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氣
“我只信有人墮深淵而知黑暗,卻不信有人未見光而知天明,你既然能把這世間萬物描述得這樣詳盡,非親眼所見不得而知,你說天地玄纁,看來你當真見過破曉之光?”
竹葉青微微側了下頭,有些自嘲地笑笑,“我也不是一個天生的瞎子。”
“是這樣?”
荼蘼眯起雙眼,又復望向他那雙從未睜開過的眼睛,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眼睛?”
竹葉青縮回了按在她手上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虛掩着側臉,“我怕會嚇到你。”
“放心,我什麼沒見過?”
她見過眼球里插滿尖針的,見過眼窩中爬滿蛆蟲的,見過熱鐵炙烤留下烙印的,見過被放進陶瓮中烹食的,在黑手那樣的地方,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竹葉青說會嚇到她,她只覺得可笑。
荼蘼的態度很肯定,她一定要親眼看到,才能完全放心。
“你一定要見?”
“非見不可。”
竹葉青似是沉默了許久,最終拗不過,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他睜開雙眼的瞬間,荼蘼的確有一瞬間的恍惚,這種震撼並不是源自眼睛本身,而是她彷彿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另一個人。
竟然,十年了。
十年很長,長到她都快忘記了他的樣子,十年也很短,短到她都沒有意識到竟然已經過去了十年。
他的眼睛不是漆黑,不是雪白,而是灰濛濛的虛無一片,像一口永遠望不到底的枯井。
他沒有瞳孔。
他長得實在是像另一個人,像極了另一個人,他和那個人唯一的區別,就是那個人目有重瞳子,而這個人,目無一瞳。
許久的沒有反應,讓竹葉青覺得更加不自在,他有些羞怯地側過身去,沉聲低語,“是太過醜陋,嚇到你了吧。”
她沒想到,面前的這個本是如此雲淡風輕的一個人,竟也會因為這樣的想法而變得如此自卑,將自己陷入窘迫之境。
“竹公子這般玉山將傾的樣貌都謙稱太過醜陋,豈非在恥笑我們這些人都不過是長了兩條腿的蛤蟆?”
她想起了那夜忍冬在窗邊見到他時的樣子,說過的話,應是沒錯的。
“原來荼蘼也會夸人。”
荼蘼自顧自地笑了笑,她也的確很少說人的好話,難怪這位什麼都聽得的人也這般受不得。
“若非生而有疾,那是出了什麼變故?”
“是……十年前,得過一場大病,差點要了半條命,幸好,只是眼睛。”
“十年前……竹公子今年貴庚?”
竹葉青沉默許久,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好像天地之初他就已經存在,又好像前不久才剛剛醒來,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能說么?”
她故意這樣問,追根究底,不留任何餘地,絲毫不避諱別人會有什麼樣的難言之隱,她只想知道,她做到哪一步他就會開始生氣,因為她知道,一個人只有在沉不住氣的時候,才最容易露出破綻。
竹葉青嘆了一聲,只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半生渾噩,不值一提,我自失明起重生,古有雲,從頭起,那樣算來,便是十歲吧。”
荼蘼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竹公子可真會開玩笑。”
“有些事情,不可不說,卻也不可盡說。那荼蘼,可當真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竹公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多此一問呢?”
荼蘼的手藏在腰間,觸到了那塊他令胡閻轉交給她的無字令牌,只有一個人會有的令牌,
“我從師姓,有虞氏。”
“你看,你不照樣對所有人稱作姓花。”
一個人想說的事,不必她問,那人也自會說出,可她知道,這件事,他是絕不會說實話。
“那天……咳……”
荼蘼卻突然轉移了爭執的話題,她不想再提及有關九嶷山的隻字片語,
“那天早上我醒來,竹里館內不見一人,正趕巧着酒館那邊有砸場子的,我就沒跟主人家招呼一聲先走了。”
“嗯。”
竹葉青只是敷衍地應着,卻暗自覺得有些好笑。
那天早上,他明明就一直守在房門外的倚欄處,而碣蘭和弄梅兩人也一直都在院中玩鬧,他只聽得屋內稍有動靜,便知她該醒了,可再進去時,屋裏的人卻早已翻窗而逃,現在又跑來說什麼不見一人,也虧得說出了口。
只不過,他不便拆穿,也不必拆穿,否則,就真的不知過多少時日她才會再來了。
“那夜……”
荼蘼卻試探着問着,有些事情,她也必須尋根究底。
她只記得,夜訪竹里館的那天,她說該走了,然後忽地聽到一陣簫聲,便瞬間全身乏力,渾然不覺地睡去,再度醒來,卻是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溫香軟帳,上面還殘留着一個人清冽的氣味。
“哪夜?”竹葉青低頭輕語,一隻手輕輕撫着淚點斑駁的竹簫。
“竹公子好大的忘性,我們總共才相識幾日,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哦,我想起來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夫唯萬物,疏則通,堵則盈,遇水則清,近火則明,人固性則氣韻生,性之所極則氣相衝。那夜我不過是吹了一首凝神靜氣的曲子,可你的氣太躁了,越是極力排斥就越是戾氣相衝,所以才一時氣血於結昏睡了過去。”
“只是這樣?”
“不然,你還想怎樣?”
“沒事兒,就是這樣。”荼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中長簫,“竹公子能夠寄氣於器,而又能以器御氣,從而操縱別人的氣,當真不簡單吶。”
“盡歡未必絲與竹,此間山水有清音。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與天地相比,我這點雕蟲小技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你說的天地,指的是永安巷?”
“你聽。”
“什麼?”
“長街上的叫賣聲開始嘈雜起來了。”
竹葉青重新閉上了那雙眼睛,這世間繁華對他來說,看與不看根本沒有什麼分別,他聽得到,至少可以選擇聽得到他所認為的美好,
“聞雞而起,日出而作,城北賣關東糖的劉三正搖響手中的撥浪鼓,走街串巷,餛飩張從三個時辰前忙碌到現在,終於能收起攤鋪回家休息,就連三更天酒館都有人在門口吆喝着開張。
這條街上的人不會因為今日多了個竹葉青而一夜暴富,也不會因為少了個竹葉青而傾家蕩產。
永安巷裏大約住着三千戶人家,他們自有其生存之道,與此間山水千百年來默默形成的秩序相比,這根竹簫能掌控的,就顯得那般微不足道了。
我不過只是個普通人,這也不過只是一根普通的竹簫,我吹一曲笙歌,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性而為,你聽得進,那我便夜夜吹與你聽,聽不進……”
“聽不進怎樣?”
“聽不進,那我只能在這竹里館中吹與你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