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護士和醫生都知道,在魏應城手術到昏迷這段時間裏,他的弟弟一直守在病房外。
病人手術成功,各項指數也正常,醒來是遲早的事。
但魏郁就守在外面,寸步不離的,任誰勸都不行。
這股執念成為魏郁對魏應城格外在意的作證。
如果不是真的心裏看重,為什麼要這樣做?
但護士和魏應城說完這些之後,魏應城卻還是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好像一個人被傷害過一次,所以接下來每一次都會提防着。
但魏應城既警惕,又為自己這般警惕感到內疚。
護士沒有騙人的必要。
可……他還是無法安心。
“我現在還是有點亂……以後再說吧。”
魏郁耐心地對他笑笑,“沒關係的哥,你只要醒來就好。”
他從甄雅官網上翻出畢業班照片,放大給魏應城看。
“你還記得嗎?”
那是一張舊照。
孟老師陪着他們一同出鏡。
魏應城眼中閃爍,認出了孟斌。
他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半響才說:“原來我過去還沒這麼瘦。”
他穿着校服站在第一排,青澀乾淨,笑容含蓄。
時刻挺直的脊背彷彿已經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
但現在,他低頭只能看到自己細瘦的手腕,好像一折就能斷。
魏應城心裏陡然浮現一個聲音。
——一個全身是骨頭的人,你自己不覺得噁心嗎?
魏應城彷彿來到一個冰涼空曠的地方。
他全身被水包裹着,潮濕的觸感讓他的胃部翻滾着。
鏡子裏的自己屈辱地看着赤.裸的自己,狼狽模樣的每個細節都在他眼前放大、重複。
他像個困獸顫抖着,哀求着,直到窒息感像潮水般湧來。
“哥…哥。”
魏應城恍惚地眨了眨眼。
鏡子不見了。
身上乾燥無比。
只有魏郁笑着用手指向屏幕里的一個男生。
“還記得他嗎?”
照片上的那個男生穿着甄雅的校服,笑容讓他微胖的臉上堆滿脂肪。
魏應城搖頭又點頭,大腦空白着,還沒從剛才那個突入奇怪的奇怪片段里抽身。
“不記得了?”魏郁側目詢問。
這個室溫,護士穿着裙子尚且覺得熱,而魏應城蓋着薄被依舊在輕微發抖。
魏郁:“冷嗎?”
魏應城剛想笑着道歉,是他體質太差了。
但魏郁沒有嫌棄的意思,反而十分順手地把他摟了過來。
“剛好,我還熱着,你給我降降溫。”
魏郁把他的手拽過來和自己五指相扣。
他們共享對方的冷與熱,像是一次沒有性.愛的交合。
手指扣緊時,魏應城眼眸里的微光閃爍不已。
像個小鹿。
魏郁忽然就很想親親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懵懂小鹿。
唇瓣即將靠近時,魏應城側開臉。
“我想起來那個人了,我有印象。”他喃喃地說。
魏郁:“想起什麼了?”
“他……是我同學?”魏應城的語氣有些懷疑,就像害怕說錯了要被罵一樣。
魏郁笑,“你們都在一個畢業照上了,當然是同學了。”
“是哦。”魏應城耳朵微紅。
“你不相信我們的過去……不如問問他?”
魏應城思考着,魏郁已經撥通視頻電話。
那邊熱鬧極了,背景音樂帶着燥熱的鼓點傳來。
“怎麼了?我們在音樂節玩呢。”
鄭立的臉靠在鏡頭上,“嚯”地一聲驚叫出來。
“我沒看錯吧,這不是咱郁哥嗎?我還以為你和你哥在一起樂不思蜀了。”
鄭立扯着嗓子嚷,把一邊的另外一男一女都吸引了過來。
魏郁把攝像頭對準自己和魏應城,笑着說:“別亂用詞,我和我哥在醫院……他忘了一些事情,你們幫他一起回憶一下。”
魏應城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們了。”
鄭立撓撓頭,和柳欣玲對視。
朱朗志點頭,戴着眼鏡的他看上去格外理智。
他們都是出現在照片上的面容。
魏應城剛才還有些迷茫的心,稍微安定了下來。
如果是他們的話,應該不會騙我的。
魏郁笑着坐在魏應城身邊,聽着朱朗志說他的高中時期。
那是一個充滿榮譽和快樂的圖景。
魏應城是全班的榜樣:老師對他寄予厚望,同學對他充滿崇拜。
和魏郁在一起的深厚感情也讓他們感動不已。
說到最後,他們三個搶着說魏應城在他們心裏是多麼優秀,自己多麼喜歡這個班長。
魏應城被誇的抬不起頭,紅着臉問魏郁。
“……這是真的嗎?”
“當然。”
魏郁不假思索。
鄭立一行人的面容還在那邊興奮的上下攢動。
他們張着大嘴喋喋不休。
“大班長,我們都可崇拜你了,你就是我們心中的小王子。”
“大家追着和你做朋友,你每天一到學校就能看到我們送給你的禮物。”
“還有孟老師,你有時間去聯繫一下他,他肯定要很多話想和你說。”
說著說著,他們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笑聲。
高分貝的聲音從聽筒傳來,有些刺耳。
魏郁皺眉,“你們小點聲。”
這時,有個護士敲門,讓魏郁下樓給病人取個葯。
魏郁抿唇,把手機交給魏應城,“我一會回來。”
離開前,他眼神警告屏幕那邊。
魏應城笑笑,“你去吧,我沒事的。”
魏郁捏了捏眉心,“他們太吵了,不行就掛了吧。”
那邊立刻叫囂:“幹嘛啊,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哥哥,班長也是我們的哥哥啊~”
魏郁皺眉,立刻動身去拿葯。
回來時,通話已經結束。
魏應城靠在床頭看窗外,表情淡然,嘴角還帶着些許笑意。
魏郁:“……他們說什麼了?”
魏應城:“他們說最近很無聊,要來看我。”
魏郁眉頭緊蹙。
但看着魏應城的表情,又說:“到時候再說。”
“如果是朋友的心意,那我沒辦法拒絕。”
魏應城說著,問魏郁如果他們要來,自己要準備些什麼去接待。
是不是要準備酒店和餐廳。
自己對A市也不了解,沒準還要提前上網抄別人的旅遊攻略。
魏應城沒有提到期待,但字字都在說期待。
他是從心裏想要和老朋友見一見的。
魏郁抿唇,“……等你好了再讓他們來。”
魏應城點點頭,垂眼遮住眼中的失望。
魏郁來開椅子坐下,一邊給魏應城削蘋果,一邊說:“困嗎?睡會吧。”
魏應城搖頭,“我不想睡。”
“為什麼?不習慣?”
魏應城輕輕抽動鼻子,鼻腔和肺部全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雖然想不起來,但總是害怕這個味道,或者說……害怕有這個味道的醫院。
“我想出院。”魏應城低聲說。
魏郁敷衍道:“我回頭問問醫生。”
蘋果皮在刀下留出長長一條,像條扭曲的紅蛇。
魏應城忽然又想起來什麼,拍了拍腦袋。
“我都忘了,這兩天都不能出院,有人要來看我。”
魏郁頭也不抬,“我不會讓他們來的,他們就會搗亂。”
魏應城想了想才明白魏郁在說鄭立他們。
“不是他們。”
魏郁手中的刀頓了頓。
又漫不經心地問:“誰啊?”
魏應城抿唇笑,“大學室友,他們說下午就來看我。”
魏郁“嗯”了一聲,魏應城又說出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魏郁手裏的刀一滑,割破手指,血珠順着指尖滑下。
“誰?”
他抬起眼,眼神透過額前碎發,有幾分偏執。
魏應城臉上的表情僵硬起來,“你的手……”
“我在問你,誰?”
“你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你剛剛說…黎若柏?”
魏郁手裏那把帶血的刀紅的太刺眼,魏應城感覺自己眼前都是一片濃郁的紅色。
不知從何飄來木質地板的氣息和粘稠的血腥味道,魏應城感覺自己再度回到那個冰涼空曠的地方。
一面鏡子裏映照着自己仰面摔倒在血泊里的樣子。
——很噁心
——你認為你值得被他愛嗎
——妓.女和嫖客。
魏應城剛才還平穩呼吸的胸膛開始小幅度起伏。
魏郁放下手裏的刀和蘋果,上前擁住他。
“好了,我不問了,哥,別生氣……”
魏郁用手輕拍他的後背,很快魏應城就感覺到自己後背上一團濕熱……
被血濕透後背的戰慄感覺又找上他。
魏應城全身的溫度彷彿一瞬間被抽走。
他窩在魏郁懷裏,卻始終沒有感覺到暖意。
“放開我。”魏應城的聲音幾度顫抖。
他能感受到魏郁身體的僵硬,還有魏郁手掌緊緊收緊的力度。
魏郁埋進魏應城的肩窩,用小聲到近似哀求的語氣說:“哥,你不能記得黎若柏,他只會給我們帶來災難……只要他出現,我們之間就會出現各種問題,你不要記得他好不好?”
魏應城對黎若柏的記憶為零。
僅僅只有名字固執的留在他腦海里,在收到黎若柏發來的問候短訊,才勉強有了模糊的印象。
而魏郁這般請求,魏應城有些猶豫。
他想答應。
他本來就想不起來過去的自己和這個黎若柏什麼關係,答應魏郁也沒什麼。
但就像他固執地記得黎若柏的名字一樣,他這次也莫名固執地沒有答應魏郁的請求。
忽然一陣熱絡的說笑聲出現在病房外。
“咔噠”一聲。
門開了。
笑聲也戛然而止。
五張臉僵硬尷尬地面對病床上抱在一起的兄弟倆。
魏應城趕緊把魏郁推開。
領頭的高個子轉身假模假樣地訓話:“我他媽是不是之前教你們進屋之前要敲門,不懂事!”
“不好意思啊,我四個兒子都不太講禮貌,我回去收拾他們…東西放門口了,我們出去亂轉幾圈再回來。”
他們五人帶了四箱不同口味的酸奶,還有一個旺仔豪華大禮包。
這些東西堆在門口一字排開。
魏應城沒忍住,一邊咳一邊笑了起來。
他們立刻又轉頭回來,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
“你沒事吧?”
“你這個哮喘我們下學期才學怎麼治,你現在有點早了。”
“那個草莓味的你要是嫌太娘了不喜歡喝,我帶回去喝。”
他們五個團團把魏應城圍起來。
透過他們,魏郁看到魏應城臉上的笑容。
那麼真摯。
沒有半點勉強的意思。
魏郁心裏的惡意在翻滾。
他不知自己在嫉妒誰,但這感覺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魏郁起身,回復朱朗志發來的消息。
魏郁:訂機票,我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