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 快說點別的。

不能 快說點別的。

段溫的心情在朝廷使團離開那天大幅度上升之後,緊接着斷崖式地下跌。

他身周的氣壓之低,但凡見到的人都有察覺。

一時出入段府的都夾起尾巴做人,生怕自己有哪裏惹了老大的不順眼。

這會兒段溫正站在輿圖之前,他盯着周邊幾個“鄰居”看了半天,眼神里是明晃晃的不懷好意。

但是看了一陣子,還是抬手壓了壓眉間的褶皺、放棄了。

——能打,但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段溫使勁兒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又吐出來。

但是那股暴戾的情緒還是壓不住,抬頭問了一旁的王賓,“最近有哪裏要剿匪?”

王賓:“……”

這還真是心情差到一定地步。

不過聽到“剿匪”這兩個字,他還是多多少少鬆了口氣。

王賓剛才還真怕這位主兒突然開口來一句,你覺得某某州怎麼樣?

他們年前才打的青州,也算是和大齊朝廷分了臟;并州那邊終於分了個勝負,宋通勝了一籌,正忙着收拾戰後的爛攤子;西邊的涼州那邊隔得遠,又和胡族糾纏着,暫時不影響什麼……這一個年過了后,北方這邊,個別幾個小的地頭蛇不論,幾個大勢力倒是構成了短暫的平衡,雖然還有些小打小鬧的,但看起來還能安穩一陣子。

這種微妙的局勢下,誰先動手誰要惹麻煩。而段溫一向是個不怕惹麻煩的人,偏偏他還有那個實力。

王賓敢打賭,這會兒整個北方最怕的就是段溫突然動手。

但他們就是再厲害,也架不住群毆,把自己搞成天下公敵可不是什麼好事。

剿匪就不錯。

雖然都是見血,但是在自家地盤上折騰總比鬧出去以後被群起而攻之來得好。

不過這提議雖好,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卻有點難度。

本來打劫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無論什麼時候都很難禁絕,更何況時值亂世,人命如草芥,活不下去的人只能落草為寇,按理說山匪怎麼都不缺的。但是幽州這地方卻是例外,很難在這裏找到一個成氣候的山匪團伙。這幾年日子好過起來是個原因,但另一方面也是自家主公的興趣愛好太別緻,一有不順心就去找麻煩,每回去必得要見血。地盤上的山頭被犁地似的來回犁了好幾遍,就算偶爾有幾個被漏下的小貓三兩隻的都鵪鶉一樣縮着,生怕太顯眼成了下一個打擊目標。

王賓有時候覺得段溫這人很奇怪。

他身上幾乎有一個武力起家的殘暴主君一切特質,但偏偏能守住底線。

朝廷勢弱,北方也亂了有些年頭了,各方勢力養蠱似的斗。這樣的環境下,武將從來不缺,能出頭的更是和平年景中幾百年也不見得有一個的悍將猛將。像是段溫這種力壓群雄,彷彿天生屬於戰場的殺戮機器其實也曾有出現過。那種來勢洶洶的煌煌席捲之勢,天空都好似蒙上一層血色的陰影,讓人幾乎毫無抵抗之力的臣服在這恐懼之下。

只是這種人無論勢力多大,王賓從來都不看好。

戰場是一個極恐怖的地方,它的恐怖並不僅僅在於對人命的消耗,更在於對人性的摧殘。在戰場待得久了,人命就會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數字。

慈不掌兵。

許多情況下,為了大局的勝利,為將者要毫不猶豫地讓一部分人去死。戰局瞬息萬變,但凡多一分遲疑就有可能讓滿盤優勢化為烏有,猶豫不決有時候甚至比錯誤更要命。這般久了,再怎麼樣的人心也都硬得跟石頭一樣。

更何況段溫本就不是一個心軟的人,那簡直是個天然屬於戰場的……屠夫。

王賓從未否認過這種人的能力,他們確實是不世出的名將,勇冠三軍、名動天下,戰場於他們而言像是是一眼就能看透的棋盤,勝利幾乎是理所當然。

但是這樣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治理好一個地方的。

因為人命在他們眼裏太過輕率,而打地盤對他們來說又太過容易,當所有的一切都來得太輕易的時候,人是不會在意過程的,他們只會不斷的追求更多更盛大的成果。

他們的威名越來越盛,勢力也會越來越龐大,彷彿有了席捲天下之勢。但這些輝煌只是毫無根基的空中樓閣而已,當那賴以支撐的武力崩潰的一瞬間,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就會土崩瓦解。有時候,這甚至只需要一場小小的失敗。

前朝的高賊是如此,當年一度攻入長安的董虎亦如是。

王賓本以為段溫會是董虎第二,但是這個人在打下長安之後,居然真的規規矩矩(雖然好處也沒少拿)撤兵了。

這可不像是個沒腦子的莽夫會做的事,王賓也是那時候生出投效的心思。

只是他跟得段溫越久越覺得奇怪。

王賓覺得自己最初的判斷沒錯,段溫確實和董虎很像,一個懂人心的戰爭瘋子甚至要比後者可怕的多,他或許真的能將天下拖入血色的泥潭中,純以武力立起一個□□。

這樣的政權是不可能長久的。

那之後,才是正統崩毀、天下大亂。

好在這樣可怕的場景並沒有發生,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給這瘋子畫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將這麼一個沉迷於殺戮的戰場屠夫變作了梟主。

真的有人能給狼拴上鏈子嗎?

王賓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追隨段溫的時間已經有些晚了,不知道這狀況的原因,但他覺得趙茂可能知道點什麼。

可那人口風嚴得很,不想說的話一個字也別想從他嘴裏敲出來。這麼些年了,王賓用盡手段、愣是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倒也不是非得打探什麼,只是他早就察覺那條界限其實很不穩固,有好幾次都岌岌可危、快要崩潰了。

總得讓他知道原因,才有點辦法去做什麼補救吧。

他可是為了大家好!

但好像他的擔心多餘了。

主公這會兒還知道“剿匪”,看起來情況比他預想的樂觀很多。

王賓鬆口氣之餘,兢兢業業的給段溫挑選起了出氣目標。鑒於某人血債累累的“豐功偉績”,這實在不是個容易的工作,目前幽州勢力範圍內算得上團伙的山匪大多都是外來“投奔”的,紮根在邊界地區,隨時準備跑路,要是主公殺人上了頭追着跑出地界,那畫面可就太美了點,王賓一點也不想看見。

他左右衡量,剛剛才有個頭緒,就聽上首的人道:“算了,不用了。”

王賓:“……”

這是主公,不能打(打不過)。

*

段溫這會兒的心情確實不好,但是他甚至找不出一個確切的原因,明明一切都顯得很順利。

那個礙眼的玩意兒已經離開了燕城。既然韶娘沒將那人放在心上,段溫也懶怠再多做什麼,只是將消息放出去,若是於植能抓住這個機會報仇那最好,若是抓不住他也不介意找人幫他一把。總歸對方以後都不會在這世上出現了。

一切都和預想的一般無二,但還是有什麼地方不不對勁。

韶娘的態度不對。

對方是在因為李豫的事怨他嗎?

就因為他把那玩意兒的真面目撕開。

好像也沒有怨。

給親也給碰,之前要得狠了還會掙着想把人推開,這會兒只是別著臉忍着,特別乖,乖得叫人忍不住。這該是個好發展才對,但是不管怎麼貼近,仍舊有種越來越遠的錯覺。

平常好像也沒什麼異樣,總往工坊莊子那邊跑,對那幾個女先生很是上心,好像在討論簡化切音的事。

……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段溫就是有種極其急迫的抓不住人的感覺,這甚至讓他想起了沮陽一役結束,那道聲音毫無預兆消失的那次。

她本來就不似這個世上的人。

這會兒因為對李豫死心,所以又要走了嗎?!

這樣的憂慮下,段溫都恨不得把人揣兜里隨身帶着,哪可能跑那麼大老遠去剿匪。

他迫切地想要做點什麼來確認人的存在。

彷彿只有碰觸到了、將人按在懷裏,看着那個失神的瞳孔中映入他的影子,他才能確認對方是確實存在於他身邊的。

這對謝韶來說,一點都不好。

她倒不是特別保守的人,但是大白天、書房、還開着窗,隱約能看見外面巡邏的人影,這實在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限度。

等到段溫突然停下,捧着臉問“怎麼了”的時候,謝韶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由於從小到大的夢境內容過於驚悚,在現實生活中大多數的時候謝韶情緒都處在平穩的範圍,除了生理刺激造成的身體本能反應,她很少因為情緒崩潰哭過,這會兒居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一直到被人抹掉了眼淚才察覺到發生了什麼,她哭得噎了一聲,半是哽咽着開口,“不、不要,別在這兒。”

這拒絕實在蒼白極了,那無力感讓謝韶自己都漸漸小聲下去。

卻沒有想到段溫真的停了下來,他聲音有些啞,但還是壓低了調子像是哄人一樣的語氣,“好,不在這裏。”

彷彿真的很在意她的情緒和態度一樣。

謝韶忍不住抬眼看過去。

段溫卻誤會了她叫停的原因,湊上前來檢查,“是哪兒磕到?疼?叫我看看。”

他說著話就已經上手要來看,謝韶則是下意識抓着衣襟。“刺啦”一聲,被拉扯的布料直接裂開了。

兩人都愣住。

謝韶眨了下眼,感覺臉上一片濕潤,似乎又有眼淚落下來。

她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忍不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

帶着繭的手指放輕了力道蹭在臉頰上,一點點抹掉淚珠,繭子上粗糙的觸感讓這動作的存在感異常鮮明。

耳邊傳來壓低了的聲音哄着“莫哭、莫要哭了”“改日讓她們做條一模一樣的”“庫房裏有幾匹雲錦、吩咐下去做新裙子好不好”“還有金紗羅,等天氣熱起來做披衣”“要是喜歡素淡點的就用素錦”……

謝韶幾乎想要堵起耳朵不聽。

她咬着牙想,段溫這樣的就算放在現代也覺得是個到處哄騙小姑娘的渣男!

對着同一個人失戀兩次,她到底是個什麼品種的傻子?!

……

等謝韶情緒終於平靜下來,已經過去好一會兒了。

她披着段溫的外袍坐在桌案上,因為坐的位置偏高,一低頭就能看見對方前襟上被哭濕的一大塊。外袍披在她身上,那都是被滲進去的裏衣,可見她剛才哭得有多崩潰,好像還抓着桌子上的紙擦鼻涕來着,後知後覺的尷尬讓謝韶別了別臉。

好像聽見了一聲輕笑,但抬眼看過去又似乎是她多想。

和段溫的視線對上,謝韶又有點晃神,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不知怎麼地開口,“你能不能去找別人?”

謝韶清楚地意識到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有這麼一個人,他有權有勢、長得還好,對你千依百順、一心一意。即便清楚這一切都是假的,也要忍不住被拉入這個謊言。

謝韶迫切需要點什麼來提醒着她,讓她不要泥足深陷。

原主那悲涼的感情結局彷彿預示着她什麼,更何況在那夢境中,即便是夫婦兩人最琴瑟和鳴的時候,李豫身邊其實也有紅袖添香的漂亮丫鬟,只是沒有名分而已,這行為甚至算不上背叛。

在謝府那會兒被逼嫁時,謝韶就對這情況有預料了,她默認地接受了這些,但是卻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謝韶甚至有種錯覺,段溫的所作所為像是把她拖入泥潭中,她一點點墜.落下去、越墜越深,到最後只能緊緊攀着對方渴求那唇齒間的一點氧氣……在對方放手的時候,窒息在一片黑暗裏。

那太可怕了。

謝韶甚至不知道,要不是那天晚上的警醒,她會不會就這麼一無所知地沉到這片泥淖中,等對方放手的時候才發現不對。

可到了那時候,早就來不及了。

所以去找別人好不好?

讓她清醒一點,她不想再往下沉了。

謝韶近乎是懇求地看向段溫,卻見對方臉上本來溫和的神情一點點冷凝下去。

他用一個和剛才語氣截然相反的冰冷語調開口,“不、能。”

謝韶愣住:“不能”、是什麼意思?

瞧着謝韶這呆愣着像是反應不過來的模樣,段溫還以為是被自己嚇着了。

他稍微緩了緩臉上的表情,伸手將人從桌上抱下來、攬在懷中,安撫地吻了吻耳後,放緩了聲音哄道:“這個不行,韶娘說點別的。換個要求,我一定答應你好不好?”

和溫柔的聲音不一樣,他臉上的表情一片冰涼,半垂的眼皮遮住了眼底那顯得扭曲的神色。

……別想着推開他。

段溫低着頭,輕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耳邊頸側,動作漸漸從一開始的安慰變成別的意味,他像是極耐心地要將這片白皙的脖頸都染上別的顏色。

好韶娘,快說點別的罷。

這樣下去,可是會把他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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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總以為我心有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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