾盒上品,如何?”

“請蕭姐姐鬆手。”

蕭灼偏不鬆手,反倒是牽着她的手搭上了暖爐,又覆上手背給她暖着,心疼道:“泠妹妹你這手啊,冰涼冰涼的,我給你暖暖。”

崔泠不好發作,便只能斜眼狠狠瞪了一眼蕭灼。

蕭灼視而不見,女子間親切些也是尋常事,她不信這位泠妹妹敢在這大殿之上發難。可是,她真是低估了崔泠。

當那冷冰冰的指甲掐入她的掌心,蕭灼笑容僵在了臉上,假笑着望向崔泠。

崔泠賠笑道:“蕭姐姐這手啊,比我的滑膩太多,不知蕭姐姐是抹了什麼玉肌膏?”

“這個……”蕭灼不動聲色地縮手,崔泠緊追着將她的手拽了回來,再次掐了上去。

崔泠撒嬌道:“蕭姐姐,你就告訴我吧。”

蕭灼算是領教了,這位泠妹妹可比當年那隻小凶獸厲害多了。為了抽出手來,蕭灼突然站起,彎腰拿起酒盞,敬向天子:“陛下,臣敬你一杯!願吾皇千秋萬歲,願大雍盛世可期!”

天子大笑,舉杯共飲。

崔泠卻看得清楚,蕭灼那隻捏着酒盞的手,掌心處深深地嵌着幾彎月牙似的爪痕,紅得似是要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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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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