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明雪霽猛地捂住了臉。
那個深夜,她踏進計延宗的屋子,就再沒能出來,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衣衫不整,在計延宗床上。
父親打罵,繼母哭鬧,計延宗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她被趕出家門,沒有嫁妝,沒有聘禮,也沒有婚禮,她就那麼嫁給了計延宗。
當一聲,外間的帘子重重落下,計延宗回來了。明雪霽連忙起身,剛走到門口,計延宗進來了。
他身上帶着濃濃的酒氣,腳步有些歪斜,明雪霽本能地上前攙扶:“你喝醉了?”
計延宗嗯了一聲,靠在她身上,低頭看她。
半明半暗的光線里,他醉后一雙眼,格外明亮。明雪霽已經很久不曾見他這樣了,苦澀的心裏泛起絲絲縷縷的甜蜜。
那個披着春光向她走來的少年,母親死後唯一一個庇護她的人,她是那樣仰視他愛慕他,不管境況壞到什麼地步,她總還是盼着能與他長長久久,走完這一生。抓住他一點袖子:“宗郎。”
計延宗嗯了一聲,摟住她忽地往床上一倒。
溫熱的手指撫過肌膚,呼吸撲在頸窩裏,低低喚她的小名:“簌簌。”
明雪霽突然有點想哭,她已經很久,不曾聽他這麼喚她了。忍了多時的疑問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你和素心一起出去的嗎?今天在山洞裏,我聽見你們說話了。”
“你怎麼在那裏?”指尖撫着鎖骨,來來回回,計延宗垂眼看她,“你監視我?你不信我?”
濃重的酒氣熏得明雪霽有點暈:“我……”
“你不信我。”計延宗輕笑一聲,“可笑,我這般待你,天下人誰不知道計延宗不棄糟糠,而你,卻不信我。”
他鬆開她,溫暖消失了,明雪霽覺得害怕,更覺得慚愧,連忙追過去:“宗郎。”
緊緊握住他,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沒有,我扎破了腳,在裏面收拾,我……”
黑暗中陌生強硬的男人驀地閃過眼前,明雪霽猛地剎住,羞慚恐懼,眼淚涔涔落下:“是我錯了。”
計延宗說過,女子的貞潔比性命還要緊,沾衣裸袖便為失節,她被別的男人抱了,失了清白,她怎麼可以再去懷疑他?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計延宗伸臂摟過,聲音軟下來,“你一向賢惠,不要讓我失望。”
衣帶開了,繡鞋落在地上,指尖游移,灰暗天光中,白膩豐盈,如玉如脂。
明雪霽昏昏沉沉,聽見計延宗含糊的喚:“簌簌。”
當一聲,門帘子重重落下。
有人來了。明雪霽一個激靈,推開了他。
“誰?”計延宗嚓一聲打着火鐮。
火光照出一小片昏黃,門外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計延宗起身關門,放下紗帳。
黑暗重又落下,明雪霽縮在床里,又被他打開,他灼熱的呼吸貼在皮膚上:“簌簌。”
當!門帘子又是重重一響。
計延宗驚起,扯過衣服低罵一聲,猛地拉開門。
星子寥落,草蟲喁喁,偌大的院裏半個人影也沒有。
明雪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山洞中那陌生危險的感覺重又襲來,似有猛獸在暗中窺伺,要將她剝皮拆骨。
“睡吧。”計延宗向床邊躺下,帶幾分焦躁。
他沒再碰她,呼吸一點點綿長,睡著了。明雪霽睡不着,今天的一切壓得她喘不過氣,他到底,是不是還念着明素心?
屋裏安靜下來,許久,房頂上黑影一晃,元貞無聲無息落下。
轉身向別院掠去,白天時劇烈的頭疼此時轉成遲鈍,似有重鎚在腦中一下一下敲着,眼前不斷閃過方才屋裏那女人的模樣。
紅紅的唇,薄薄的肩,垂在床沿,雪白光裸的足。
嘴是微微張開的,有壓抑的碎吟,那隻腳,晃個不停。
咔,元貞落在牆頭,重重踩碎了琉璃瓦。
真是,愚蠢。山洞裏計延宗嘴上說著拒絕,步子卻一直往裏走,勾着妻妹往無人處敘舊,這蠢女人,竟一點兒都分辨不出,被他幾句話一哄,竟還讓他親近。
躍下高牆,夜色中假山連綿,佔據大半個花園。
耳邊彷彿響起水聲,看見那雙赤足,踝骨纖細,足弓柔軟,濕漉漉的沾着水,緊貼着他的。
上午從宮裏回來時頭疾突然發作,想起那山洞黑暗陰冷適合養病,臨時進去歇息,沒想到那女人,突然闖了進來。
摸摸袖子裏的銀簪,元貞縱身掠過假山。
鼻尖彷彿聞到淡淡的體香,感覺到陷在手臂中的,柔軟的身體。頭疾發作原是最暴戾的時候,可那會子,他意外的,平復了下來。
那個女人,計延宗的妻。
元貞放慢速度,穿過花間小徑。
那腳,水濕的,搖蕩的,小小一瓣一瓣淡粉的指甲。他還記得頭一次見她的情形,她低着頭躲在計延宗身後,木訥瑟縮,沒想到衣衫包裹之下,竟有那樣的風光。
“王爺,”王府長史官廖延匆匆找來,“陛下下詔,八月選秀。”
元貞站住,許久:“皇后怎麼說?”
廖延頓了頓:“屬下不曾接到消息。”
許久,元貞冷笑一聲:“蠢。”
快步往前走:“這幾天,盯着計延宗。”
新科狀元計延宗,高中後主動投靠到他門下。他並不熱衷於招攬黨羽,但計延宗,他一眼就看出他溫雅外表下深藏的野心,這種人並非池中之物,與其留給皇帝,不如收為己用。
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呢。山洞裏冠冕堂皇一番話,既穩住妻子,又勾住妻妹,心機手段,可見一斑:“找點治外傷的葯。”
廖延忙問道:“王爺受傷了?”
“不是我。”元貞輕嗤,“要好的,但不要太好的。”
宮裏那個女人他管不了,但眼前,不是還有一個,蠢女人么。
···
四更不到,明雪霽輕手輕腳起了床。
計延宗還沒醒,他一向睡得淺,萬萬不能吵到他。
在黑暗中摸索着穿鞋,腳掌剛碰到鞋底,疼得差點叫出聲來。
藉著窗前的曙光一看,昨天的傷腫起來了,隱約有化膿的模樣。疼忘了一大半,心裏先慌起來,要麼就是還有刺沒挑乾淨,要麼就是天太熱發了炎,應該去看大夫的,可看病就得抓藥,抓藥就得掏錢,家裏哪有這個閑錢?
忍疼穿好鞋襪,扶着牆慢慢走去廚房,該做早飯了。
熬上稀飯,和面烙餅,拌了黃瓜和茄子,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這才有空兌了鹽水,坐下清洗傷口。
這是從前鄉下的土法子,皮肉傷用鹽水洗凈晾乾,再切幾片蒜貼着包好,運氣好的話,慢慢也就好了。手指蘸了鹽水剛碰到傷口,鑽心的疼,忍不住嘶一聲叫。
“你在做什麼?”蔣氏的聲音突然傳來,明雪霽吃了一驚,抬頭時,蔣氏站在門口,滿臉怒氣,“怎麼能在廚房裏脫了鞋摸腳?你就用這雙摸過腳的手再來做飯?你惡不噁心?”
明雪霽連忙起身解釋:“不是,飯已經做完了,我沒摸了腳再摸飯菜,我腳上扎了刺,有點發炎……”
“誰教你的規矩,我在這裏說話,你一句一句跟我駁?”蔣氏大怒。
傷口疼得很,明雪霽不敢再說,可心裏委屈,總想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不是反駁伯娘,我腳上有傷……”
“閉嘴。”計延宗匆匆趕來,皺眉止住她,“長輩教訓時不可反駁,不可不遜,我從前怎麼教你的?”
她認的字讀的書,《女戒》《女訓》,每個字每句話,都是計延宗一字一句教的,他教了她許多為人婦者該有的規矩,頭一條,便是馴服。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明雪霽低了頭:“是我錯了。”
“以後不可再犯。”計延宗轉身去扶蔣氏,“伯娘息怒,我扶你回房去。”
蔣氏板著臉,氣還沒消:“不用你扶!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說的話都當耳旁風,我怎麼敢讓你扶?”
計延宗耐心哄勸着:“伯娘消消氣,她不懂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你呢,你也不懂嗎?”蔣氏被他扶着往外走,“明家都是些什麼東西?你為什麼非要跟她們來往?”
爭執聲漸漸聽不見了,他們出了院子,忍了多時的眼淚倏地落下,明雪霽胡亂抹了一把,把切好的蒜一片片貼上,用舊帕子裹緊,穿好鞋襪。
仔細洗乾淨手,再來盛飯菜。
蔣氏不只是伯娘,更是計延宗親生的母親。
計延宗的父親當年到底沒能夠翻案,貪贓案審到一半便死在獄中,據說是畏罪自殺。
蔣氏知道不妙,當即把唯一的兒子過繼給夫死無子的隔房堂弟媳張氏,由計士英改名為計延宗。判決隨後下來,計家籍沒,蔣氏流放嶺南,計延宗因為已經過繼他人,逃過一劫。
蔣氏這個決定,不但救了計延宗的性命,更救了他的前程。血親中有重刑犯的按制終身不得參加科考,不得入朝為官,若不是及時過繼,計延宗這輩子,就全完了。
而蔣氏,獨自一人在嶺南服苦役整整兩年,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回來時,一身病痛,身體全垮了。
明雪霽拿托盤裝好飯菜,忍着腳疼往前面廳里送。
因為這個緣故,計延宗加倍孝順蔣氏,不許任何人對蔣氏不敬,可蔣氏,恨透了她。
她很久以後才知道,計家剛出事時計延宗去明家求助,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明家肯幫最好,若是不肯幫,就退了親事要回聘禮,拿那筆錢去救父親。可陰差陽錯,她嫁了計延宗,那筆聘禮,也就沒能要回來。
計家沒錢,救人的事最終成了泡影,蔣氏因此認定,是她和明家人一道,害死了丈夫。
一瘸一拐走到廳前,蔣氏正在裏頭跟計延宗說話:“你昨天為什麼一直跟明素心混在一起?”
像有大石重重砸下,明雪霽挪不動步子,怔怔聽着。他果然,一直跟明素心在一起。
“她跟吏部周侍郎的兒子有交情,”計延宗道,“僅此而已。”
想來是昨天山洞裏明素心說的,周慕深。計延宗曾經提過,翰林院只是暫時過渡,出翰林後去哪裏任什麼官職,才是最要緊的。那周侍郎,大約是管着這件事。
“你堂堂狀元,王爺又賞識你,稀罕她來牽線?”蔣氏還在生氣,“明家沒一個好東西,以後不要見她!”
計延宗沒說話,明雪霽屏着呼吸,緊張地等着。
“夫人,”小廝隨官匆匆走來,“親家大公子求見。”
“阿元來了?”明雪霽喜出望外。
明家大公子明孟元,她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她已經整整三年不曾見過他了。
還記得當初跟計延宗離開時,全家人唯有明孟元出來送她,她流着淚抓着明孟元的手,怎麼也放心不下這個小她兩歲的弟弟,明孟元反過來安慰她:“姐,別哭,過陣子我就去看你。”
他臉上帶着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讓她心疼到了極點。母親過世后一直都是她護着弟弟在父親和繼母手底下討生活,如今她走了,誰來照顧弟弟?
明雪霽急急忙忙走進廳里,還沒開口,先帶了哀求:“伯娘,相公,阿元來了,能不能,讓我見一見他?”
整整三年了,她太想念弟弟了。
離家時明孟元說過去看她,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明孟元始終沒有來。信中他解釋道,學業太忙,又要跟着父親學做生意,實在抽不開身。
“不見!”蔣氏剛下去的怒又起來了,“明家人一概不見!”
明雪霽含着眼淚:“伯娘,我只有阿元這麼一個弟弟,求您了。”
回京后她求過計延宗,想回娘家看看,計延宗沒答應。她也偷偷給明孟元捎過信,約他在外面相見,明孟元卻說,計延宗不同意的話,私下見面不合適。
她知道明孟元是為她着想,做妻子的總要以丈夫為天,若是不聽話觸怒了丈夫,這輩子就完了。只是如今明孟元人都到了門前,必定是為了見她,她又怎麼能忍心不見?哀哀地又看向計延宗:“相公……”
“聽伯娘的。”計延宗神色淡淡的。
明雪霽知道,今天,是見不到弟弟了。忍着淚正在擺碗筷,隨官忽地又道:“親家二姑娘也來了。”
明素心?明雪霽急急抬頭,看見計延宗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讓他們進來吧。”
隨官出去傳話,蔣氏怒沖沖的:“誰許你讓他們進門?”
“伯娘息怒,”計延宗極力安撫,“我還有些事情要問她,伯娘先吃着,我去看看。”
他快步出門,明雪霽連忙跟上,心跳如同擂鼓:“相公,你有什麼事要見素心?”
她很想相信計延宗,但剛剛那個笑……
“公事,”計延宗瞥她一眼,“你又不懂,別問了。”
“姐夫!”明素心老遠便向這邊招手,粉衫白裙,清亮得像初春一朵桃花。
明雪霽下意識地扯扯袖口,遮住磨得發白的滾邊,看見計延宗帶着笑,迎了上去。
“姐。”明素心身後,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明雪霽頓時忘了其他,飛跑着迎了上去。是明孟元,三年不見,他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比她高了足足大半個頭,眉目俊秀,舉止從容,當年需要她庇護的弟弟,如今長成了成熟穩重的男人。明雪霽跑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手:“阿元,我總算見着你了!”
“姐,”相比她的激動,明孟元沉穩得多,“我有些事來找姐夫。”
明雪霽怔了下,有些失落,然而久別重逢的歡喜太強烈,這點失落也就忽略不計,只是緊緊攥着他:“你吃飯了嗎?餓不餓?我剛做完飯,有你愛吃的烙餅,你快跟我進去吃點。”
“不用了,我在家吃過飯了。”明孟元笑了下,“姐,我和二妹還有事要跟姐夫商量,你先忙吧。”
他鬆開她,走去計延宗和明素心跟前,明雪霽孤零零的,被晾在邊上。
他們在說話,周慕深如何設宴回請,吏部如何,翰林院又如何,他們說得那樣熱鬧,沒有人理會她,就好像她是個多餘的人。
明雪霽怔怔地聽着,直到計延宗說完了,看她一眼:“我們出去辦事,你跟伯娘說一聲。”
他邁步往外走,明素心並肩跟着,又回頭向她揮手:“姐,我們走了。”
明孟元落在最後:“姐,二妹都是為了姐夫的前程,官場上的事你不懂,別多心。”
明雪霽聽出來了,他是怕她猜疑,替明素心向她解釋。什麼時候,他跟明素心,竟比她這嫡親的姐姐更親密了?澀澀地笑了下:“我知道。”
明孟元沒再多說,轉身離開。
三個人三乘轎子,很快走得遠了。明雪霽慢慢往回走。太陽光白得晃眼,影子拖在身後,像她一樣孤零零的。她想她真是太沒用了,什麼都不懂,也就難怪他們,什麼都不肯跟她說。
服侍着蔣氏、張氏吃完飯,忙忙碌碌一天下來,到黃昏時,計延宗還沒回來。
明雪霽坐在窗前,就着最後的微光,拿鹽水擦傷口。
土法子看起來並不管用,傷口化膿了,腫起來一大塊。要是明天還不好,就得去看大夫。可錢從哪裏來?
“夫人,”小滿捧着個竹青緞面的包袱走進來,“王府那邊送了消暑的東西過來,這包是給夫人的。”
明雪霽有些意外。這小半年裏,除了借出房子,王府那邊很少跟他們打交道,送東西更是頭一遭。接過來打開時,幾把團扇,幾束熏香,還有些驅蚊蟲的葯,另有一個竹盒,裝着一卷新紗布,一個小小的碧青色瓷盒。
盒蓋上貼着鵝黃簽子,兩行小字:外用,早晚塗抹於傷處。
是治傷的葯。明雪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