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溪蘭燼短暫地做了個夢。
夢裏他墜入了黑不見底的深淵,天幕上的光線離他越來越遠,逐漸成為一個光點,周遭逐漸被暗色吞沒。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忽然看到了一雙金色的眼眸。
然後他被那雙眼眸的主人接住了。
溪蘭燼下意識伸手想要觸碰,一股寒意冷不防竄上指尖,活生生將他從夢裏抽了出來。
彷彿是像被剝光衣裳,丟進了冰天雪地里,寒意從骨頭裏滲出來,溪蘭燼冷得禁不住哆嗦起來,意識不清地睜開眼,看到月色下一隻雪白的毛茸茸幼崽。
好像狗兒子小時候啊。
血液彷彿都要被這股陰寒凝固住了,看到暖烘烘的小東西,溪蘭燼本能地蹭過去,一把將這團毛球掃進懷裏緊緊抱住,含糊不清地嗚咽:“好想你啊崽,快給爸爸抱一抱,爸爸好冷……”
懷裏的毛團似乎是沒想到他居然敢這麼大膽,足足愣了三息,才用力掙紮起來,額心金色的紋印炙亮,眸中露出幾分寒意,小爪子在溪蘭燼臉上使勁拍了下。
“放肆。”幼崽口吐人言,嗓音沉冷,“鬆開。”
溪蘭燼腦袋拱着小毛球,正試圖去捏小傢伙的肉墊,聽到這道聲音,登時打了個寒顫,眨了兩下眼,混沌的意識緩緩恢復,呆愣愣地低下頭,和那雙金瞳對上:“……小謝?”
天哪,他做了什麼!
他居然把一個美少年強抱在懷裏,還蹭來蹭去!
真是太變態了!
溪蘭燼趕忙放開謝拾檀,感到十分慚愧。
謝拾檀渾身的毛髮都被溪蘭燼拱亂了,使勁甩了甩毛,有點煩躁。
也就是看在溪蘭燼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才饒他一命。
化作原型后,受血脈的影響會加深,他忍了片刻,沒忍住,伸出舌頭,低頭優雅地舔了舔毛。
溪蘭燼稍微清醒了點,立刻環顧四周。
顯然這裏不是仁仙城外的杏花林了,而是某片樹林的深處,天色深暗,夜裏靜寂無聲,面前燃着一堆篝火,木柴被燒得發出輕微“啪”的脆響,跳躍出溫暖的火光。
但那股暖意像是只停留在皮膚表層,一觸即過,並不能驅除他身體裏的寒意。
溪蘭燼說話時,牙齒都在止不住打顫:“我們是……怎麼……逃掉的?”
小幼崽忙着舔毛,腦袋都沒抬一下,不搭理他。
溪蘭燼思索了下,恍悟:“是不是……你變成原型……帶着我跑了?”
全身的毛髮都被弄亂了,幼崽的毛又蓬鬆,顯得有圓滾滾,一舔就糊一嘴毛,小謝舔得很艱難,依舊不搭理他。
實在是過於可愛了。
溪蘭燼越看越手癢,盯了幾息,沒忍住伸出手,朝着小傢伙的腦袋飛快揉了幾下,指尖傳遞來暖烘烘的熱度:“小謝真厲害!多虧了你,我們才沒落到變態手裏,要不要吃糖?”
好不容易梳理順了點的毛,又給溪蘭燼弄亂了。
謝拾檀心底生出了一分殺意。
他不喜歡在外人面前露出本體,尤其現在還是虛弱的幼崽形態。
雖然本體吸收月華、恢復身體的速度更快,但謝拾檀還是立刻恢復了人的樣貌。
冷漠的白髮雪衣少年重新出現在眼前,依舊是叫人只敢遠觀的俊秀美貌,清冷秀致的眉眼好似抹了一層霜。
只不過這回一頭長發亂糟糟的,活像在地上滾了十幾圈。
罪魁禍首發出聲訕笑,乖乖從玉佩里掏出把梳子遞過去,牙齒打顫:“小謝……你有沒有覺得……好冷啊?奇怪,怎麼會這麼冷……”
冷得他神智恍惚,懷疑支撐着自己這具身體的不是骨頭,而是一根根從極寒之地抽來的冰柱,白色的寒氣由內而外要將他凍結,指尖都已經冷得發麻起來。
謝拾檀微蹙着眉,梳了梳亂糟糟的長發,淡淡開口道:“你中了寒冰魄花。”
謝拾檀當時自然察覺到了宋曄的動作,但並未躲避。
他身上的衣裳並非凡品,而是無華仙衣,千年蛟妖化龍所褪的最後一層皮所制,世間獨一無二的瑰寶,刀劍不破,水火不浸,毒蟲不侵,寒冰魄花打不到他身上,就會自行潰散了。
只是沒想到,溪蘭燼竟然會毫不猶豫地擋過來。
溪蘭燼顫巍巍地從儲物玉佩里摸出床褥子,施展加熱術,然後像裹春卷一樣,費力地把自己裹了進去。
然而收效甚微。
那股寒氣是從身體深處散發出的,他就似一塊捂在被子裏的堅冰,怎麼可能捂得熱。
思維開始僵直,呼吸間吐出了白氣,溪蘭燼嘴唇發白,氣若遊絲:“是……毒?怎麼……解啊?”
謝拾檀沉默了三秒:“並非毒物。”
……小謝哪裏都好,就是這脾氣叫人着急,問一句蹦一句,不問就不說,有時候問了也不說!
溪蘭燼終於冷得忍不住,從褥子下伸出只手,飛快抓住了謝拾檀的一根小指。
像是觸碰到了一個小火爐,那股幾乎要將他凝結的寒意頓消。
溪蘭燼剛剛就發現了,每次他不小心碰到謝拾檀,寒意就能減緩許多,說話也能利落點,一放開謝拾檀,又會冷得發抖、意識混沌。
他飛快問:“怎麼我碰到你后就不會冷了?”
說完,非常自覺地鬆開謝拾檀,把自己的手縮回來。
他需要力證,他真的不是個饞人身子的變態!
謝拾檀面無表情地撥弄了一下腕間的雪凝珠串,嘴唇動了動,不知該怎麼回答。
寒冰魄花這個名字,說出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它有個廣為人知,且讓人聞之色變、唾罵不恥的別名。
雪淫.花。
中了寒花的人,便會如溪蘭燼這般,如墜冰窟,意識混亂,由內而外地發冷。
因它並非邪魔之物,而算一種靈物,所以倘若用靈力抵抗,反而會滋長寒花,讓它在體內長得愈發茂盛。
只有與陽氣旺盛的男人肌膚相觸,癥狀才會消停,若是一直不接觸陽氣,任由寒花在體內滋長,就會因寒意侵入五臟六腑、血液凝結而亡。
許多邪魔外道就利用此花,對看中的獵物下手,將中花的人帶進自己洞府,讓對方只能見到自己。
不論在外是什麼脾性,再高傲再冷漠再烈性,在那種絕境下,想要不被生生凍死,大多都不得不選擇貼近唯一的救命稻草。
且寒花會在中花的人體內慢慢長大,所以需要的接觸也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起初碰碰手指就能緩解,後面就需要握手、擁抱,乃至於脫光衣裳,顛鸞倒鳳,產生巨大的依賴性。
不知不覺間,中花之人就會被調.教、馴服成功。
這東西曾在照夜寒山大面積生長,直到幾百年前,謝拾檀入主照夜寒山,一劍將它連根拔除,這才漸漸銷聲匿跡。
不過寒花並非只在照夜寒山生長,偶爾在其他地方也能尋得,於鬼市裡暗暗流通。
溪蘭燼眼神渙散地聽謝拾檀三言兩語介紹了一番,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腦子就分析不出來了。
他恍恍惚惚地盯着謝拾檀,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對方白皙修長的脖頸上,盯着那片溫熱的肌膚,陡然生出股狂亂又難以抑制的渴望。
想觸碰,想被擁抱,想要對方的體溫。
他冷得真的快哭了。
但殘存的理智讓溪蘭燼沒伸出手,只能哼唧:“小謝……我要冷死了……讓我碰碰你的手吧,我就碰碰……我不亂摸……”
謝拾檀:“……”
若在全勝之時,他可以幫溪蘭燼將體內的寒花拔.出來。
但現在顯然做不到。
雖然在杏林中時,他並不需要溪蘭燼替他擋花。
但無論溪蘭燼是何人,有何目的,那日將他從山下帶走,就已經破壞了那些人的刺殺計劃。
也算是幫到他了。
片晌,謝拾檀垂下眸,兩指併攏,削下一截白髮,捻指化繩,另一頭遞給了溪蘭燼,語氣平靜:“繫上。”
溪蘭燼冷得手指僵硬,系了好幾次,才終於將這截白髮所化的長繩系在了手腕上。
微微的暖氣順着白繩傳遞過來,一點點驅除了身體深處的寒意,雖不是直接接觸,不似之前那樣即刻有效,但好歹不會覺得快被凍死了。
溪蘭燼冷得發白的臉色緩過來不少,只感覺自己在鬼門關繞了一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望向繩子另一頭。
謝拾檀隨意將白繩系在了食指指根,玉石般冰冷修長的指節,被白髮所化的繩子圈着,有種別樣的美感。
一如他本人般寒漠冷淡,如雪似玉。
溪蘭燼的腦子恢復正常運轉,想到謝拾檀對寒花的介紹,頓時陷入沉默。
他欲言又止了片刻,還是沒有就這破花繼續問下去,食指無意識地繞着白繩扯了扯,問起另一件事:“小謝,我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謝拾檀皺起眉,指尖一動,就要把發繩截斷。
溪蘭燼趕緊停止自己手癢的小動作:“我不扯了我不扯了,小謝你最好了,千萬別抽回去!”
發覺謝拾檀的動作停下后,溪蘭燼老實下來,當個乖寶寶,免得小謝一言不合又要他命。
他想起杏花林里的事,又扭頭關切地問:“小謝,你有沒有受傷?我這兒有傷葯,要是受傷的話別硬撐。”
“沒有。”
溪蘭燼真情實感:“哇,小謝真棒!”
“……”
僅憑頭髮傳遞的溫度還是不太夠,背後活像有鬼在吹陰風。
溪蘭燼的視線無意識地在謝拾檀裸露的肌膚上掃來掃去,片晌,艱難地移開視線,掩飾性地從地上隨便撿了根樹枝,翻了翻面前的火堆。
原本有些黯下去的火光又躍動起來,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襯得深林中的夜色愈發靜謐。
謝拾檀靜靜坐在一側,像一朵月下幽曇,雙眸閉合著,鼻樑直挺,暖黃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臉上,冰雪清凌的面容被勾勒得好似柔和了幾分。
溪蘭燼隨意攪着火堆,一下一下繼續偷瞄,心底嘖嘖不已。
這麼漂亮的美少年,長大了肯定是一等一的禍水,也不知道以後會便宜了誰。
偷瞄了會兒,察覺到謝拾檀的臉色越來越冷,像是開始不耐了,溪蘭燼果斷開口:“對了,我還沒問,我們現在在哪?”
謝拾檀:“望星城外。”
溪蘭燼之前和那名叫老胡的商人旁敲側擊過這個世界的情況。
商人行走四處,見多識廣,老胡又喜歡顯擺自己的見識,給他把四大洲的特色和風土人情都說了說。
譬如望星城,是整個宴星洲的中心城,也是四大洲中,最大最繁榮的城池,消息四通八達,許多新鮮玩意,都是從望星城裏傳出去的。
望星城不在任何仙門的庇護範圍內,背後是幾位散修大能撐腰,城中凡人修士皆有,所以為了避免修士起紛爭傷及無辜,一旦入城,便禁止打鬥。
溪蘭燼好奇問:“小謝,你是想去望星城嗎?”
謝拾檀略微點了點頭。
去城裏探探,看看他受傷失蹤的消息,是否傳出來了。
溪蘭燼思索了下:“那等離開望星城后,我們就去葯谷吧,離望星城不算遠,都說葯谷弟子醫術無雙,應該能治好你的眼睛。”
見他想到去葯谷,第一反應卻不是找葯谷的人拔除寒花,而是給他治眼睛,謝拾檀挑了挑眉。
溪蘭燼抽出被火燎得焦黑的樹枝,碎碎念道:“不算太遠,但也不是很近,咱倆這老弱病殘的,萬一在去葯谷的路上,又遇到我那堆仇家怎麼辦?要是有個厲害的人罩着我們就好了……小謝,你說這世上,還有誰能罩我呢?”
謝拾檀靜默片刻,帶着幾分冷凝的警惕與試探,緩緩道:“妄生仙尊。”
聽到這個尊號,溪蘭燼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驚喜不已:“對啊!”
小助理怎麼說的來着?
妄生仙尊是書里的戰力天花板,常年閉關於照夜寒山,不問世事,世人莫不尊崇敬畏仙尊,許多人聽到仙尊的名號,都會嚇得魂飛魄散。
那借用借用仙尊的威名,震懾原身惹來的那群仇家,說不定行得通?
趕巧他們現在要去望星城,在望星城散播消息的話,估計幾日之內就能傳遍各大洲了。
溪蘭燼用燒得焦黑的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琢磨起來。
該怎麼借用仙尊的威名,才能做到速度最快、效果最大?
朋友?不行,八卦群眾不會被平平淡淡的朋友關係吸引。
父子?這個夠刺激夠吸引眼球,但他不太想平白認個爹。
冥思苦想了一陣,溪蘭燼靈光一現,抬筆,刷刷刷寫下“蹭熱度捆綁炒CP”幾個大字。
溪蘭燼入行沒幾年,已經見慣了捆綁炒CP,如今這世道,沒幾個緋聞CP都不好意思出門和別人打招呼的。
簌簌的聲響過了會兒才停下,謝拾檀淡聲問:“想好了嗎。”
溪蘭燼滿意地放下筆:“想好了。”
“你待如何?”
溪蘭燼:“我打算,蹭蹭謝仙尊的熱度。”
謝仙尊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