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好大兒
百里長街既不伸手去接,也不回絕,他知道這小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合著我今天不但能白蹭兩壇酒,還能再順一壇回去?”
“話不能這麼說,只能說是您今兒個運開時泰,來日官運亨通啊。”
“那就借你吉言。”
百里長街並不扭捏推辭,一把接過了遞上來的酒罈子,他知道在這個地方,拒絕是沒有用的。
他悄悄湊到張子虛的耳邊,微微蹙眉沉聲嘆道,“酒歸酒,事歸事,剛剛人家的銀子……”
“您放心!”
張子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們爺倆的荷包走的時候我就給原封不動放回去了,保證一個子兒都沒少!”
“你小子!”
百里長街大笑着推搡了他一把,只是他突然面露難色,有些吞吞吐吐地從懷中掏出來一個紅布包裹,他的酒喝完了,可他等的人卻還沒有來,
“那個……”
“給那邊的是吧?”
張子虛很識趣地趕緊接了過來,
“等我們家掌柜的回來,我會第一時間說的,放心好了。”
百里長街的眼中充滿着感激,可是他卻連半個字的謝都張不開口,只有在那個人的事上,他才會前所未有的漲紅了臉。
“你就說……算了。”
百里長街欲言又止,只管抱着酒罈子朝身後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個這個,這個那個。”張子虛擺弄着手中的包裹,只管笑着他的笨拙模樣,卻看到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杵在了他的面前。
忍冬眨着眼睛看着他,滿臉的不可思議,“剛剛是誰說的,小本買賣,概不賒賬?”
“嗯,這就是店裏的規矩啊。”
張子虛十分確認,他一直堅守着這個規矩,不論是對待上次的兩個討債人,還是對待這次的趙大掌柜,他從沒有讓酒館虧本過,也從沒有讓荼蘼失望過。
忍冬遲疑地看向門口,“那剛剛,你為什麼不收他的銀子?”
“不但不能收他的銀子,這位爺,還是咱們酒館裏唯一可以掛賬的一位。”
“為什麼?”
“你傻啊,江湖人的荷包你可以錙銖必較,官爺的錢你也敢收,不想混了?”
“原來如三更天這樣所謂不畏權貴的地方,也會做些蠅營狗苟的勾當。想不到連你們這樣的人,也只是看人下菜碟。”
“你懂什麼,這不是趨炎附勢,而是生存之道。”
趨炎附勢,是見利而心嚮往之,生存之道,是不得已而為之。
“要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一天天的,人家打了你左臉,你再笑着把右臉湊過去。”
忍冬聽着他的話,沒有再回話,只是從賬台後面拿出來一條抹布,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客人離后的桌子。
她和張子虛,都是跑堂的,既然人家已經把售前的活都做完了,那這售後的事,自然得由她來做。
不幹活,可是沒有飯吃的,她牢牢記着荼蘼的每一句話。
看着忍冬許久沒再說話,張子虛又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問了起來,“你好像,不高興?”
“沒什麼,就是跟想像的有些不太一樣。”
“想像?”
張子虛並不太能理解這個詞,從前他在人販子手裏,人家讓他去要飯,他便去要飯,後來到了農夫手裏,人家要他去殺人,他便去殺人,現如今跟着荼蘼,荼蘼讓他打雜,他便認認真真地做着雜活,他從來沒有想像過,應該有什麼樣的日子。
“我一直以為,只要足夠強大,就不會再受人欺凌。可是強大如掌柜的,卻還是要忍受終日奔波,半點不得停,強大如你們幾人,也逃不過整日伺候人的命,每日為了這碎銀幾兩,想盡了磨人的法子。”
她總算是知道,不管逃到哪裏都是一個樣,在大地方,總有大人物不斷地壓榨小人物,而在小地方,也總有小人物在不斷壓榨更小的人物,一層一層。
最後剩下像他們這樣沒有身家無依無靠的人,得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你只要記住一件事。”
張子虛低下頭,雙手扶住她的肩,一字一頓很認真地說著,
“黑道上的匪再大,大不過咱掌柜的,只要他敢進了三更天這道門,想出去,就算是不吐幾根骨頭,也得脫下來一層皮。
可白道上的官再小,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捕快,也一個都萬不可得罪。
剛剛你也都看到了,我沒有低三下四地去巴結他,他也沒有耀武揚威地震喝我,這隻能說,咱們掌柜的和他之間維繫着一種微妙的平衡,而這樣的平衡也在無形中保證着咱們的周全。
這種關係,雖不算做光明磊落,但也卻是與人無尤,只要能繼續鞏固,就不要輕易打破。
你能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保命的了。”
足夠了么?
謝烏有在一旁聽着,卻一句話都不說。
他靜靜地躺在椅子上,似睡非睡,他一直是這樣做的,兢兢業業,可是現在腦袋好像還是別在褲腰帶上,朝不保夕,一點兒都不保險。
“可你不收他的銀子也就算了,幹嘛還要倒貼給他呢?”
忍冬指的,當然是最後送的那一壇酒。
這個酒的賬,自然也不可能有公款報銷,到時候,還不是從張子虛自己的月錢里扣。
“我只知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人情總是一點一點累積上去的。”
張子虛對自己的做法完全沒有半點後悔,
“他縱然兩袖清風,可也絕不能虧了手底下的兄弟,不然以後還指着誰替他辦事?”
“照你的邏輯,那掌柜的總也該少不了你的甜頭才是,可是我卻連一點都看不見。”
她只看見,張子虛的月薪是三錢銀子,和她一個新來的尚未熬過試用期的薪水一模一樣。
張子虛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這般離間的話他當真是聽得多了,“她給出的,我得到的,你又怎麼會懂。”
“你好像很不喜歡我?”忍冬也看出了他的刻意疏遠,跟在一言堂時對她的態度完全不同。
“你可還記得你和那個假爹相配合在賭坊擒住我的那次?”
“嗯。”
“你當時說,為了練成那樣的默契,你們練了足足有三年?”
“是。”
“三年朝夕相處,你竟一念之間就把他給殺了?”
三年,他跟着荼蘼也已三年,這個數字,對他意義非凡。
忍冬的眼神頃刻間變得陰鷙冷漠,這實在不像是該出現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臉上的神情,那並不是一段值得去追思的回憶,“那是你不知道,他這三年裏是怎麼對我的。”
“你?”
她只是慘然一笑,又變回我見猶憐的樣子,她看着他時,好像看到了無望的深淵。
張子虛突地低下了頭,面露羞慚,“對不起,你不想說,我不該問的。”
他有些後悔,自己怎麼總是不過腦子,有些話,別人不說,自己是永遠都不能問出口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倒是舒坦日子過得久了就容易忘了痛。
朝夕相處,誰不是呢?
他從小在蛇窩裏長大,別說是三年,他與那幾條毒蛇早已朝夕相處了近十年,可如果他見到了他們,殺心只怕比忍冬還要更重幾分。
“你信我了?”
“掌柜的既然都不介意,那一定是有她自己的打算,我信不信你無所謂,但我信得過她。”
“你好像很聽她的話?”
“是。”
這對他來說,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喜歡她?”
張子虛十分確定地使勁點着頭,“嗯!”
“她可長你十歲。”
“那又怎麼樣?”
“你就不怕外面的那些人說閑話?”
“啊?”
張子虛愣了半晌,沒弄明白她這話里話外的意思,直到看見一旁的謝烏有也在豎著耳朵聽,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過來,有些哭笑不得,
“我說你……你們,你……想什麼呢,誰說男女之間只有那一種感情了,我可從沒對她有過非分之想!”
張子虛對於這樣的猜測只覺得憤怒,掌柜的之於他,就像是重華君之於掌柜的,人怎麼會想要褻瀆自己的神呢?
他尊她敬她還來不及,哪敢動這種妄念,這些人怎麼這般陳腐無聊?
看着忍冬與謝烏有兩人之間奇怪的眼神交流,他已有些急了,“我說真的!她對我來說,如姐如母,恩重如山!”
“如母?”
張子虛撓了撓頭,“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畢竟在他心裏,也許只有母親才會如此神聖。
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但別人家的母親卻也見得多了。
這些年來,荼蘼護他安穩周全,教他明智識人,所做的這一切,比之於那樣的身份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喲喂,我這剛一回來,就白撿了個這麼大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