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珍珍還沒反應過來,侍淮鍾和陳青梅兩口子已經擠到了她旁邊。
也有其他看熱鬧的社員跟上來,全圍在他們身後。
侍淮鍾二話不說拽下侍丹玲手裏的信。
他把信紙從信封里捏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
展開剛看了個開頭,他便顫了嗓音說:“是淮銘的字!”
此話一出,周圍瞬間一片吵嚷。
剛才好像都驚得懵住了,而現在是全都反應過來了——侍淮銘沒有死!
這也太讓人吃驚了,五年沒有音信的人,居然還活着。
不止活着,還成了軍官!
這,這可能嗎?
侍淮鐘不管別人在旁邊吵什麼。
他認識的字並不多,所以忙捏着信轉身找村裡識字的人。
他雙手顫抖地捏着信紙,送到李書記面前,控制一下聲音和眼淚說:“李書記,麻煩你幫忙看看,看淮銘都寫了什麼。”
李書記從侍淮鍾手裏接下信,其他人便又把目光全放到李書記身上。
他把信紙捏在手裏,清清嗓子先呵一聲:“都別吵了!”
社員們倒是聽話,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這會珍珍也反應過來了,眨眨眼豎起耳朵等着李書記讀信。
她的心跳還是快的,咚咚咚要破開胸腔跳出來一般。
李書記捏住信紙,又重重清一下嗓子,一字一句讀道:“親愛的娘、大哥,這麼多年不曾關心和問候,你們還好嗎?請原諒我這麼多年沒有寫信回家,蓋因戰時紀律不允,等我抽出時間回去,一定向娘和大哥好好賠罪……
“現在部隊正在整編,尚無法回鄉看望你們……”
“淮銘沒有辜負你們的期望,也沒有辜負祖國和人民的期望,這些年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立了一些戰功,如今已是正團級……”
……
李書記只是把文字一個一個地讀出來,讀的過程中毫無感情,但侍淮鍾還是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陳青梅也在旁邊抹淚,不時撫撫侍淮鐘的胳膊。
珍珍則哭得悄無聲息,眼淚全抿在了嘴唇間。
侍丹玲眼眶和鼻頭也是紅紅的,在旁邊捏着珍珍的手。
李書記讀完信紙上的最後一個字,旁邊突然有個婦人高聲道:“哎呀!淮銘還真沒死,還真當上幹部了!正團級軍官,老侍家祖墳上冒青煙啦!”
這聲剛完,接着又有人說:“可不是嘛,淮銘打小看着就有出息。”
……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奉承起來,把侍淮銘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侍淮鍾、陳青梅和珍珍聽着這些話,心裏滋味太過複雜,便又是哭又是笑。
陳青梅抬起手給珍珍擦臉頰上的眼淚,擦了幾下又捧上她的臉,把額頭抵到她額頭上,像哄小孩一樣哽咽着說:“珍珍,熬出來了。”
珍珍哽咽得說不出話,沖陳青梅輕輕點頭。
旁邊李書記把信折起來,送回侍淮鐘的手裏。
他抬手拍拍侍淮鐘的肩膀,滿面笑意道:“是喜事,大喜事。”
確實是天大的喜事。
侍淮鍾收了收眼淚,臉上更多地露出笑容。
他接下李書記遞過來的信,小心裝回黃色信封里。
裝好把信封仍放回侍丹玲的手中,哽着嗓音囑咐她:“收好了。”
侍丹玲點點頭,把信封小心裝到書包里。
信已經送到並看完了,她也便沒在河岸上多留,撿起草葉間的烤紅薯送回珍珍手裏,又捏一捏珍珍的手,背着書包回家吃飯去了。
這事實在是來得突然,河岸上的社員圍着侍淮鍾、陳青梅和珍珍又鬧嚷一陣。
抵不住肚子實在餓得狠了,才散了回去各自的柴火堆旁。
而坐下來吃紅薯,說的還是侍淮銘的事。
珍珍拿着紅薯在拆火柴邊坐下來,一邊剝紅薯的皮一邊還在掉眼淚。
她也想控制着不要再哭,但眼淚就是不聽話,一個勁往下落。
腦子裏暈暈乎乎的,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
大家都知道這是欣喜的眼淚。
翠蘭笑着開口說:“珍珍,你以後可有福啦。”
男人突然之間當上了軍官,那她不是也就跟着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紅旗公社的所有女人,都沒有她林珍珍有福氣,真是命好啊!
珍珍輕輕吸一下鼻子,聲音弱,“我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侍淮銘只要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就是老天爺給的最大恩賜了。
紅梅在對面盯着珍珍看一會,神情瞧着有些酸,忽開口說:“珍珍,侍淮銘寫了那麼長的信,怎麼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提起你啊?他會不會把你給忘了呀?”
聽到這話,珍珍看向她愣了愣。
翠蘭和秀竹也看向紅梅,自然也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看珍珍不說話,紅梅眼珠子轉一圈,稍壓低了聲音又繼續說:“我聽說啊,有些人當了軍官,就把鄉下的媳婦給休了。你知道你和侍淮銘之間是什麼嘛,是父母包辦的封建婚姻。封建婚姻你懂不懂啊?”
珍珍默默地咽紅薯,低下眉。
紅梅輕唉一聲繼續說:“你說你要是有個孩子還好,孩子不能沒有娘啊,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是要把你留下的。可你連個孩子都沒給他生,就很難說了。”
珍珍低眉咬一口紅薯。
紅薯軟軟面面的,吃在嘴裏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可她此刻卻感覺不到甜,嚼在嘴裏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來。
她何止沒有給侍淮銘生孩子,當初結完婚大半個月,侍淮銘都沒有碰過她。
誰都聽得出來,這話是故意往珍珍心裏戳的,故意潑冷水來的。
“你快別胡說了,淮銘不是這樣的人。”翠蘭這時候伸出手拍一下紅梅的胳膊,想讓她趕緊閉嘴。
“我可沒有胡說。”紅梅哼一聲,“侍淮銘本來就出挑,現在又立了戰功當上了軍官,以後肯定還要往上升當更大的官,人家想要什麼樣的對象找不到?鄉下的媳婦那是父母看上的,是父母包辦的封建婚姻,又沒有孩子,離了也很正常。”
堵不住紅梅的嘴,翠蘭只好默默看着珍珍的臉色。
珍珍一直低着眉吃紅薯,沒什麼明顯的反應。
翠蘭拍拍她的手說:“別聽她說的。”
珍珍吃着紅薯點一下頭。
紅梅偏不住嘴,恨不得趴到珍珍耳邊去,“我也是給你提個醒,你聽進去了,心裏有個準備也不是壞事啊。要我說,你不如早做準備。”
翠蘭又重拍紅梅一下,斜眼瞪她,小聲:“你幹什麼呀?見不得人高興?”
紅梅很是有道理,“我這不也是好心,怕她高興過頭了,到時候更難受不是?”
翠蘭還沒再說出話,這時候珍珍抬頭出了聲。
她看着紅梅輕輕“嗯”一聲,“我記住了,會有心理準備的,感謝你提醒我。”
紅梅:“……”
突然叫她不知道再說點什麼好了……
***
在河岸上吃完紅薯又休息一會。
李書記掐着時間吹哨。
哨聲一響,社員們用土蓋了火堆起身。
互相幫着拍拍衣服上的草葉,回到塘里繼續幹活。
幹完半天的活,到點在哨聲中散了回家。
回家的路上,侍淮鍾、陳青梅面上紅光很盛,眉梢飛揚,嘴角就沒放下來過。
珍珍跟在他們旁邊,眉眼和唇縫間也同樣鋪滿了笑意。
濃烈燦爛如西半空的晚霞。
鄉鄰們從旁邊走過去,都要和他們再說上幾句話。
不過還是說侍淮銘不僅沒死還當了軍官的事,又是恭喜又是奉承誇讚。
被人用話語托着,侍淮鍾和陳青梅臉上的光彩比霞光還要紅艷。
扛着鐵杴到家的時候,屋頂炊煙正濃。
鍾敏芬聽到動靜從灶房裏出來,看到侍淮鍾、陳青梅和珍珍,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到了跟前,偏又歡喜地笑着說:“淮鍾,淮銘沒死,淮銘他沒有死!”
說完過來拉住珍珍的手,“珍珍,你聽到了嗎,淮銘他沒有死!”
珍珍沖她笑着點頭,眼淚也嘩嘩往下掉。
說一場。又哭一場笑一場。
侍丹玲和侍興國兩個小孩在旁邊插不上話。
等家裏四個大人又哭又笑說完了話,侍興國大聲道:“今天家裏比過年還要熱鬧,今晚又可以吃肉啦!”
侍丹玲往他胳膊上擰一下,“就知道吃。”
侍興國“哎喲”一聲捂住胳膊,“你不想吃啊?”
四個大人被兩個小孩惹笑,收起了眼淚往灶房裏去。
屋裏桌子上果然放着切好的五花肉,還有一盆切好的大白菜。
都過水洗乾淨了,珍珍洗了手捲起袖子去灶前準備炒菜,陳青梅則去灶后燒火。
五花肉下鍋煸出油,多餘的豬油舀到油罐子裏。
大白菜倒進鍋里熗軟,裹雜着肉香,把人肚子裏的饞蟲都勾了出來。
侍丹玲和侍興國姐弟倆睜圓了眼睛守在灶邊,饞得一直咽口水。
一家六口人在小小的灶房裏蹲着,熱熱鬧鬧的全是煙火氣。
炒好菜坐下來吃着熱乎飯,心裏和嘴上都滿足,確實比過年還要高興。
晚飯後又有鄉鄰來串門,來的人多,家裏一直熱鬧不斷。
這些鄉鄰自然都是因為侍淮銘當上了軍官,帶着東西來上門祝賀道喜的。
侍家出了個這樣的人,人人都想過來討個好。
招呼了一晚上的人,臉都笑僵了。
鍾敏芬年紀大,洗漱完上床,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侍淮鍾和陳青梅精神倒是還很足,睡前又說了好一會私房話。
珍珍躺在床上,胳膊被已經睡熟的侍丹玲抱在懷裏。
她望着黑暗中的房梁眨巴眼睛,還覺得今天的這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
當然她也還記着紅梅說的話,心裏忍不住默默地想——對於她來說,或許真的只是一場美夢吧。
紅梅說得對。
她配不上她的侍三哥哥。
從前配不上,現在就更配不上了。
***
接下來的幾天,侍家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
在侍家屋頂上積了五年的陰霾,在這幾天之內消散殆盡。
陽光明亮地灑下來,鋪開一片又一片金色的光芒。
今天下午珍珍沒去生產隊和大家一起上工幹活。
她留在家裏,和鍾敏芬去自留地,把地里的大白菜收回家存起來。
平時家裏若是有什麼事,她也都是幫着鍾敏芬先做家裏的事。
種白菜的自留地不大。
傍晚時分,珍珍和鍾敏芬把大白菜全部收回家儲存了起來。
存放好大白菜,珍珍讓鍾敏芬在一邊歇着,自己舀了水準備做晚飯。
剛舀起一勺水來,忽聽到外面傳來鬧鬧嚷嚷的聲音。
這幾天家裏常有人來,珍珍和鍾敏芬都不意外。
珍珍放下勺子出灶房去看,只見是姑姐侍淮霞一家子來了。
和他們一起進院門的,還有剛好放學回來的侍丹玲和侍興國。
鍾敏芬沒有起身出來,珍珍回過頭往灶房裏說:“娘,二姐和二姐夫來了。”
她話音剛落,侍淮霞就直接蹭過她進了灶房,滿聲笑音對鍾敏芬說:“娘,我帶着你外孫外孫女,回來看你啦!”
侍淮霞她男人把三個孩子推到鍾敏芬面前。
三個孩子齊聲叫了句:“外婆。”
他也叫一句:“娘。”
鍾敏芬應了,只問他們:“你們收到信了吧?”
侍淮銘寫信回來那天,她就叫人給侍淮霞帶了口信去。
侍淮霞點頭笑着說:“收到了,這不今天就抽空過來了嘛,小三子真是給我們侍家長臉,現在我出去可有面子了。”
侍丹玲和侍興國在旁邊嘰嘰喳喳出聲,“我們也是我們也是,我們這幾天去上學,同學們對我們都可熱情了。三叔當了幹部,他們都羨慕死了!”
難過的那陣早已經過去了。
現在再說起這話,一家人都只有高興。
珍珍沒多摻和,繼續去舀水做飯,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臉上紅紅的亮亮的。
不多一會,侍淮鍾和陳青梅又忙完到家了。
家裏更是熱鬧起來,屋子裏人聲沸沸,一會傳出一陣笑聲。
這一晚家裏吃飯的人多,侍淮鍾便把正屋中間的八仙桌收拾了出來。
坐下來吃飯,一家人在一起說來說去還是侍淮銘的事。
侍淮霞說:“這事是真的叫人想不到,太意外了,我聽到消息的時候簡直快要高興死了,小三子這些年全無信音,之前我真以為他……”
下面的話不說了,又道:“咱家淮銘,從小看着就有出息!他啊,生來就不是普通人,我早就知道,他遲早是要成大材的!”
家裏人都認同侍淮霞的話,紛紛點頭。
吃完飯侍淮霞一家沒有立即走。
侍淮霞拉着鍾敏芬去房裏,母女倆又說了好一會悄悄話。
侍淮鍾招呼他妹夫,陳青梅則和珍珍在一起做針線,順便看着五個孩子。
侍淮霞和鍾敏芬在屋裏說話,先是拉着手哭一場。
哭完心裏就完全痛快了,只剩下高興。
說完侍淮銘給老侍家爭了光,侍淮霞吸一下鼻子忽又說:“便宜那個林珍珍了。”
鍾敏芬不愛聽這話,只道:“說什麼呢你。”
“不是嗎?”侍淮霞直話直說:“不是讓她撿了個大便宜?小三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打五年仗,當了幹部,她輕輕鬆鬆成了幹部家屬,以後可享大福了。”
鍾敏芬說:“這是珍珍該享的。”
侍淮霞哼一聲,“要我說一點都不該,她根本配不上小三子。以前我就看不上她,現在小三子當上了幹部,我就更看不上了。當初要不是你非要讓小三子娶她,小三子才不會要她當媳婦。要不是有她在這耽擱着,以小三子現在這樣的條件,什麼樣的找不到?完全可以找個城裏姑娘的。”
鍾敏芬輕輕吸口氣,“我不喜歡什麼城裏姑娘,我就喜歡珍珍!他和珍珍從小定了娃娃親,有婚約在身上,到了年紀就該娶珍珍!”
侍淮霞笑一下,“你喜歡有什麼用啊,小三子又不喜歡,你看不出來嘛,小三子和她就不是一路人。定下娃娃親又怎麼了,這都是新社會新時代了,不興父母包辦。父母包辦的婚姻就封建婚姻,我可聽到風言風語了,說小三子可能會休了她。”
鍾敏芬聽到這話眼睛一瞪。
她拍一下大腿,“休了珍珍?我看他敢!他想休了珍珍,得先經過我的同意。除非我死了,不然他別想把珍珍趕出我侍家的門!人還沒回來,他就敢想這事?”
侍淮霞哎喲一聲,“娘,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小三子是給自己娶媳婦,又不是給你娶媳婦。時代不一樣了,你這樣,不是耽誤小三子的一輩子嗎?”
鍾敏芬接話就問:“那珍珍的一輩子呢?”
侍淮霞:“娘,你怎麼還是胳膊肘往外拐啊,小三子才是你親兒子啊!他現在可是正團級的幹部,正團級!他是要模樣有模樣,要人材有人材,讓他和林珍珍過一輩子,你不覺得虧啊!要我說你不如勸勸林珍珍,讓她自己提離婚,成全淮銘。”
鍾敏芬冷着臉,“我不會幹這事,淮銘敢提這事,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年紀大了思想就是頑固,侍淮霞噎住,不說話了。
***
把侍淮霞一家子送走以後,鍾敏芬又拉了珍珍進屋裏。
她拉着珍珍的手說:“珍珍,我聽說外面有什麼風言風語,娘跟你說,不管外頭人說什麼,你別胡思亂想。你記住,娘會給你撐腰的,只要有娘在,娘就不會讓淮銘胡來。”
珍珍聽着這話只覺得心裏暖。
她看著鐘敏芬笑,“娘,我沒事啦,我想得明白。”
她和侍淮銘之間確實是父母包辦的封建婚姻,侍淮銘對她沒有感情。
如果侍淮銘真要和她離婚的話,她不會糾纏的,如今的侍淮銘,是保家衛國的戰鬥英雄,值得更好的人,值得更美滿的生活,她不會死皮賴臉非要抓着他不放。
但鍾敏芬捏着她的手,語氣重,“娘不准你這麼想。”
珍珍仍是笑着,點頭哄她,“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