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絲鞋來至身前,又突然頓住,低沉的語聲傳入耳中:“那葯,你沒用?”
明雪霽一個哆嗦。
腦袋裏嗡嗡直響,於無數混亂的思緒中,抽出一絲清明。
那葯,是元貞給她的。
他看見了她的腿,她的腳,看見她腳底有傷,特意送葯給她。
玄色絲鞋依舊停在眼前,明雪霽不敢回應,聽見計延宗叫了聲:“王爺。”
他想跟過來攀談,又被元貞止住,明雪霽低着頭,感覺到元貞銳利的目光停在她臉上:“你怕,計延宗知道。”
極低的語聲,只夠她聽見,卻像是千鈞重負,壓得明雪霽幾乎站不住,緊跟着,聽見元貞第三句話:“你的簪子,在我手裏。”
絳色衣擺一晃,元貞離開了,明雪霽大口喘着氣,明明是三伏天,脊背上卻森森地冷起來。
他拿了她的簪子,他究竟要做什麼?
“王爺跟你說了什麼?”計延宗湊過來。
他一個字也沒聽見,滿心狐疑:“王爺怎麼會專門停下來跟你說話?”
他已經是極少有的,能入元貞眼的人。朝野上下想投靠元貞的不下百計,元貞大部分連見都懶得見,他當初能夠投靠上來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這半年裏千方百計接近,也只得元貞三四次接見,話都沒能說上幾句,所以元貞,為什麼會專門停下來,跟個微不足道的后宅婦人說話?
“沒,沒有,”明雪霽聲音打着顫,又怕他看出破綻,拚命穩住,“我不知道,我太緊張,什麼也沒聽見。”
“真沒聽見?”計延宗似信非信。
他親眼看見元貞停步,親眼看見元貞低着眼嘴角微動,明明是在說話,只不過元貞威勢迫人,他並不敢跟上來偷聽:“我看王爺跟你說了挺久。”
“我不知道,我腦子裏嗡嗡直響,一個字都沒聽見。”明雪霽死死掐着手心。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撒謊,愧疚加上惶恐,幾乎要將她壓垮。可她不敢說實話,計延宗再三再四告訴她女人的貞潔比性命還重要,當初她已經嫁得不光彩,她決不能再出一丁點差錯。
況且計延宗講的列女傳里,被男人碰了手,都是要砍下來以示貞潔的啊。
計延宗看着她,她紅着眼攥着手,怕得要哭,她一向老實聽話,不至於撒謊。況且她有什麼值得元貞專門停下來說話呢?也許是他看錯了,也許元貞只是隨口打了個招呼,上位者以示親和,也不好說。
“走吧。”計延宗決定先放下。
他轉身往外走,明雪霽跟在身後,腳越發疼厲害,耳邊不停響着那兩句話:
那葯,你沒用。
你怕,計延宗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她在他面前幾乎是透明的,可她對卻他一無所知,眼前彷彿是萬丈深淵,避不得躲不過,只能眼睜睜地,一步步走下去。
“爺,夫人,”小滿守在角門口等着,“親家府上派了車,接夫人回娘家。”
回家。明雪霽頓時忘了別的,急急看向計延宗。
對那個家她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但明孟元還在,上次她沒來得及好好跟弟弟說話,她盼着能回去一趟,細問問明孟元這三年裏的情形:“相公,就讓我回去一趟吧?”
她哀哀地求着,計延宗終於點頭:“去吧。”
他不緊不慢往前走,忽地又道:“我陪你一道去。”
明雪霽抬眼,又看見他微微翹起一點的唇,他在歡喜,是因為陪她一起回家,還是因為,明素心?
車子向明府方向駛去,明雪霽從窗戶的縫隙里望向計延宗。
他騎着馬走在前面,那馬是明家送來的,鞍轡鮮明,障泥上都綉着金線,越發襯得他如芝蘭玉樹,俊雅出塵。
聽說當初鹿鳴宴罷跨馬遊街之時,京中人都道新科狀元的相貌,比探花郎還要好。
明雪霽轉回目光,有點自慚形穢。
比起光彩奪目的計延宗,她真的,太平凡了。從前在娘家時,明素心時時處處壓她一頭,她永遠灰頭土臉躲在後面,如今嫁了這樣的丈夫,她依舊是灰頭土臉躲在後面,計延宗從不帶她見那些同僚朋友,也許,也是覺得她拿不出手,有失身份吧?
所以他跟明素心來往,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吧?畢竟明二姑娘才女美人的名頭,滿京城都知道。
心裏酸澀着,又有幾分委屈。如果不是家裏不讓她念書,如果不是成親后那麼窮那麼苦,她也許,能比現在這副模樣,稍微好一點點,不至於這麼丟臉吧?
車子漸漸慢下來,明雪霽抬頭,看見明府高大的門樓,門前兩個石獅子,粉牆碧瓦,朱門銅釘。
跟車的小滿愣了下,脫口說道:“夫人家裏好闊氣啊!”
明雪霽沒有說話。
看慣了她的窮困,大約很難想像她的娘家,竟然這般豪富吧。
只不過這豪富,跟她並沒有什麼關係。
父親明睿開着絲綢店、生藥鋪、茶葉店,一年據說有上萬銀子的進項,明素心從小到大吃的用的比世家小姐還講究,只不過這家裏,沒有人把她當人,這些富貴精緻,從來也輪不到她頭上。
正門從中打開,衣帽齊楚的僕人們一涌而出,簇擁着車馬進了門。
明雪霽默默看着熟悉的描金游廊,五色流光的蠡殼窗和門內價值數千金的奇石照壁。若是她自己回來,大約是沒資格走正門的,明家的正門一向只迎上官貴人,今天她能進,全是因為計延宗。
沒出事之前,計延宗的父親是兩榜進士,官居五品,明睿只是個小小的貢生,身份遠遠不如,所以每次計延宗登門,走的都是正門。再後來計家出事,她匆忙替嫁,夫妻兩個被明睿打罵著趕出后角門,一連三年,從不許靠近門前一步,如今計延宗翻身回京,自然要堂堂正正從正門進來,才算揚眉吐氣。
照壁后,計延宗昂然下馬,闊步向內走去,僕從們圍隨着奉承着,明雪霽被隔在身後,跛着腳極力跟着,他似是有些心急,步子邁得很快,明家宅院那麼大那麼深,明雪霽追得微微發著喘。
很小的時候,家裏並沒有這麼大。只是三進的院落帶着個跨院,趙姨娘,那時候還是趙家表小姐,就住在那裏。
極遙遠的記憶里母親也做生意,有時候會抱着她一起去茶葉鋪子,她至今還記得鋪子裏清冷的茶香,庫房裏擺着許多磁瓮,裝着各處搜集來的泉水雪水,若有貴客來了,母親還會親自烹茶。
再後來母親懷着弟弟時,趙家表小姐也有了身孕,是父親的。表小姐變成了趙姨娘,宅院一點點擴大,傢具都換成了上好的花梨,門口掛上了水晶帘子,父親不許母親再插手生意,母親一天比一天憔悴。
明雪霽走進垂花門,曲廊連着水榭,花木掩映中突然傳來男人輕蔑的聲音:“怎麼是個瘸子!”
明雪霽聽出來了,是前天與計延宗一道飲酒,誇明素心無人能比的那個。臉上火辣辣的,在場的只有她跛着腳,這聲瘸子,必是嘲笑她。
計延宗皺着眉看過去,茉莉花叢嘩啦一動,明素心挽着裙角跑了出來:“姐夫!”
她今日是一身梨花白的衣裙,跑起來像只輕盈的鹿,明雪霽看見計延宗的嘴角再又翹起,不自覺的笑意,看見明素心帶着笑一直跑到近前,伸手想要拉他,到最後又縮手:“我就猜着你會過來!”
太陽曬得很,他們一個仰頭一個低頭,曖昧無聲流動,明雪霽默默看着,眼下這情形,倒像她是個多餘的人。
“計兄,”花叢後跟着又出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紫金冠織金袍,含笑向計延宗行禮,“別來無恙?”
明雪霽聽出來了,是剛剛說她瘸子的人。
“原來是周兄,”計延宗還禮,“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姓周。明雪霽想,大約是明素心說的,周慕深吧。他神情倨傲,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向計延宗說話:“今日素心起詩社,非但是我,李兄、黃兄他們待會兒都要過來,不過計兄既然來了,今日的魁首,別人是休想了。”
“豈敢豈敢。”計延宗笑着謙遜。
方才那聲瘸子,他應該也聽見了吧。明雪霽心裏泛起苦澀,前天酒席上,再有今天,任憑別人嘲笑,計延宗一句也不曾替她辯駁,是抹不開面子,還是根本不在意?
遠處一陣腳步響,明睿一路小跑這迎了出來,還沒開口先堆了滿臉的笑:“賢婿總算來了,真是想煞我了!”
明雪霽抬眼,看向自己的生身父親。三年不見,明睿的模樣並沒有什麼改變,長眉細目,白面薄唇,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依舊很顯年輕,笑着向計延宗說話時,有她從不曾見過的親昵:“早就想接你回家來,只是一直不湊巧,可想煞我了!”
明雪霽垂眼,遮住眼中的嘲諷。可笑。他口口聲聲對着女婿說回家,對親生的女兒,卻像沒看見一樣。上前行禮:“父親。”
明睿最先留意的,是她一瘸一拐的腳,臉一沉:“你怎麼搞的?一瘸一拐成何體統?豈不是給女婿丟臉?”
明雪霽沒什麼表情:“腳上有傷,還沒好。”
“那你還回來幹什麼?還不老實在家待着?”明睿皺着眉,待看向計延宗時,立刻又換上笑臉,“女婿呀,她沒用得很,給你添麻煩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快跟我去後面吃茶!”
“阿爹,”明素心嬌着聲音,扯他的衣袖,“姐夫要跟我們作詩呢,哪裏耐煩吃你的茶?”
明睿大笑起來:“是了,我怎麼忘了這茬?你們快去吧。”
他拍計延宗的肩膀,親熱得好像從不曾有過齟齬一般:“快跟素心去吧,你們好好玩,待會兒我把茶水給你們送去。”
計延宗沉肩躲過,神色冷淡得很:“不必。”
他轉身往水榭去,明素心噘嘴,似乎有些不滿他這麼不給明睿面子,但很快又笑起來,快步跟上,周慕深便又跟在她後面,明雪霽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越走越遠,影子交疊在一起,她被撇在後面,她果然是,多餘的那個。
“走走走,別死乞白賴看着,你又不會作詩,瞎湊什麼熱鬧?”明睿生怕她也跟過去,推着她往後宅走,“瞅瞅你這腳,一瘸一拐的,盡給我丟臉!”
明雪霽低眼:“我又不跟父親要葯,父親何必怕。”
若是三年之前,她還不敢這麼跟明睿說話,這三年裏艱難困苦,唯一的長進,大約是徹底對明睿死了心。
剛到鄉下時她曾偷偷給明睿捎信求助,心裏總抱着一絲希望,總覺得親生父女,明睿應該不至於眼睜睜看她餓死凍死。可明睿一次都不曾回應。最後一次求助,是她小產之後,沒錢抓藥調養,淋淋漓漓一直下紅,她托進城的鄰居給明睿捎信,並沒有要錢,只是想求幾服藥,連這個,明睿都沒給。
從那時起,在她心裏,就沒了父親。眼前這個男人,是趙姨娘的丈夫,明素心的爹,跟她,一丁點關係也沒有。
明睿怔了下,待回過了味兒,勃然大怒:“放肆,你怎麼跟我說話的?”
他從不曾見過這個老實巴交的女兒如此不恭順,惱怒之下抬手就要打耳光,明雪霽偏頭躲過,明孟元急急趕來:“父親不可!”
明睿頓了頓,明孟元趕到近前,低聲提醒:“姐夫還在,家裏還有客人。”
若是當著外人的面打了她,就是打計延宗的臉。明睿悻悻停手:“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姐,”明孟元上前扶着明雪霽,低聲勸解,“最近家裏事情多,父親忙得心煩,你別惹他生氣。”
明雪霽知道他這麼說是怕她吃虧,明睿生氣時最愛拿他們姐弟倆撒氣,從前都是她護着弟弟,如今弟弟長大了,反過來護着她了。抬眼看着明孟元,他比她高了那麼多,容貌也不像小時候那麼像母親了,更多顯出明睿的輪廓,可他對她還像從前一樣,這個家裏,她總算還有一個親人。
“阿元,”明雪霽哽咽着,“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明孟元笑了下,“父親很看重我,讓我管着茶葉鋪子,母親對我也很好,素心也很敬重我這個兄長。”
滿眼的熱淚突然一滯。他竟然管趙氏,叫母親?可他們姐弟兩個,從來都只有一個母親啊。
明雪霽握住明孟元的手:“你管她,叫母親?”
她至今還記得母親彌留之際滿眼的痛苦,那時候明睿還在趙氏房裏,趙氏說死人晦氣,不讓他過來。她那時候雖然年幼,可她本能地知道,母親的死跟趙氏脫不開關係,這些年裏不管為此挨過多少次打罵,她從不曾改口叫趙氏母親,可明孟元,怎麼突然改了口?
“從前的事是你誤會了,”明孟元並不看她,“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
緊握着的手鬆開一點,明雪霽覺得冷,眼前的一切,跟她想像的,很不一樣。
撲面一陣涼風,他們走到了正院,高大朗闊的兩層樓房,階下擺着茉莉、珠蘭,屋裏放着冰山,丫鬟們轉着風輪鼓風,一陣陣涼氣夾着花香,讓燥熱的暑氣消失殆盡。趙氏抱着三歲的兒子明仲儀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大姑娘回來了,可真是稀客呀。”
明雪霽默默行禮,低眼時,看見明仲儀黑溜溜一雙眼睛盯着她看,滿是好奇。
當年她被趕出家門時明仲儀還沒出生,如今,已經這麼大了。
“我的心肝寶貝兒,想不想阿爹?”明睿抱起明仲儀,嘬着嘴逗弄,慈祥的模樣與方才要打她的人,完全兩樣。
“二弟吃點心了么,”明孟元也湊上去,“餓不餓?”
明雪霽看見他臉上的笑,心裏一陣陣恍惚。他管趙氏叫母親,他對明仲儀如此親熱,他說明睿很器重他,三年的時間,變化竟如此大嗎?
“今天讓你回來,是有正事吩咐你。”明睿逗夠了,抱着明仲儀坐下,“耽擱了整整三年,如今你妹妹跟延宗的婚事,也該操辦起來了。”
明雪霽猛地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