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有人

不會有人

“呀,你還是真的狼狽。”

禮堂內,腦花遙遙望着被釘在地上的真人,瞥了一眼真人身邊的夏油傑,像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隨後便轉過頭去,一副似乎從未注意到真人的模樣。

現在這具身體估計很快就不能用了,腦花慢悠悠地想。

他在為自己挑身體這件事上向來嚴苛,哪怕這些身體於腦花而言不過是個一次性用品,隨時都能更換,但腦花從來不願將就。他在進入別人的身體后,會繼承這具身體的身份和能力,所以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咒術師。

只不過……有時候偶爾也要借用一下某些人類的身份,做事反而會更方便。

腦花不緊不慢地退出真人的視野。

他不擔心真人會向夏油傑指出他如今的身份來逃脫,先不提真人說的話夏油傑會不會信,真人現在光是恨初崎千鶴估計都恨得要死,夏油傑和初崎千鶴沾親帶故,怎麼著也得被真人遷怒一下。

要指望真人告訴夏油傑,對他弟弟打主意的腦花在哪裏?

想都別想。

“……您好,現在警方正在辦案,還麻煩您配合警方的工作,不要離開……廳長?!”

在禮堂大門附近的警官見到有人要走出禮堂,小跑着過來想阻攔,只是在看到面容時不由得一愣,下意識地站直:“廳長,您怎麼會在這裏?”

腦花當然不認識這個小警官,他在經營警視廳廳長的身份上根本沒太用心,隨便瞥了一眼小警官的臉,微微點了點頭,面不改色地道:“聽說這裏出事了,過來看看。”

以小警官這個級別,是無法也聽說目暮警官知道的消息的。他遲疑了一下,阻攔的手僵了僵,最終還是退後了幾步,站在一邊:“好的,廳長,您請。”

腦花正要離開,卻聽見目暮警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廳長?您怎麼會在這裏?”

腦花腳步一頓:“……”

他在心裏爆了句粗口,但現在忽略聲音走人只會更可疑。所以他最終還是整理好表情轉過身,對目暮警官一點頭:“什麼事?”

就算是目暮警官其實也是極少會和警視廳廳長見面的,可大約是出於多年從警生涯的直覺,目暮警官敏銳地察覺到面前的廳長似乎和之前見到的有些不一樣。雖然那個想法並沒有正大光明地鑽出來,但目暮警官已經起了點疑心:“廳里正在緊急聯絡您。”

腦花面上沒什麼波動,心裏卻不着痕迹的一跳。

不太對。

是誰動作這麼快?又是誰擁有這麼大的能量,能讓警視廳都幫他?

名字呼之欲出。

腦花隨即意識到這樣下去他會成為瓮中之鱉,現在放棄這具身體再找一具太耽誤時間了,而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五條悟很快就會順藤摸瓜,找到“警視廳廳長”的下落,腦花也沒信心能在和五條悟的對決中佔到上風,與其坐以待斃或者垂死掙扎,倒不如尋找能翻盤的機會。

如果現在能把初崎千鶴拉過來……

或者實在不行,可以使用非常規的手段。對初崎千鶴有興趣的咒靈,也並不止他一個,雖然另一位如今應該還在某個高專學生體內。

“我現在有點事。”

目暮警官聽到這句話時愣了一下,望着腦花驟然陰沉下來的眼,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口袋裏的槍:“……您有什麼事?”

腦花冷聲:“——從你們出警到現在,明明是來調查東大的初崎千鶴教授是否違法使用人體研究一事,但到現在都沒有人去找過初崎千鶴,怎麼,都不給他做個筆錄?”

目暮警官眉心一皺,解釋道:“要調查的地方有很多,至於那邊有人已經去了……”

腦花卻不聽他的解釋,抬手阻止了他,聲音平靜:“不用,我親自去。”

-

辦公室的燈還是沒開。

松田陣平低頭看了會兒短訊,在“情敵”這幾個字上停頓良久,最終什麼都沒說,也沒什麼都沒問,只是平靜地收起手機,彷彿剛才沒有這封短訊。他低頭小心地固定好紗布,額前的小捲毛垂落下來,擋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緒。

只不過緊緊繃著的手臂肌肉還是泄露了一點。

但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松田陣平是個男人,是個警校畢業、從警多年的男人。他的肌肉力量即使不說是怪力級別的,也絕對是相當恐怖的。可他分明手臂綳得那麼緊,幫初崎千鶴包紮的動作卻依然小心翼翼,甚至稱得上一句輕柔。

傷口包紮后,他遲疑了數秒,才將隨身帶着的東西收了起來,正要站起來後退的時候,卻見初崎千鶴微微俯下了身。

身周是黑暗,周圍安靜到連教授的呼吸聲都清晰入耳——不,也許是兩個人之間距離太近了的緣故。近到那個高高在上、冰冷無情初崎教授的長發擦過他的臉頰,溫暖又柔軟的觸感幾乎要讓人永遠沉溺在這個夢境裏。松田陣平的身體僵硬了起來,彷彿這漆黑一片的辦公室里多了座石像。

只是這座石像外表雖然一動不動,但心卻在砰砰跳。

這個姿勢不單松田陣平要怔愣,連恨不得自己變成個空氣的宮野志保面上都多少有點精彩紛呈,恨不得自己從來都沒出現在這裏。黑暗此時反而成了沉默的渲染,曖昧正藏在空氣里發酵。

可此時此刻沒人看得見,初崎千鶴那雙漆黑的眼睛平靜無波,窺探不出任何的情緒。

他的聲音只有松田陣平聽得見,輕到極致,也冷靜到極致:“警官,你在透過我看誰?”

這句話恍若平地驚雷,松田陣平瞳孔無聲地瘋狂震顫,然而不等他回答,緊接着,初崎千鶴又扔下了一句:

“不管你在看誰,都和現在的我沒有任何關係。”初崎千鶴語氣平淡,“包括我自己。”

真是諷刺。

他們仍然保持着姿勢沒動,落在外人眼裏依舊親密曖昧,可只有他們二人的方寸之地里,空氣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從見面到現在,所有隱秘的過往在二人之間縈繞,如今卻被初崎千鶴這兩句話撞得支離破碎。

他們分明近在咫尺,同時無比遙遠。

初崎千鶴緩緩地站了起來,面容平靜無波,從松田陣平身邊走過,動作乾脆利落,沒有一點留戀。他往前走,面無表情地對宮野志保點了點頭,走到門前時卻停下了。

他對工藤新一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完全沒有興趣去詢問他到底為什麼在這裏,只是目光掠過那張稚嫩的臉時,周圍的時間彷彿自動回溯,光影交織,走廊的場景不知不覺地變換,只有燈泡從始至終懸在天花板上,就像離開孤兒院那晚,懸在天邊的月亮。

那天的月亮似乎特別圓,聽說在另一個國家寓意着團圓。可他背着洗得發白的包,站在孤兒院院長房間的門口,即將要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橫濱,去往陌生繁華的都市東京。

他聽見院長僵硬的聲音:“……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孩子,呆在這裏只會埋沒你。這對夫妻雖然並不富裕,但他們答應了我,會無條件支持你的學業,哪怕出國留學。”

他似乎沉默了很久,幼小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已經逐漸有之後成人的輪廓:“那我弟弟呢?”

“……你們本來就沒有血緣關係,他不是你的親弟弟,他還小,記不住人,很快就會忘了你。”院長說,“如果你不離開這裏,你只能被埋沒,去吧,那裏會是你新的家,他們會是你新的父母……”

……

新的家,新的父母。

機場出口前,數不清的鏡頭和麥克風簇擁了上來,將那個看起來最多十幾歲的男孩囚禁在中間,無論是往左還是往右,甚至天上地下,他都找不到一條出去的路,只能任自己被所有或揣測或惡意的聲音淹沒。

“初崎君,採訪一下,你對你的父母給你留下巨額欠債后逃走有什麼看法?”“聽說你的父母幫你和國內數十家科研機構簽了十年以上的合同,請問你是否打算履行呢?”“你中斷博士學業回國后是來處理你父母的事嗎?”“聽說你是被你父母收養的,雖然不是親生,但他們最起碼給你提供了生活,並且一直支持你的學業,你如果不管是不是……”

……

提供生活,支持學業。

原來幾千萬美金的債務也叫支持和保障。

記者們終於滿足地離去,他攔了輛出租車回到“家”的樓下,卻沒有上樓,坐在花壇邊。十幾天前他離開前種下的種子本來早就發芽,等他回來時已經不知不覺地死在了烈日底下,枯萎的芽映在初崎千鶴的眼底。

那麼脆弱,那麼容易夭折。

夏油傑還在他身邊,但初崎千鶴卻好像又變回了當年孤身一人離開故土,踏上未知路途的孩子。他聽見自己對夏油傑說:“……再種的花,也會枯的。”

大概真有人的命運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

弟弟不是他的,父母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就連花也不是他的。所有靠近他的人、或者說曾經屬於他的生命,都有朝一日,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他而去,也許是沒有血緣,也許是沒有記憶,也許是死亡。

——或許只有他親手創造的生命,才會永遠屬於他,永遠不離他而去。

他不需要其他任何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更不需要任何在他身上找“另一個他”影子的人。哪怕黑夜裏能夠有源源不斷的溫暖,但這份溫暖本身就不屬於這個什麼都沒做的他。

時間被輕輕地撥動,所有的過去彷彿被黑暗一口吞沒,初崎千鶴無聲地嘆了口氣,邁向了雖然敞亮、但是空寂的長廊。他將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後,沉默地走着,同時無比清晰也無比理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應該不會再有人,明明不知情,明明知道助理肯定會幫他處理傷口,只是曾經因為他受過傷,就千里迢迢地帶着一堆東西,像個笨蛋地跑過來了。

但他連腳步都沒停,依舊向前。

不過,有人攔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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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有人想救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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