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趙三柱等人真沒想到孟林能幫他們到這種地步。
不僅幫他們寫稿子,還操心他們評選的事。
但說實在的，他們覺得拿個優秀獎就挺不錯的了，可孟林的意思是,讓他們沖一衝一等獎和二等獎。
他們有些為難。
如果說沒有全廠職工參與投票這一環節，他們還有信心拿個好名次，可現在，他們心裏沒有一點底。
考驗孟林做思想工作的時刻到了。
面對眾人的猶豫，他沒有急於否定,而是點了點頭,適當地表示大家的擔心和疑慮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是，這點兒困難不應該難住大家。
“大家都是咱們車間門的生產大拿，不僅技術高超，而且品德高尚，十幾年來為化工事業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和才智,如此兢兢業業，埋頭苦幹，拿一等獎都委屈了，要我看,得拿特等獎才是。”
大家聽孟林這麼一說，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畢竟沒有人不愛聽誇讚的話。
更何況，孟林誇到了他們心坎兒上。
他們有些人是老職工,從紅旗化工廠建廠一直到現在,數十年工作早就讓他們把工廠當成了自己的家。
孟林見大家有些動搖,趁熱打鐵道：“這次活動，我們小組無論是理論學習方面還是實踐操作方面，在整個車間門裏都是數一數二的，如今到了成果驗收的階段,我們更應該打起精神來，向車間門，也向全廠職工，交出我們組的答卷，展現出我們組這段時間門來學習上和工作上的成果。”
這段話講的還是有點東西的。
說的直白點就是，評上獎才能體現出學習上的收穫和工作上的進步。
趙三柱有點心動了：孟林說的對啊，這段時間門又是開會又是做思想彙報，如果最後沒評上獎，確實有點虧啊。
更何況，他自己的工作業績很突出。
孟林繼續說道：“我知道大家一直保持和發揚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但是，有榮譽咱們也得積極爭取。”
他擺出一副跟大家掏心掏肺的樣子。
“我呢，說幾句私心話。大家可要重視榮譽的積累，如果說這次拿個一等獎二等獎，年末評先進和模範的時候更有優勢。”
孟林倒是想評先進和模範，可惜資歷不夠。
這番話讓大家徹底不猶豫和不糾結了。
他們很清楚榮譽能帶來什麼。
所以說必須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好好應對接下來的評選，這不僅是對他們自己負責，也是對家裏人負責。
畢竟都是有家庭的人。
孟林見效果達到了，總結髮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們已經走完了前面的九十九步，就差最後這一步了，我相信，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第五小組一定能穩紮穩打取得勝利。”
他接着半開玩笑地說道：“咱們組爭取包攬一二等獎的一半，讓全廠職工都見識到我們組的厲害。”
大家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了。
有人立馬說道：“對！盡最大努力爭取！”如果說以前是盡最大努力提高產量，那現在就是盡最大努力獲獎。
其他人也都附和着說向一等獎看齊。
這一波思想工作做的很成功。
孟林見狀微微一笑。
調動大家的積極性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是改稿子。
孟林之前寫的稿子也挺好，但是想要讓領導眼前一亮，還必須再下功夫。
*
離交稿日期還剩最後一天。
孟林覺得稿子上的字不是字了，巨大的厭倦感和疲憊感襲來，他有一種看到稿子就想吐的感覺。
但時間門緊迫，不能不看。
於是他強迫自己檢查了一遍稿子，試圖找出不夠好的部分。
但這個精神狀態，說實在的，很難看出問題。
孟林有些焦慮了。
他用手抓着腦袋，額頭上掛着几絲汗，這麼冷的天還能出汗，足以見得孟林是真的很急躁。
一來，這次機會十分難得。
如果出現一點兒差錯，那他這段時間門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孟林不想自己努力白費，更不想給秦銳做嫁衣，所以他只有成功一條路徑。
二來，稿子的質量決定着他能不能得到領導的賞識。
如果領導不滿意稿子，那他前面做的這些，推選、投票……都沒有意義。
因為他的目的不是獲得大家的支持，而是獲得領導的認可。
說來說去，稿子得好好改。
可現在，看到桌子上這些還沒有改完的稿子，他內心很着急。
想到前面他還勸別人“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成想自己關鍵時刻掉鏈子！孟林在心裏痛罵了自己一頓。
-就你現在這個狀態，還想得到領導的賞識？
-求你了，別焦慮了，打起精神來！
-孟林，我命令你，現在，立刻，馬上拿起稿子改！
孟林聽從內心的聲音，拿起稿子從標題開始讀起。
孟夏心疼地看了她爸一眼，她爸給自己太大壓力了，雖然說壓力能給人動力，但壓力太大很可能把人壓垮。
她給她爸倒了杯水。
“爸，喝點水，休息一下。”
孟林煩躁地擺了擺手，讓孟夏不要打擾他。
孟夏沒有聽她爸的話離開，而是拉了下她爸的衣角：“爸，你之前不是說幹什麼都要‘放一放’嗎？”
現在是時候“放一放”了。
別把自己逼的太緊！很容易適得其反。
但孟林沒有把這話聽見去，他本來煩躁，如今聽見孟夏在他耳邊嗡嗡嗡的說話，心裏更煩躁了。
“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
孟林捏了捏眉心。
雖然他從嚴副主任那學到了“放一放”的方法，但在這個緊要關頭，怎麼能放一放？！說不定這一放徹底拿不起來了。
孟夏見她爸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換了個說法。
“爸，你說那些領導伯伯和叔叔，遇到難題的時候，也會急躁嗎？”
也會像你一樣急躁到亂了陣腳嗎？
也會像你一樣焦慮到連杯水都喝不進去嗎？
也會像你一樣不顧一切方法，埋頭硬幹嗎？
肯定是不會的。
位置越高的人，他/她所代表的利益群體範圍越大，如果他們一遇到事情就急躁、就焦慮、就不顧一切方法，那怎麼能承擔重任呢？
孟林眼睛一亮，感到醍醐灌頂。
心想：領導的壓力肯定比自己大多了，但人家亂了陣腳嗎？沒有，人家照常工作！
又質問自己：你再看看你自己，僅僅是這麼一件小事，就把自己弄的這麼狼狽，以後還想走得更遠？做夢呢。
孟林自言自語完，一掃之前的焦慮。
要想走的更遠更高，必須扛住壓力，尤其是在緊急關頭扛住壓力。
這是孟林要修的第二門課。
穩住。
孟林是有遠大目標的，也能為了遠大目標付諸行動。
他可不想成為一個遇到事情就六神無主的人，更不想成為一個遇到事情就自亂陣腳的人。
所以，一定要穩住。
孟林再去看稿子的時候，臉上一片平靜。
緊接着，他突然笑了起來，也許是喜悅自己克服了焦慮，也許是對自己之前因為這點小事就焦慮感到可笑。
孟夏見她爸想明白了，提醒道：“爸，喝點水吧，不然涼了。”
孟林這次沒有讓孟夏離開，他聽話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甜的？”
孟夏露出一口小白牙：“紅糖水。”
孟林又喝了好幾口。
喝完后他感覺自己全身充滿了能量，但他沒有立馬投入工作，而是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活動的過程中，孟林看向窗外。
梧桐樹粗壯的枝幹顯示着它的力量，冬風凜冽，它屹立不倒。
他必須讓自己變得更加沉穩，這種沉穩不僅僅是喜怒不形於色，更是遇到事情時穩住自己。
*
評選結果出來了，秦銳看到這些人的名字皺了下眉。
第五小組的人怎麼這麼多？
幾乎佔了一半。
要知道他們車間門整整劃分了十個小組！
不過當秦銳看到孟林的名字出現在優秀獎那一列時，他稍稍鬆了一口氣，壓下了剛才心底湧現出來的不安。
優秀獎雖然是個獎，但比起一等獎和二等獎來，差遠了。
孟林這下應該不會搞什麼小動作了。
秦銳細緻地把四車間門這次工人力量主題實踐活動的材料，包括工人情況、開會情況、稿件情況等整理好，方便讓宋書記快速了解他做的工作。
在報送給宋書記之前，他特意問了張石峰的建議。
老同志不愧是老同志，張石峰看完秦銳整理的材料后，提了兩點。
第一，讓秦銳添加上小組劃分的情況。
比如劃分的依據，劃分的目的，劃分的效果。
張石峰進一步闡述道：“小組學習有利於加強工人之間門的交流，這是工作方法，可不能簡單一提，得詳細說明。”
第二，讓秦銳把獲獎的稿件單獨整理在一起。
一等獎幾人，寫清楚，然後附上稿件，二等獎三等獎還有優秀獎都這麼操作。
張石峰提點道：“這些獲獎的稿子可都是宣傳的好素材，廣播站，宣傳欄……都能用上，得好好下功夫整理。”
整理好了，才有可能成為紅旗化工廠的典型。
秦銳根據張石峰的建議一一做了修改。
他滿懷信心地把材料交上去，一向沉穩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覺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
但真的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之中嗎？
*
宋書記喝了口水，讓陳秘書把各個車間門報送上來的材料拿給他。
快到年末了，工作一大堆，一個事情接着一個事情，對了，明天還得去開個思想學習工作會。
這一天天忙的，腳不沾地啊。
得趕快把工人力量主題活動安排一下。
陳秘書抱着一摞材料，小心地放到宋書記辦公桌上，又很有眼力見地給宋書記倒了一杯熱茶。
做完這些事情后，他知趣地關上門，在外間門候着。
宋書記沒有一上來就翻看，而是把每份材料的大標題看了一遍，搞什麼的都有。
在看到四車間門的材料后，他沒有猶豫，直接打開，畢竟秦銳是他指定的負責人。
從四車間門工人的基本情況，比如黨員多少，團員多少之類，到小組劃分的具體情況，比如民主劃分，民主推選小組長等等，再到會議召開的記錄……
宋書記越看越滿意。
最突出的兩點，一個是以小組的形式學習和感悟《資本論》，另一個是通過全廠工人參與投票的方式選出優秀稿件。
這越發證實了他沒有看錯秦銳。
這絕對是一個好苗子，好好培養培養假以時日必定成大器。
宋書記很快翻到了評選出來的一二三等獎和優秀獎的稿件。
在看到第一份的時候，他眼裏就流露出了濃濃的驚喜。
沒錯就是驚喜。
連宋書記自己都很詫異這份稿件的質量如此之高。
不太像一個活動的感想和體會，倒像是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
雖說宋書記已經很久不自己動筆寫作了，但這不代表他看不出稿子的水平。
要知道，這種國營大廠的負責人，很擅長通過稿件體現他們把上層精神轉化為了實際工作思路。
所以宋書記打眼一看就看出了稿子的不尋常之處。
最鮮明的一點就是稿子反映了實際。
在當前的形勢下，很多人都喜歡務虛功搞花樣，寫的一點兒都不實在。
而宋書記最反感這種。
他多次強調過一定要少說話多做事，做工作不能停留在表面，而是要結合實際深入思考，實打實地提高工人的理論水平，提高工廠的生產效率。
宋書記幾乎是沒有停頓的看完了整篇稿件，看完之後他心裏只有一個感受，完成度很高。
像這種理論聯繫實際的稿子，並不是很好寫，就連他的秘書在做相關的工作時也會犯一些錯誤。
可是這篇稿子通篇挑不出毛病來。
雖然說語言上還沒有很精鍊，但是在內容上，宋書記很滿意。
這麼寫足以體現出四車間門搞這個活動的意義和效果。
所以他對秦銳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於是他繼續看第二篇。
宋書記看到一半時，皺了皺眉頭，緊接着，特意翻看了一下稿子的作者。
這一次他眼裏沒有露出驚喜。
這倒不是因為這份稿子寫的不好，恰恰相反，這份稿子跟第一份稿子一樣——完成度非常高。
高到這兩份稿子，你分不清楚。
宋書記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他快速的翻看着下面的稿件，從第三份、第四份……一直翻到最後一份。
看完之後，宋書記把這些稿子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
他喝了一口水，叫外面的陳秘書進來。
陳秘書進來后先看了一下宋書記的臉色，察覺到對方心情不快時，他往桌子上的材料看了一眼。
四車間門三個大字映入眼帘。
陳秘書暗暗吃驚。
要知道宋書記一直很看好秦銳搞的學習《資本論》的活動，也很期待秦銳能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為何現在宋書記表情如此不對？
難道是秦銳搞的這個活動沒有達到宋書記的預期？沒有讓宋書記滿意？
陳秘書一時間門在腦海里想了很多。
宋書記瞥了一眼材料，問陳秘書廠里投票評選稿件的事兒。
陳秘書反應能力很強。
他立馬明白了，問題出在稿件上！至於稿件到底有什麼問題，他並不清楚。
他斟酌了一下語言，簡練地說了一下這次投票的情況，沒有表現出自己是支持還是反對秦銳搞的這個投票評選。
可宋書記接下來要問的是，怎麼看待這個投票評選的結果。
陳秘書暗叫不好。
他現在並沒有搞清楚宋書記對秦銳的態度，因此這話也就不好說。
說不好呢，可宋書記明顯很看重秦銳。
試想如果不看重秦銳，怎麼可能如此關注秦銳搞的這個活動的效果？
說好呢，可宋書記如今又是這副表情。
這讓他怎麼說？
陳秘書這次想的時間門比上次長，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如實回答為好。
第一點是，民意評選的話肯定具有公平性，所以這個投票評選的結果體現了職工們的意志。
陳秘書回答的第二點是，在投票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關係好的人投關係好的人的現象，但這不影響最終的結果，因為基數小。
所以總體來說這個結果還是比較可信的。
說完之後，陳秘書悄悄抬頭觀察了一下宋書記的反應。
只見對方垂了一下眼皮。
陳秘書心裏的大石頭落地了，宋書記也是認可他說的這些話的。
那問題來了，稿子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讓宋書記產生不滿？
宋書記這時說道：“你看看這些稿子。”
陳秘書畢恭畢敬地拿過桌子上的稿子，仔細看了起來。
他越看越納悶兒。
這稿子寫的很好呀，宋書記有什麼不滿意的？！說實在的，他覺得這個水平可以去發表了。
這麼看下來，第一篇、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都很不錯。
真不知道宋書記為什麼生氣？
等等。
陳秘書用逆向思維思考到，難不成是因為這些稿子寫的太好了，宋書記覺得——不切實際。
對，就是不切實際！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由。
這些人可都是車間門的工人，怎麼可能有如此高的寫作水平呢？
要是只有一篇稿子寫得好，那還能說的過去，可現在有這麼多篇稿子寫得好，太不合理了。
難道說這其中有蹊蹺？
陳秘書越想越沒有頭緒，他只好又看了一遍稿子，試圖從中找出線索。
就在這一遍看的過程中，他從腳底冒出一股詭異的感覺。
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他覺得這些稿子是一母同胞的關係。
第一遍讀的時候他還沒這個感覺，但在讀第二遍的時候，真的！很明顯！整個思維的輸出，觀念的表達，很像——一個人寫的！
陳秘書有些失態的瞪大了眼睛。
他如今明白宋書記生氣的原因了。
因為這些稿子很可能是有人代筆寫的，也就是說工人們並沒有像稿子裏體現的那樣真正提高了理論水平和實踐能力。
陳秘書替秦銳捏了一把冷汗。
要知道宋書記最討厭搞虛頭巴腦的人了。
秦銳這一舉動真的踩雷了。
宋書記掀起眼皮看向陳秘書：“你去調查一下，先不要聲張。”
他倒要看看四車間門的工作到底乾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