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風神龍上
他端坐高堂,不染風雪,我跌落紅塵,苦苦掙扎。
當初我用一壺葯湯換下毒酒,保全他的一條性命,他全然不知,
算起來,他欠我一條命,
我本不指望他還,只是事到如今,卻不得不讓他還。
城破之前,我還在準備紫薇公主的葯膳,南境皇族痴迷長生,皇帝下令皇族每人每日都要進補藥膳,要不是我懂得一些醫理,如何從御膳房轉去葯膳房?
當然更多的是因為紫薇公主,我的兒時好友。
她嘴巴刁,不愛吃苦滋滋的葯膳,便安排了我這個姦細,方便將她的葯膳換成好吃的,在偷偷帶給她。
得了消息,我第一時間奔向紫薇宮,不想還是來晚一步,熊熊烈火吞噬着整個宮殿,將大半個天空映得像是淬了血。
我就在這片血紅之下傻了眼,直到身旁一股大力衝出,將我摜倒在地。
男人神色驚慌,拚命喊着殿主人的名字,
要不是火勢太大,真懷疑他要衝進去,
儘管如此,聲嘶力竭之下,他也還是好看的,舉止風雅教我移不開眼,
這七分天下,獨我南境是最講究美的國家,容貌上乘者能夠得享禮遇,人人都追求美,因而整體的容貌水平相比於其他國家更勝一籌,
其中,紫薇公主更是天下絕美,艷壓群芳,毫不誇張的說,她的美麗足以讓她成為一國之寶。
皇帝一度非常頭疼,到底怎樣的男子才配得上他的這位掌上明珠?王公大臣疑惑憂慮,為找不到能夠與紫薇公主相匹配的男子而扼腕嘆息,只有我知道,在這偌大的皇城當中,有一個人與眾不同—蘇辰安,宣武國九皇子,風華絕代,郎才絕艷,
脾性也是八個質子當中最好的,與紫薇公主最般配。
漫天的火光,將蘇辰安的眼尾燒得通紅,
映射在士兵身穿的鎧甲上寒光陣陣,有的還有血跡掛在上面,沒有干透,滿是生命毀滅時冰冷而殘酷的壓迫感,
近百名士兵斂聲屏氣地站着,沒有一人敢上前,想必這些久經沙場見慣各種場面的士兵也從未見過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向來從容優雅的蘇辰安這般模樣。
“蘇相,這宮裏的人怎麼處理?”良久,打頭的一個才小聲詢問道。
蘇辰安低着頭不說話,沒有人可以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領頭的不敢再問,一招手,士兵們舉着刀自動分散開站在還活着的人身後,
太監奴婢們害怕了,呼天搶地,跪地求饒,只有我知道這是沒用的,
這南境國都帶給他的是無盡的黑暗,當年他在這裏為質,王公大臣輕視他,後宮的女人凌辱他,便是丫鬟僕人都敢隨意打罵他,
無數次我看見那張俊美不似凡人的臉上佈滿傷痕,而這還只是臉上的,我看不見的或許更多,
在這以美為先的南境國都,他的俊美沒有帶給他活下去的特權,卻帶給他生命上的威脅,
如果沒有紫薇公主,他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試想,年少時令自己驚艷的人同時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當這個人葬身火海時,他一定想讓全天下都給她陪葬!
寒涼的夜迎來這座城以及城裏萬千螻蟻般渺小生命最後的死亡宣判,每一個士兵手中的刀刃都格外鋒利,有幾個怕極的太監試圖逃跑,還未跑出兩步便被斬於刀下,
可我還是想活下去,儘管我醜陋膽小,卑賤如泥,
我同紫薇一同長大的情誼,不知道可足夠攀得上這層關係?
“我—”
才剛蹦出一個字,他卻起了身,
逐漸熄滅暖風陣陣伴着各種莫名燃燒味道的火光中,他的背依舊筆直挺拔,彷彿剛剛失魂落魄的不是他,轉過身目光冰冷地掃視了一遍在場的所有人,繼而轉向士兵中的領頭者,
“把他們安置了”,
扔下這句話便一步一步朝着來時的路回去,逐漸模糊在夜色中。
我舔了舔乾涸的嘴唇,求情的話還堵在嘴邊,
低笑一聲,儘是苦澀。
蘇辰安口中的安置便是男子充軍,女子沒入官妓所。
別人怎麼理解的我不知道,但那領頭的士兵肯定是這麼理解的,
美人苑的老鴇細細挑選着這一批送來的女子,到我面前時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再一撥我厚厚的額發,不滿兩字立馬寫到了臉上,
她一皺眉,兩個強壯如牛的夥計上前將我從那一堆妙齡女子中架出,
多大的事,我有心理準備。
其實我長得也還過得去,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只可惜額前多了一塊嬰兒拳頭般大小的胎記,讓我的整張臉看上去就像被老天爺賞了一巴掌,
以前葯膳房的洗掃嬤嬤說,我笑起來帶着一股苦味,
南境人愛美,我為了不惹人煩平常都用碎發遮着,今天可是她自己非要看的,被噁心到了也怪不得我。
“這個打發去後面廚房,”
老鴇不願多看我一眼,兩個男人生拽着我朝後院走去。
后廚好,還是我熟悉的煙火氣。
俗話說安身立命,
可美人苑這種地方,哪來安身之地?五十多的送菜老頭就我扔垃圾的空檔趁着夜色想要非禮我,
這美人苑苑如其名,諸多美人,真不知道他到底瞎了哪隻眼?
用磚頭拍完他回到后廚,卻有人匿名舉報看見我與李老頭一起,我被抓得格外快,
押着我的是兩個強壯如牛的新面孔,他們用被水浸泡過的麻繩將我捆得結結實實,
一頓拳腳過後,鼻子嘴巴里都是血腥氣,老鴇覺得不夠解氣又甩上幾鞭,尖着嗓子問我可知錯了?
認錯?!老頭子命根子都被我斷了,認了錯能接回去么?
“你個小浪蹄子,性子還挺烈,老娘最煩你這種的,模樣噁心倒也罷了,還給老娘生事,今天就帶你長長眼,”
“來人吶,”她招呼一聲,“帶她去看看”,
大漢們抓着我的頭髮往二樓拖去,這裏是姑娘們接待客人的地方,
隨意推開一扇門,就看見身段妖嬈的女人跪在一個六十多歲,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下求歡,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就是美人苑的女人該做的事,像你這種的,白送別人都不要,”
老鴇掐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注視她,“那孫老頭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還不肯,”
“這世上有錢的男人不多,沒錢的乞丐還少么?”
話剛說完,大漢們就綁了我的手腳,撕開我衣服的領口,恰好露出內里的肚兜便將我扔到了美人苑門口,
我以極其不雅的姿勢趴着,來來往往的人,尤其是男人從我身邊經過總忍不住調笑兩句,內容骯髒不堪叫人噁心,但我現在鼻青臉腫,面色可怖,還沒哪個男人敢近身或者感興趣,
再過兩天可就說不準了。
明明沒有一絲機會可我還是想到了蘇辰安,
聽說他封了紫薇宮,無人知道他想做什麼。
我仔細掂量着欺騙他的後果與接受這美人苑的生存之道哪個更可怕,最終咬咬牙還是決定選擇第一條路。
可我怎麼見到蘇辰安呢?
接下來一天一夜我就這麼被捆着,不吃不喝還受着傷,小時候經常因為這張臉挨打挨餓,
這番情景倒也不算太陌生,
到了第二天凌晨,淤青已經消了好些,
幾個窮酸模樣的老男人一直在晃來晃去,像深林里飢餓的豺狼在伺機而動,
身上很累,但我不敢有稍稍鬆懈,反而扛着精神用力地瞪大眼睛,
直到第三天老鴇才准翠香給我送點水,我問她嬌兒在哪兒?
嬌兒是葯膳房中最好看的女人,瓜子臉,柳葉眉,鹿兒眼,櫻桃嘴,
若不是勾引二皇子兩人一夜春宵后二皇子翻臉不認人,她心有不甘上門理論被打斷一條腿,說不定也成了貴人,
送菜老頭偷襲我的那天夜裏,本是嬌兒出去送垃圾,不知為何她突然腹痛不止,我才頂了她的差事。
那夜之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翠香和我說嬌兒心中內疚,覺得是自己害了我,不敢來見我,
她說話支支吾吾,倒了還是開口求我不要怪嬌兒,說嬌兒這幾天為了我的事吃吃不下,睡睡不好,自責的不行。
我笑得苦澀,還什麼都沒說又成了惡人,
可當務之急不是計較這個,我按下心思,只苦惱道,“若是我阻止了殺害紫微公主的兇手,我們便不會被賣來這美人苑了,”
翠香是個單純的人,一聽當了真,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問我可真的看見了?
“那可不,你也知道我同紫微公主的貼身侍女關係要好,又經常出入紫微宮,起火那天我看得真真的,”
我心有餘悸地胡說八道:“聽說北幽丞相一直很愛慕紫薇公主,肯定很想知道她的消息,封鎖紫微宮說不定就是在找公主的遺骸,可大火燒的乾乾淨淨哪裏還找得到?”
“幸虧他不知道我沒救下公主,不然定是要我好看,說不定比現在慘一百倍,”
翠香被我的話嚇得呆住,她一貫心裏藏不住事,很容易就能看出她不對勁,我又再三囑咐她這件事絕對不能說出去,才看着她憂心忡忡地回去。
到了中午,兩個大漢突然給我鬆綁,將我帶去柴房,裏面有一大桶水,旁邊還有新的衣裳,
我尚且沒反應過來,老鴇捂着鼻子嫌棄地走進來,
她說李員外欽點了我,還特意將李員外同其他三個員外打賭,結果賭輸不得不接受懲罰萬般不願將我收下的事說出來以示羞辱,
附帶讓我學會心存感恩,最好能夠賣力討得客人歡喜,不然只能喂門口的那些乞丐,
柴房裏剩下我一個人,兩個高大的身影隔着門守着,
逃是逃不出去了,不如安心洗個澡,
頭上臉上都是乾的結塊的血污,經過時間發酵有股詭異的味道,
老鴇給我留下的衣服我比了比,是我的尺寸,只是沒用多少料子,
這種衣服被打那天見過,最能展示女人曼妙的身材,滿足男人的慾望,
洗好了就被扔進房間裏,他們好像完全不記得已經超過一天一夜沒給我吃的了,
桌上有些昂貴的瓜果和精品小食,給誰準備得不言而喻,總歸不會是給我的,看來那個李員外沒少來這美人苑,
我先吃了瓜果小食,喝了茶,又撕了錦被裹在身上擋住那些奇怪的漏洞,準備好之後才睡去,
緊繃著精神這麼久沒休息,我實在太累了。
耳廓傳來一陣痛麻,老鴇怒不可遏的大臉龐子懟到我的臉上,
對面一個油頭粉面,身寬體胖的老男人躺在椅子上,伸着粗短油膩的上肢裝模作樣地打着扇子,
“你個賤人!你看看把這裏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向一地的瓜果殼、吃剩的小食和亂七八糟的床鋪,
是不太文雅,
“今天,我非打死你這個賤人!”
耳光眼看着就要落下來,
“等等,”我爬起來,“既然媽媽說員外要了我,那我就是員外的人,媽媽怎好當著員外的面再打我?”
我楚楚可憐地將男人看着,心裏盼着嬌兒想害我的動作更快一些,
油頭男人一邊不耐煩地收了扇子,捧着肚子靠近,一邊讓老鴇趕快出去,他辦了事好交差,
看得出來他確實挺不情願的,
在生氣也不好直接得罪恩客,老鴇點頭哈腰地退出去,我裝作順從的樣子縮在床角,摸向枕頭下藏好的剪刀,
若是實在來不及,我還可以挾持他擋一陣兒,
“你把臉蓋上,看着沒胃口”,肥膩的豬蹄上來摸向我的胸,
幾乎同一時間我的剪刀扎向那隻胖手,房門處傳來一聲巨響,老男人痛得驚呼,跌在地上打滾,老鴇的聲音接踵而至,喊着“裏面沒人,”,
進來兩個冷臉男人,其中一個不耐地將刀架在老鴇的脖子上,聒噪的聲音終於停止,
“你,跟我走一趟。”另外一個上來拽我的胳膊,
此種情景怎好反抗?
我依言起身跟着上前,經過老鴇身邊卻突然絆了腳,就這麼直直撞向那刀,
刀身鋒利,偏折角度劃過老鴇的臉,生生切下半邊肉來,幾可見骨,
我的手也流了點血,可遠不及老鴇傷重,她捂着臉喊破了嗓子,幾乎痛暈過去,一張臉也算是盡毀了。
幾個大漢想要上前,被冷臉侍衛怒喝一聲,“她是丞相要的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讓開了道,
我本以為再次見面我不會再如上次那般狼狽,
結果看看渾身上下裹的布條子,才發現更加狼狽,
我被推到蘇辰安面前,嬌兒正跪在一旁瑟瑟發抖,指控是我信口開河,讓她誤會,她才胡亂說錯了話,
我像看傻子一般看她,她惱羞成怒欲上來同我開撕,被侍衛一腳踹翻在地,
薄唇微啟,蘇辰安看向我,
“是你說紫薇公主已經被人殺害,又說本相愛慕公主?”
“是,”我應得爽快,嬌兒爬起來附和,急着撇清關係,“大人,您看,小女冤枉啊,小女也是實在愛慕大人您才昏了頭腦,得了消息便想盡辦法立馬趕着過來告訴您,”
她嘰嘰喳喳,又哭又訴煩的很,
“你有何證據?”蘇辰安不管她,問我,“你知道紫薇宮的火是誰放的?”
這話說的,紫薇宮起火的時候我在葯膳房燉湯,
紫薇活潑跳脫,嚮往自由,她早和我說過逃出宮的計劃,還求我幫忙,我們的計謀還沒開始實施,沒想到他先帶兵攻進了城,
這些天他封鎖紫薇宮,掘地三尺想找到紫薇的屍身,如今沒消息,反倒讓我確定她應該沒事,
說不定紫薇宮的大火就是她自己放的。
“回大人,民女未曾見到,”我低着頭,“民女與公主宮中的婢女關係要好,也多次為公主送去葯膳,與公主有過數面之緣,直覺告訴奴婢,公主已經香消玉殞。”我照實回答。
她想成為藍天上的鳥兒,好不容易獲得了翅膀,我又怎麼忍心折斷呢?
“那倒是有意思了,”蘇辰安的聲音四平八穩,像奔騰的溪流匯入江海沉下去。“你什麼都證明不了,卻敢到本相面前胡言亂語,你不怕死嗎?”
“回大人,民女怕死,所以民女想求大人救救民女,”
他眉頭微蹙,我在拜,
“紫薇公主是南境最美的公主,不僅僅是因為傾世的容顏,更因為她待我們這些下人都是極好的,如今她消香玉隕令人痛心,民女才有如此感懷,在大人面前坦言也無非是希望大人能夠釋懷,也讓公主的香魂得以安息,”
“這麼說你倒是在為本相考慮,”上首的人失笑,
為他考慮嗎?可能也有點兒自己的私心吧,
他又道,“那你再說說,本相愛慕紫薇,這話又是從何而來?”
我微微怔住,不想他竟然問這個問題,當日情狀在場眾人都有目共睹,傷心失意至此,不是愛慕是什麼?以他的性格該大大方方承認才是,
“民女以為,以為—”
“以為什麼?”
“公主容貌傾城,性格率真,天下男人沒有不為之動心的,”
那人冷呵一聲,“性格率真,只怕是想說本相貪圖美色吧,”
他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卻讓我不敢回答,
只聽指節一下一下扣在桌面的聲音傳來,
良久,他開口,“你說說,讓本相救你,本相有什麼好處?”
這—
我只想着借舊關係攀人情,沒想到道破了,還需要提供好處,
想起過往我與紫薇定下約定的點點滴滴,
說他愛慕紫薇,他雖嗤之以鼻但並沒有直接否認,
只能賭一把了,
我咬咬牙,“民女可以告知大人紫薇公主的過往,以解大人相思之苦,”
空氣安靜了一瞬,一瞬間我竟然感覺蘇辰安有些不悅,
難道我真的猜錯了?!
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跳地歡快,可下一秒他淡淡的聲音傳來已然答應,
嬌兒跪不住了,磕着頭說自己同樣可以為蘇辰安講述紫薇的事迹,
“你也清楚紫薇的行蹤?”冷冷的一句話破開空氣,嬌兒聞言渾身一顫,我在這裏她自然不好光明正大地撒謊,僵着身子想說“是”又不敢應,
“看來是沒有了,本相從不留無用之人,哪裏來的回哪裏去吧,”
話音落地,兩個侍衛不顧嬌兒哭喊,架着她就往外拖行,
與此同時,僕役來報宮中傳話,皇帝召蘇辰安即刻入宮。
蘇辰安捻着手指,二話不說起了身,
我感謝行禮的話正準備脫口而出,
走到門口他突然轉過身,深如幽潭的目光注視着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俯首“回大人,民女落蘇。”
我順理成章留在了丞相府,
身份尷尬,既不是這府中的客人,也算不得相府的奴婢,
我很自覺地自行解決一日三餐,
民以食為天倒也不必躲躲藏藏,
光明正大地去廚房,繫上抹裙,洗菜,切菜,熱鍋,倒油,加入食材,撒上佐料,
物是人非又干回多年的老行當,依舊是行雲流水,順暢得很,
也不知道是餓得狠了,還是太順暢了,我竟然沒有注意到蘇辰安何時站在我身後,
等到我將菜起鍋,他才出聲,“誰讓你進來的?”
這是第一句,第二句是“看着不錯。”
我炒的菜,他是說吃就吃,自己端了碗,舀了飯,就着灶台擺盤也不講究,
就不怕我在飯菜里下毒么?
我想着,抬頭卻看見他自如穿行在這爐灶間也還是清冷出世,不染凡塵,
美得像畫一樣,
老天爺果然是不公平的。
見我直愣愣站着,他倒是疑惑起來了,“怎麼?你不餓?”
熟稔得好似我們是多年的好友。
明明距離我們劍拔弩張才過了一個下午,
“你這手藝哪裏學的?”他快速用了飯,突然抬頭問我,
“御膳房”
“御膳房做飯都這般花樣新奇嗎?”他夾起一個雕成花朵狀的胡蘿蔔問我,
“公主貪嘴,御膳的吃食太過單調,常命民女私下裏給她做些新花樣,”
其實是紫薇葯膳吃多了,味覺受到影響,口中常年酸澀,我便在食物造型上多費點了功夫,
“這樣啊,”他用筷子輕輕敲擊着碗沿,目光落在空碗裏,倒也沒有繼續追問,
“你在宮中可聽說過一個人,”
見我靜靜地看着他,他繼續道,“十八公主浮幽”,
我頓住了,
上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在十二年前,實在太過久遠,
“回大人,浮幽是南境皇族的醜聞,現在還願意稱她一句公主的怕是只有大人您了。”
“你們都是這麼想?”他放下筷子,專註地瞧我,“紫薇待浮幽親如姐妹,以前同本相說起浮幽的事,”
“在紫薇的描述中,浮幽公主聰明伶俐,通透豁達,多才多藝,什麼東西一學就會,這可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得到的,”
我笑笑,“那想必您也聽說了,浮幽公主面目醜陋,是皇帝與負責黃龍湯(糞水)的宮女一夜荒唐之後所生,她活着就是皇帝過往污點的證明,這樣的人後宮怎麼容得下她?”
其實浮幽公主不受寵愛的最根本原因,是她醜陋的娘和醜陋的她,
據說,那個負責黃龍湯的宮女的臉,是丑得別人看一眼都想吐的程度,
“要不是紫薇公主心地善良,怕是她早就沒命了,”
“如今公主香消玉殞,她又沒了依靠,若是活着那還不如死在那場大火中。”
蘇辰安沒有做聲,我不置可否,我所說都是事實,無緣無故的,他問起這樣一個人才比較奇怪。
默默收拾着碗筷,將一切恢復原樣,這期間蘇辰安沒有在說話,只靜靜坐着,
“大人,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剛轉身,又聽他道,“你一口一個大人,看似對我敬重有加,稱呼上卻從不用您,難不成是故意的?”
好端端的,擺起架子來了,可不是吃飽了要找事?
正所謂威武不能屈…好吧,偶爾屈一下也無妨,
我正準備重新行禮,他先起了身,“你這禮節學得不好,行禮姿勢也不對,過後本大人命府上嬤嬤教教你。”
言罷,也不等我,直接走了出去。
在相府的日子很悠閑,
第一日同后廚趙大媽嘮嗑,
第二日同掃院李大爺嘮嗑,
第三日同送菜張大姑嘮嗑,
相府的人也不拘着我,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我沒有見到教授禮儀的嬤嬤,也未能找到合適機會同蘇辰安講述紫薇的過往,
奇怪的是,每日我飯菜做好,蘇辰安就來了,準的像我特地去喊他一樣,
他每次也不客氣,直接坐下開吃,
雖然他秀色可餐,但我挺有意見的,莫名其妙地我倒成了負責他餐食的婢女,
“丞相大人,您這麼白吃白喝好嗎?”
他抬起埋在碗中的臉,眼裏含着戲謔的笑,“怎麼?是這米你買的?這菜你買的?還是這鹽你買的?”
“不是,也不是,真沒有,”
“我的意思是您多吃點,”我賠上笑臉,“要不在給您在添點飯?”
他極其自然地點點頭,碗往前送來,欠揍地挑挑眉,
不怪我有怨氣,后廚大媽不是說他胃口一向不好?怎麼來我這裏越吃越多?
“不錯,今日的飯菜很對本相的胃口,”他發出心滿意足的慨嘆,旁邊堆着兩隻大碗和整齊的空盤,
也不怎麼客氣,
我準備得但凡少一點,他都不夠吃,
正想着,他起了身,看着我嘖嘖了兩聲,突然彎下腰靠近,伸出手撩開我的額發,
“叭嗒”一聲菜葉子落在桌子上,我愣住,撞入他含笑的眼,
“這麼美的眼睛幹嘛總擋着?”他抽回手,意味不明,“讓人看不明白,”
半夜出來覓食,
真不是我吃得多,實在是蘇辰安太能吃了,
相府每天有人供應新鮮菜蔬,據說蘇辰安從不吃過夜的菜,
估計是從前他在南境都城被囚時吃多了餿飯餿菜吃出的毛病,
一通翻找,才找到一些麵粉、鮮肉和豆腐,
起火上鍋汆丸子,金燦燦,香噴噴,丸子耐放,這些天受張大姑不少照顧,明天給她送一些,
門口突然傳來聲響,沒道理,這個點還在活動的估計只有我和老鼠了,
下一秒蘇辰安的聲音隔着門傳進來,
詠嘆聲高低起伏,聲線清朗深邃,節奏朗朗上口,
如果不是半夜,不在廚房門口,應當不會如此詭異,
我停下動作不敢出聲,從詩經中的《蒹葭》《關雎》聽到楚辭中的《九歌湘君》,外面終於沒了聲音,
後知後覺心中好笑,這感覺怎麼和做賊一樣?
可我剛探出身,那聲音又來了!
如此反反覆復三次,我徹底死心,端着丸子主動開門,
“呀,好巧,落蘇也睡不着,”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你手裏端着什麼?”第二句話。
“喲,不巧,大人也在,”我回他的第一句話,
“汆丸子,”第二句話。
“落蘇這丸子用得食材可是本相府上的?”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明知故問,
我懂,
“落蘇怕大人夜深讀詩餓壞了胃,特地給大人汆的,還請大人不要嫌棄,”
我話音剛落,他甚為贊同,從善如流地接過手中的盤子,
“你一番好意,本相怎好拒絕?”
李大爺說身為宣武國九皇子,蘇辰安生母身份低微,連帶着蘇辰安也不討皇帝喜愛,從小到大吃了許多苦,
也因此養出成熟穩重的性子,有着不同於這個年紀的老練,
老練么?
他得逞之後便有些得意,腳下一借力竟帶着我飛身上了屋頂,
等我心有餘悸地睜開眼,我正死命地扒在某人身上,後者低着頭好笑地看我,
能怪我嗎?
好不容易站穩,我明白了,向來風朗氣清,與日月同輝的丞相大人,每日以逗一個無名無姓,無權無勢的小宮女為樂,
屋頂上擺着一個小方桌,桌上一壺美酒,兩碟小菜,蘇辰安走過去放下我剛剛汆好的丸子,順勢在一邊坐了下來,
我低嘆一聲走過去在另一邊坐下,
威武不能屈啊威武不能屈!
陪着蘇辰安任性胡鬧的後果是,我強壯如牛的身體竟然病倒了,
一大早,趙大媽就給我端來了葯,
問她葯哪裏來的,她也不說,
若不是我懂得一些醫理能分辨出來還真不敢喝,
奇怪的是沒有大夫給我診脈,這開出的藥房竟然這般貼合我的病情,
趙大媽說讓我好好休息,晚間她再來看我,
高燒起了實在難受,我迷迷糊糊中點點頭昏睡過去,
直到被一陣食物的香味喚醒,
桌上依舊放着一碗葯,除此之外還有一碗肉粥,兩個小菜,
我嘗了嘗,肉粥濃而不膩,清朗潤口,這府中的食娘水平比起我應當更勝一籌,
為何蘇辰安不愛這美味,卻偏偏喜歡我煮的飯菜?
我盯着粥正發獃,
蘇辰安穿着紅色官服推門而入,帶入一陣新鮮空氣,
看樣子他應當是剛下朝趕過來的,倒像是趕着回來看我,
我們便這般面面相覷,
心中隱隱有點令我愜喜的猜想,下一秒又即刻被否定,
也許只是另有他事,巧合罷了,
自動忽略那抹紅色,抬起頭看他,“大人怎麼過來了?小心過了病氣給您,”
蘇辰安踱着步在房間裏四處張望,略顯局促,
他這是…怎麼了?!
“哦,本相的晚飯還沒準備好,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才過來看看,”
“剛下完朝有點餓,所以走得有點急,”
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解釋,我忍着笑點點頭,
“大人稍等,落蘇現在去準備,”我撐着身子準備起來,他又不滿意了,
“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準備?”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今晚暫且就讓張大嬸做吧,”
我看向桌面,原來這碗粥出自於張大嬸,
“你好好休息,趕快喝葯,等你好了再為本相準備飯食,”
頓了頓,“本相可不是關心你,是怕落得一個苛待別人的名聲,你不要多想,”
說完轉身出了門,急得像有人在追他,
還挺可愛。
在趙大媽的照顧下,我好的很快,
按照約定精心準備飯食,卻不見蘇辰安,
府中僕人來傳說他有緊要的差事,這陣子會比較忙,
我得了空,想起來重新汆一份丸子,送去給張大姑,
張大姑笑眯眯地收下丸子告訴我:京都戒嚴了。
北幽最英勇善戰的武將軍親自把守城門,要抓一名重犯,
“聽說那個南境逆賊是皇室的人,準備發動還活着的南境人謀反,重新建立他們南境政權,這要是讓他們成功了,還不知道要打多少戰?而且我還聽說啊,那些南境人已經滲透到皇城裏了,在密謀刺殺呢!你說可不可怕?”
張大姑說得繪聲繪色,完全忘記了我也是南境人的事實。
當初蘇辰安帶兵攻破南境都城,據我所知老皇帝帶着他所有寵愛的妃子和皇子棄城逃跑,結果在逃跑途中被叛軍所殺,
要說還活着的皇室族人,只有下落不明的紫薇和空有公主之名,同樣不知所蹤的浮幽,
難怪蘇辰安最近總是早出晚歸,幾次碰面見他容色疲倦,昨日幾個士兵扛着一個人進了地牢,
只可惜那人全身被裹得嚴嚴實實,男女不辨,更不確定會是誰?
我想了一圈,忽然反應過來,
若是紫薇,蘇辰安應該不會如此對待她,
差點兒關心則亂。
壓下心中的憂慮,送張大姑出門,門口的葛侍衛和郝侍衛也是吃我飯的老熟人了,沒有多加阻攔。
按照這個形勢發展下去,這管控森嚴的相府我竟可以自由進出如入無人之境,
出門前葛侍衛和我聊起他的娃,已經三歲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天都等在門口盼着他回家給他帶城南巷子口的糖葫蘆。
三歲,已經會跑會跳了啊,
我心裏想着,默默掐滅了一走了之的念頭,
回到院子就看到周虛,他是相府里的管家,是個話不多,慈眉善目極穩重的老人,給人一種看透世事的精深,
“姑娘可玩的舒心?”不知道為啥,與我說話他總是帶着分明卻不至於疏離的敬意。
我點點頭,早知道蘇辰安不放心我,派人盯着,
“周叔這是在…等我?”
周虛會心一笑,“大人晚間想請姑娘一起去前廳用飯。”
這般特地來告知確實稀少,等等…他今晚竟然不用我親自準備了么?
剛想到這,“食材已經給姑娘備好了,就在後廚,姑娘掌勺就行。”
我默默壓下心中的雀躍,
好吧,我果然高興的太早了。
蘇辰安說吃完飯帶我去見一個人,
“你病了一場感覺瘦了,”他眉頭微皺,夾起紅燒肉就往我碗裏送,“應該要多吃點,”
“怎的?飯菜不合胃口?”見我不動,又夾了一塊兒自己嘗嘗,“是之前的味道,你的廚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我不說話,他放下筷子,
“到底怎麼了?”
溫情路線來得太突然,我有些許的不適應,
他低下頭捂嘴,聲音中帶着軟軟黏黏的笑意,“你啊,怎麼別人對你有些許好意,你就開始懷疑呢?”
這話說的,他逗我上癮怎好意思說這樣的話,
“既然吃不下去那就和我一起去見人吧。”說完牽起我的手,不由分說往後院去。
後院是地牢的入口,大概是覺得我做不了什麼,府中人對於我這個相府中唯一的南境人從不避諱。
我的腳步卻有些躊躇,
“怎麼了?”他停下來看我,
“沒,沒事,”我搖搖頭,在相府這些天,我感受了生平未有的輕鬆和肆意,
雖然知道不可能長久,但還是生出了些許貪念,盼着這樣的日子能更久一點。
貪心生出膽怯,膽怯又生出恐懼,
我深吸一口氣跟上,
走進地牢才發現裏面並非想像中那樣陰冷潮濕,反而乾淨溫暖,更像地下的一個個小房間,
中間最大的裏面住着一個女人,
那女人披頭散髮,與地牢的環境格格不入,嘴巴里嘰里咕嚕說著聽不懂的話,
我曾見過的,在南境皇城的冷宮裏,那些瘋了的女人都是這般情狀,
蘇辰安開口,喊她,“小五”?!
女人沒有反應,
在我驚愕的目光中,蘇辰安在喊她“浮幽”,
女人終於轉過頭,一張方正的臉上嵌着無神的雙目,額角一塊巴掌大的鮮紅胎記甚是扎眼,
蘇辰安笑了笑,道,“你可知道,真正的瘋子是不會區分別人喊他什麼的,”
聞言那女人渾身一震,半秒之後又開始繼續說著聽不明白的話,
可就算如此,我怎會認不出她?
當初我被父皇囚禁在後宮,除去吃喝,完全是一個無人在意的玩偶,我愛好廚藝,愛好醫書,父皇下令通通禁止,
我到現在仍然忘不了父皇當面對我說,若非我身體裏有他的血脈,他早就處死了我,他就是要囚禁我,我可以活着卻做不了自己喜歡的一切,這是對我和我母親的懲罰,
可我心知肚明,受到強迫的是母親,也是母親,為了保住我的性命主動赴死,
以此抹去堂堂南境皇帝醉酒寵幸了一個卑賤醜陋,渾身惡臭的女人的不堪過往,
母親用性命換我活下來,我立誓無論將來處於何種處境,也一定會努力活下去,
我不漂亮,不被父皇寵愛,好多東西都只能偷偷學,
小五是御膳房新來的小宮女,正好額角也有一塊兒印記,她不喜歡御膳房的工作,我提議與她交換時她欣然答應,
只要她不出浮幽宮,每日在宮內等送來的吃食,而我在用厚厚的額發擋住臉,便輕易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同小五換了身份,
這一換,便是十二年,
我沒想到,再次相見竟然是這樣的情形,
“公主,”她似乎也認出我,輕聲呢喃了一句,原本無神的雙目中有光芒快速閃過,
但也只有一瞬,
“我們在浮幽公主的宮中發現她,她自稱是浮幽本人,可惜宮裏的人除了她全部被殺,沒人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你懷疑卻又沒辦法證明,才帶我來試探她的反應?”
我的聲音不知不覺冷淡下來,
“很明顯,她不是浮幽,”蘇辰安斬釘截鐵地說,
“很明顯,你的目的也達到了,不是么?”
我剛說完,小五突然衝過來,滿是傷痕的手臂朝着蘇辰安在空氣中亂抓,嘴巴里不停喊着,“我才是浮幽,我才是浮幽!”
眼眶一陣濕潤,我強忍着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讓我和她單獨談談,可以么?”我抓住空中那佈滿血痕的手,心中鈍痛,
蘇辰安沒有反對,反而輕輕擁住我的肩膀,將手裏的藥瓶遞給我,“我在外面等你。”
蘇辰安沒有食言,
剛出地牢就看見他闔眼靠着牆等我,像是睡著了,
這許多天,他定是累壞了。
我走近,默默在心中描摹他的輪廓,只有在這種情形下,才敢將隱秘滋長的情緒稍稍傾瀉,
“怎麼樣?本相是不是長得芝蘭玉樹,令你一見傾心?”他挑挑眉睜開眼,笑得痞里痞氣。
“真不害臊,”我扭頭就走,壓下心中的緊張,
差點兒被他逮個正着,
“多謝你這麼照顧她,”我走在他的身側,月光投下他的剪影,看上去就像與我緊緊相擁,
我心裏清楚,如果沒有他,小五或許早就沒命了。
他上前一步在我面前站定,低下頭看我,恨鐵不成鋼
“我發現你這個人真是讓人看不明白,好像從來不對別人抱有期望,當初你救我一命,你完全可以用這個同我談談,”
“要求也好,威脅也好,你怎麼就什麼反應都沒有呢?”
我訝異,他竟然知道當初救他的是我,
畢竟我偷偷換下父皇給他賜下的毒藥,又在他昏倒后將他藏在每天給御膳房送菜的葉叔叔車裏運出去,在買通太監換上一個死囚,他可是全程昏迷,
萬一他不記得,或者以為是紫薇救的他,或者翻臉不認人,我豈不是自討沒趣?
“你就是怕,怕抱有期望會失望,真是個膽小鬼!”他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些許寵溺?
“那你怎麼確定是我?萬一—”我問得淡定,唯有心跳說不得謊,“萬一是紫薇呢?”
“看來你不僅是個膽小鬼,還是個小笨蛋,”
他笑起來,背着手往前走,月色都亮了幾分,
看着他的背影,我怔住了,
彷彿看到了十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