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黃金屋
“人雖不怎麼樣,刀卻是把好刀。”
張子虛背靠着櫃枱,把玩着手中的那把銀鉤小刀,眼中已有些悻悻之色,“真想不到,黃金屋那樣的人對手底下的夥計倒還真是大方得很。”
“咳咳……咳……”
謝烏有的人仍舊躺在那裏,卻輕微地咳了兩聲,瞟向了角落裏。
“我說的不對么?也是,胡閻有雲中君霹靂所鍛的玄鐵菜刀,鸞語有河伯骨鑲結而成的九節長鞭,就連你這隻臭貓都可以開心了隨時扔兩個銅板,只有我,什麼都沒有。”
張子虛又故意把聲音提了一倍,有些人不敢說的話,他卻生怕有人聽不到。
“爺爺要是喜歡,這把刀,就當是咱們的孝敬了。”
聲音是地上發出來的,氣息微弱,卻口齒清晰。
兩個人靜靜地躺在地板上,身上果然什麼傷痕都看不出來,可也的確再也站不起來,讓人一眼看上去,他們好像只是醉成了軟腳蝦。
“那可不成!”
張子虛聞言啪的一拍桌子,差點蹦了起來,“店裏的規矩,夥計可不能私收賄賂,輕者剁手,重者扒皮。你們這兩個兔崽子,可是這隻臭貓派來的卧底,想陷小爺於不義?”
謝烏有用手捋了捋自己捲起的鬍子,冷哼一聲卻不禁笑了出來,“打蛇,就要打七寸。對付你,嘿嘿,若是我派來的,我豈會不教唆他們甭管是打得過還是打不過,總要在你這條死長蟲身上多吐上幾口口水,讓你連洗個七七四十九天的澡,非搓掉一層皮不可。”
“聽見他說的話了?”張子虛卻是笑嘻嘻地看向了地上的兩個人,“他的話,一句都不假。我的人,可就在你們面前。”
“不……不不……我們可什麼都沒聽到……”
“那這刀……”
“刀您儘管拿去,咱們要是誰敢說半個不字,就叫那七尺長的鍘刀絞爛了舌頭根子,再丟到大柴缸里腌上七七四十九天給爺做下酒的菜。”
“可這規矩……”
他說著,眼睛也已瞟向了角落,他也在等着一個人的應允。
躺在地上的人忙應聲嬉笑道,“什麼人會定出這種狗屁不通的規矩,嘿嘿,規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規矩,是提醒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莫要得寸進尺。荀子云,人心向惡,故必以法匡之。這句話,黃金屋難道沒有告誡過你們?”
說的話雖凌厲,可聲音卻是無比的柔和甜美,生怕說重了些,便把人都給嚇跑了。
聲音從角落裏傳來,伴着吸麵條的滋溜兒聲。
“她是?”
張子虛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她就是我們掌柜的,不巧,規矩就是她定的。”
接連兩個咽口水的聲音,伴着謝烏有的嘆息聲,張子虛的哂笑聲,歸於沉靜,死一般的沉靜。
“現在,有錢付賬了么?”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而甜美,在銀子面前,她總是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
“沒,這個還真沒有,像咱們這樣的人,平日裏出門哪兒用得着帶錢啊。您看這樣成不,這把刀是黃大人前些日子欽賜的,就算是當了去也能值不少銀子,押在這裏抵債不知夠不夠?”
“夠是夠了,只不過有些多,我找不開。”
“不……不用找。”
“那怎麼成?咱們這些人,乾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算盤上度日的買賣,大傢伙兒都挺不容易的,我哪兒能占你們的便宜。”
“不……真的不用了。”
“我看,不如就以酒抵債吧。”她輕輕地端起碗,喝了一口熱湯,眼裏卻只盯着碗裏的湯麵,頭都沒有抬過一下,“兩位既然這麼愛喝咱們這兒的炮打燈,烏有,去算一算多出來的銀子能換多少。”
嘩啦嘩啦撥算盤的聲音此起彼伏,兩個人的心也懸了起來,跟着這節奏不停地上下跳躍着。
“不多不少,正好五十斤。”謝烏有立馬從櫃枱下搬出了五壇酒,每壇十斤,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兩位,請吧。”
兩個人的面色已經變了,變得如死灰一般黯然。
一碗酒三兩,三文錢一碗,的確算不上貴,甚至可以說是他們喝過的最划算的酒,可也的確是喝起來最要命的酒。
這可是最嗆喉嚨最辣腸子的炮打燈,他們方才也不過只喝了一斤小壇的就已覺得有些醺醺然了,若是強行喝下了這五大壇,只怕不是神仙也得升天。
“酒,酒真的不能再喝了。”
糙臉大個子用一種無比哀求的眼神看向謝烏有,可謝烏有已經閉上了雙眼,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錢貨兩訖,這裏已經沒有他什麼事了。
他又復看向張子虛,卻發現張子虛正以一種比毒蛇更毒的眼神笑眯眯地盯着他,就像是在欣賞着獵物垂死前那一刻無助的掙扎。
白臉小個子很快明白過來,這裏誰的話才最作數,可他看向角落的時候,已經很自覺地閉上了嘴。
角落裏的人,在吃面。
他當然知道她是在吃面,他們剛走進酒館的時候,就看到角落裏的人面前放着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
薄如紙的牛肉片,稀如發的面,這本是最不划算的一碗面,但凡來到這裏的人,點過一次就再不會點。
可是她吃着面時,就像是九天玄女在靜心品嘗着蟠桃盛宴,神聖而威嚴,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上前打擾。
他能強烈而清楚地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氣在壓抑着自己,讓他很識相的不再開口說話。
“都給我喝,喝不完誰也不準踏出這個門。”
她輕輕擦拭了下嘴邊的湯汁,笑得像是一個學着大人的模樣扮家家酒的小孩子,可她的話如她的人一樣不容置喙。
“君子愛財,錙銖必較。
不多拔一毛,不多取一毫。
我可是個本分的生意人,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欠人家錢。”
“哈哈哈哈哈,你是討厭欠別人的錢,還是討厭別人欠你錢?”
笑聲從屋門外面傳進來,伴着馬蹄嗒嗒聲與馬兒嘶鳴聲。
“都討厭。”
“哈哈哈,我只不過開了個小玩笑,其實你本不必說得這樣明白的。畢竟錢這種東西,若是計較得太清,總惹老朋友傷心。”
“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不像你,笑里刀剮皮割肉,綿里針剔髓挑筋。人前不留三分面,事後無端討交情。老娘開的是酒館,又不是善堂,弄得我還以為,這兩個人是你故意找來砸我的場子呢。”
謝烏有聽着他們的對話,已經起身迎了出去。
馬車的聲音,通常就是銀子的聲音。
畢竟,很少有人是坐得起馬車的,也很少有人是乘着馬車來喝酒的,但凡遇上了這樣的客人,可千萬不能錯過。
馬是好馬,上等的玉花驄,青白相間。
車是好車,彩繪雕漆,富麗堂皇。
人是美人,從車上走下來的,是個嬌艷欲滴的紅衣女子。
她的五官雖不能稱作是絕美,可一顰一笑間自有一番風韻。
每一個最先見到她的人,都會不自覺地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柔媚而狹長,媚眼如絲,像是含着迷離的秋露,總是能勾人心神。
可她的目光,卻片刻不曾從馬車中挪移開。
她忽然彎下腰,垂下頭,側立在馬車的一邊,卑微而恭敬。
馬車中,緩緩走出來一個素衣青裳的書生,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