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來者是客
年後朝廷來使,是嘉獎段溫平定張琨之亂的封賞。
這“功勞”恐怕也是朝廷那邊捏着鼻子認下來的,畢竟段溫這一遭也沒有白出兵,雖然沒把張琨的地盤一併吞了,但是卻將幾個鹽場牢牢地捏在了手中。這本來被“大人物”們視為囊中物的錢袋子被人奪了,朝中的那些人有的是吵吵,這也是為什麼明明年前就打完了仗,嘉賞卻拖到了這時候。
段溫倒是沒擔心過。
這個大齊朝廷要是真有那麼硬氣,他早幾年就被打成叛軍了,現在害怕撕破臉的可不是他這邊。
按說這一切本來跟謝韶沒什麼關係,要是她沒有無意中在段溫的書房裏看到來使的名字的話。
——李豫。
原主的前男友,謝韶那位曾經的未婚夫。
這年頭做官,一看家世背景,二看在外名聲,甚至還有部分看臉。
謝韶:“……”
說實話,這麼輕率的選官方法,謝韶覺得這個朝廷至今還沒玩完也挺厲害的。
不管怎麼樣,以李豫的出身,他就算什麼都不用干、未來的前途也一定無可限量。
但他畢竟還年輕,又剛剛結束母孝步入仕途,現如今的職務還只是個東宮侍講,並不夠資格來當此行燕城宣旨的天使,他此次只是隨行的副使之一,按理說不太起眼,但是謝韶還是一眼就從文書中看到了那個名字,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猛的攥緊。
恍惚間門袖子掃倒了一旁的杯子,謝韶倉促地扶起,趕在茶水淌到一旁的文書之前用袖子抹乾凈。她甚至都忘了用手帕,在機械的收拾完桌上的狼藉,她整個人遊魂似的往外走。
一直到出去冷靜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平靜下來。
謝韶覺得不太對勁兒。
她有時候是能感覺到原主的一點殘存感情的,就比如說剛剛穿越的那會兒對鄭氏的親近和對謝父的敬畏,但是自從離開了長安城,沒什麼能勾起原主記憶的東西,這種感覺就淡了,突然來這麼一下子,她都差點沒反應過來。而且謝韶雖然沒有原主和這位前未婚夫的戀愛記憶,但就算是真的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也不至於看到個名字就這麼大的情緒波動,簡直比鄭氏和謝父都要來得“感情深厚”。
謝韶摸了摸心口,總覺得那股情緒怪怪的,不像是兩小無猜的喜歡,而是另一種更複雜、更沉重的情感。
*
書房。
段溫瞧了眼那隻剩半盞的茶水,桌上倒沒什麼水跡,但是旁邊紙張上還有點零星被濺到的茶漬痕迹沒處理。
……真粗心。
也或許是一時心神震動,沒有心力再注意其他。
段溫彎了彎眼,覺得這般失了方寸的韶娘也怪惹人憐愛的。
不知道韶娘高不高興他送的這份“禮”?
最好還是莫要太歡喜了,不然他該不高興了。
段溫唇邊的笑容未散,只是垂眸注視着那份文書的目光卻轉為森然。
雖然他確實讓人在東宮那邊鼓動了兩句,但李家的這個崽子居然真的敢向太子接下這個差事——膽子很大么。
段溫玩味地將手中的狼毫轉了兩圈,落筆卻在那個名字上劃過一道力透紙背的痕迹,朱墨淌下,像是某種濺開的血跡。
段溫注視着那抹洇染開的硃色,唇角的笑容扯開,帶上某種嗜血的意味。
來者是客。既然來了,那就別走了。
*
謝韶做夢了。
她第一次看到原主的記憶,不單單是過去,還有尚未發生過的未來。
夢裏似乎沒有出現段溫突然求娶這樁事,待李家六郎出了孝期,原主順順利利地嫁給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外面的戰亂也驚擾不到長安,夫婦二人婚後確實過了一段神仙眷侶、琴瑟和鳴的好日子。
只可惜人心易變,這位李六郎某次外調赴任途中遇險,得一武官之女相救。
荒郊野嶺,孤男寡女,事情的發展可想而知。等李六郎將人帶回來時,那女子已有身孕。
成婚數載,李六郎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對妻子道:“我一直都將你當妹妹啊!”
這話實屬讓謝韶在旁邊看着,都替原主拳頭硬了的程度。
原主的性格驕傲,自然不會強求。
按理說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以原主的相貌家世、才學性情,就算改嫁也能尋到一個好人家。
可當時朝廷的形式已經不好了,世家難得聯手,謝父不想因這些兒女小事和盟友產生齟齬,只讓鄭氏好生安撫了女兒,對“和離”的請求卻一口回絕,而另一邊李六郎雖然口中說著“當妹妹”,對於“和離”一事卻是態度模糊。
父親不允、夫君不願,原主自然沒能走得成。
李六郎又以貴妾之禮將那女子迎進門來,對自己的心上人處處照料,生怕對方受了半點委屈。
原主眼見着那兩人濃情蜜意、好不快活,好似自己這個妻子在家裏才是外人似的,徹底心灰意冷,索性眼不見心不煩,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若是事至此處,原主最多覺得自己眼盲心瞎、錯信良人,不至於有那麼深沉又痛苦的情緒,讓她接受不來的是那個結局。
長安城破、世家倉皇逃竄。
她那好夫君,為了替自己也替心上人爭取一線生機,親手將她推下了馬車。
一個女人、一個漂亮女人落入亂軍之中,會是什麼下場,不言而喻。
……
那種過於沉重的情緒撕扯這心臟,謝韶突然生出某種明悟:是重生的原主主動放棄了這具身體,才有了她穿越的機會。
原主覺得她改變不了。
改變不了聯姻的命運,無法違抗父親的意思,也不可能和離,她雖可以憑藉著知曉未來之事,暫且避過長安的禍亂,但是戰亂年間門,城破一個接着一個,她又能逃到哪裏去呢?最終的結局就只是換一個地方,再次被拋下而已。
她少年時也曾人人稱羨,名滿華京。
但驕傲了一輩子,最後卻落得那般狼狽至極的結局。
她累了,也倦了。
不想重複那凄涼的經歷,也不想費盡心機搏一條不知是否存在的生路。
那股蒼涼又絕望的情緒充斥了胸腔,謝韶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身上知覺緩緩地恢復,但那被碰觸的感覺讓她整個人一僵,旋即拼了命的反抗。
這點力道彷彿蚍蜉撼樹,蹬出去的腿被摁到了身邊壓住,掙扎的手被捏着雙腕鉗住往上,兩條手臂都被強行拉開按到了頭頂,她一個極狼狽的姿勢喪失了大半活動範圍,卻仍舊撲騰着咬出了滿口的鮮血。
並沒有等到頭皮被拉扯的疼痛,也沒有巴掌扇到臉上的眩暈。
那些夢境中的場景漸漸遠離,失焦的瞳孔一點點聚攏,謝韶終於看清了這會兒壓着她的人。
段溫啞着聲問:“醒了?”
謝韶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地眨了下眼,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在滾落入鬢邊之前,被對方傾身來吻掉。
段溫稍放鬆了些鉗制,俯下.身來、極耐心的將那些交錯的淚痕一點點親吻乾淨,最後又停在了唇邊,壓着人的下頜打開了齒關,交換了一個咸澀和血腥交雜的吻。
謝韶只是木愣愣地任由對方動作,並沒有絲毫回應。
夢境中的情緒還未完全散去,那畢竟是將一個人徹底壓垮的絕望,謝韶不是原主,但是也沒有辦法徹底從中抽離出來,在這種情緒衝擊之下,連感官都遲鈍了許多。
她餘光瞥見段溫肩頭那個鮮血淋漓的牙印,傷口還未結痂,隨着肌肉的起伏又有新的血液滲出。
傷得很深,約莫要是再用點力氣,那塊肉都得被生生的撕下來。
謝韶遲鈍地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傷是她剛才咬出來的。
她覺得自己或許應該道個歉什麼的,起碼解釋幾句,但是她這會兒又實在沒有什麼多餘的心力。
察覺到對方有了再進一步的動作,謝韶終於有了反應,她忍不住搖了搖頭,放軟了聲調懇求,“段郎,我不想。”
上方伏着的人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角,但是動作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精神上的洶湧還未褪.去,又被近乎強硬地拉到了身體的漩渦中。
歡愉取代了那股充斥胸腔的絕望,但是幾乎處於情緒兩極的情感在極短的時間門內交替,讓謝韶的大腦都出現了過載的眩暈。
謝韶掙扎着想要伸手去推開人,卻意識到從剛才開始,自己的手腕一直被牢牢地禁錮在上方。
段溫稍微鬆了點力氣,但是一直都沒有放手。
這種被掌控的感受帶來了某種不安,謝韶又後知後覺地想起,除了最開始的那句“醒了”外,段溫一直沒有說話。
這不太對勁兒,段溫在做這種事的時候一向話很多,有時候都叫人恨不得堵他的嘴。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這並非一個全然黑暗的夜晚,但眼睛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讓人無從觀察細節,謝韶不知道段溫這會兒的神情是怎樣的。
未知才是最能帶來恐懼的東西,更何況周遭的沉悶壓抑宛若凝實。
謝韶有點不安地喚了聲:“段郎?”
段溫的動作頓了頓,下一次的力道卻更重,謝韶眼中幾乎頃刻又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汽,剛剛乾涸的淚痕被沖開。像是安撫一樣,這滴眼淚又被輕柔地吻掉。
察覺到某種鬆動的意味,謝韶試探性地掙了掙手。
手腕終於脫離了桎梏,但是卻也只能無力地攀上身前人的脊背。這下意識的動作似乎驅散了那股莫名的危險,貼過去的手臂感受着對方肩背上的線條起伏,那緊繃到極致的肌肉終於一點點放鬆下去。
段溫也再一次開口了。
和謝韶感知到的壓抑不同,這語調像是帶着點興味的笑意似的,“換種哭法怎麼樣?”
……
李豫,字伯奕。
說起來,韶娘還沒有喚過他的表字呢。
——元常。
只要韶娘能叫出來,他就停下,好不好?
這也算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