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親近
程廷心事重重,鑽進水榭——水榭三面都遮以帷帳,進出的那一面,垂掛兩塊帷幔,呈“八字”分開,裏面擺放一套桌椅、一個熏爐、一個炭盆,一條老狗。
他和莫聆風這個狗東西對坐,端起下人剛送來的茶,一飲而盡。
桌上擺放着一盞燉的冰糖梨水,他轉頭問下人:“燉梨廚房還有沒有?”
下人剛要答話,莫聆風就道:“我不吃,鄔瑾不能吃,你吃。”
程廷大喊一聲胖大海,端起梨水:“我不吃,我是想惠然能吃一點。”
他轉身小心翼翼交給狂奔過來的胖大海,胖大海連忙捧住,小步去廚房換成陶瓮,用食盒裝着提出去。
莫聆風目光從糖捧盒上移開,問:“還有幾個月?”
“兩個月,”程廷吃一根楂條,“大名還沒取,小名叫阿彘。”
大黃狗“嘖嘖”兩聲,顯然對阿彘這個名字嗤之以鼻。
他輕輕踢大黃狗一腳,看向鄔瑾:“今天比起昨天,有沒有好一點?”
鄔瑾靠向椅背,兩手架在椅子扶手上,舒緩自己腹中蟲咬蟻噬般的疼痛:“好多了。”
莫聆風扭頭望他額頭:“李一貼說你不能出汗,熱不熱?”
鄔瑾搖頭:“沒動彈,不會出汗。”
程廷沖莫聆風擠眉弄眼:“走,咱們給鄔通判堆個雪人看看。”
莫聆風看他有話要說,隨他起身出水榭,去堆那個已經堆了一半的雪人。
程廷見距離足夠遠,立刻湊到莫聆風身邊道:“你明知道鄔瑾回來,還把澤爾帶回來,你長點心,沒有姑娘家這麼乾的!”
莫聆風詫異:“你看出來了?”
程廷團起一個雪球,摞上雪堆:“我又不瞎!鄔瑾還病着,要知道你移情別戀,一準氣的起不來。”
“我沒有移情。”
“那也不行,你想鄔瑾要是在京都,也找個像你的小姑娘,磨墨添香,你怎麼想?是不是也得氣死?”
莫聆風沉默了一會兒:“那他一定很孤單。”
程廷滿嘴的話,驟然咽了回去。
那個時候,好像正好是鄔瑾去京都,他去濟州的時候。
姑父又病着,她一個人上戰場、回家,該多孤單啊。
片刻后,他給潦草的雪人插了根樹枝:“還好鄔瑾沒看出來,不然我這顆心都給你們操碎了。”
“看出來了。”
“不可能,他又不照鏡子,哪裏知道自己長什麼樣。”
莫聆風看一眼長的像是天生風騷但是內心純情的程廷,剛想告訴他鄔瑾上朝得正衣冠,天天照銅鏡,就聽程廷大叫驢似的“嚯”了一聲。
兩人抬頭一看,澤爾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正在水榭中和鄔瑾說話。
澤爾站的筆直,連說筆帶划,臉上有怒氣,鄔瑾坐着未動,仰頭望他,聆聽他夾雜着羌話的一長串后,才慢條斯理說了一句。
程廷趕緊拽着莫聆風往水榭中去,伸出手掌,把澤爾的腦袋推的轉過去:“澤爾,你們羌人愛喝酒,我家裏有好酒,走,上我家喝去。”
澤爾的臉在他手掌下擠成一堆,掙扎着沒能轉過來。
他故意對着鄔瑾滿臉跑眉毛:“不用謝我,你們兩個好好說會話。”
他使勁力氣搡澤爾,再扭頭喚大黃狗:“二狗,回家。”
大黃狗大喘氣站起來,蹭到程廷腳邊,程廷彎腰抱起來,一手狗,一手澤爾地走了。
莫聆風坐回去,把凍的通紅的兩隻手放到銅火盆旁邊暖着:“他和你說什麼?”
“說他的神,”鄔瑾看她的手,手指修長纖細,指尖粉紅,如花散開,“還有他的母親,他母親是漢人,但他認為自己屬於羌人,屬於天地之神,與漢人不相干,他也不喜歡漢人。”
他無聲輕嘆。
莫聆風道:“他的母親早已經死了,父親叫我殺了。”
鄔瑾的聲音漸低:“我有個姑姑,嫁給了羌人熟戶,兩年後連同羌人一起失蹤,我爹娘每年都會祭奠她,也許是,也許不是,他沒說他母親名諱。”
他看莫聆風今日穿的一件紫色長袍,從前她穿鵝黃、草青、花粉居多,近兩年來穿紫、紅多。
紫衣上,金絲銀線綉着繁複花紋,雪光和天光從帷帳透進來,將那花紋照出幽光,她的眼眸、項圈、衣角,全都流淌光輝,使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莫聆風想了想:“不必知道,他是羌人,他的靈魂不屬於這裏,徒增煩惱……你和他說了什麼?”
鄔瑾的聲音悄然冷了下去:“我問他,何時被俘,他還是沒有回答。”
莫聆風想了想:“去年五月。”
她正要收回暖烘烘的手,鄔瑾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將她拉的起了身,隨後攬住她腰肢,用力帶入自己懷中。
莫聆風跌坐到他腿上,一驚之下,急忙問道:“痛不痛?”
她掙扎着要起身,鄔瑾忍住五臟六腑在動蕩下的劇痛,壓低聲音:“別動。”
他冰冷的手用力攥住莫聆風的手腕,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衣裳上附着沉香氣味,溫柔沉靜,向她襲來,她垂首,一顆心跳的驚魂動魄,甚至有痛楚之感。
“去年五月,聆風,你那個時候,打算拿我怎麼辦?”
他五臟六腑如同被火燒過——莫聆風哪怕獨來獨往,也不會輕易允許一個獵物走進來她的生活。
他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抓緊她的手:“你的信從去年三月開始只剩下隻言片語,你是打算在心裏疏遠我,還是放棄我?”
莫聆風腦子裏“嗡”的一聲,獃著臉,仰頭看鄔瑾的臉,鄔瑾的面容氤氳在熏香青煙中,臉窄,線條清晰,鼻樑高挺,只在目光里藏着一點悲意。
她下意識回答:“沒有。”
鄔瑾道:“是嗎?‘遊玩卻在碧波池,暗遭羅網四邊圍;思量無計翻身出,命到泉關苦獨悲’,原來觀音指點的是我,是不是?”
他雖有問,卻無需回答,莫聆風的真心藏在千里奔襲中,藏在對濟陽郡王的殺戮中,他的嘴唇印上她額頭:“我雖甘之如飴,你也不要拿別人來替我,我不好受。”
他的嘴唇落在莫聆風額頭上,眼睛上,鼻樑上,紅唇上,身外青煙迤邐,茶濃如酒,糖甜如蜜。
片刻后,莫聆風起身落座,掏出塤吹一曲,嘴唇湊在冰冷的陶塤上,氣息從孔洞中鑽出,發出聲聲“嗚咽”,吹散水榭中令人沉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