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一日不見
大婚當日,我滿心歡喜的等着花轎上門,卻等來了新郎逃婚的消息。
於是,在對於一個女子來講最重要的時刻里,我成為了整個京城貴女圈的笑柄。
我叫沈雲初,當朝左相嫡長女。
說句大言不慚的話,論才論貌,在這滿京城的閨秀里,我道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而我的未婚夫婿,是寧國第一才子,謝忱。
我與他青梅竹馬,兩心相知。
一朝結成良緣,何人不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讓誰都沒有想到的是……
這個曾經在我耳邊許諾過“一生一代一雙人”的謝忱,竟然在與我大婚的日子裏,公然逃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喜娘正在往我頭上蓋紅蓋頭。
但我一點沒慌。
因為我有一個秘密,這不是我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了。
對,不是第一次,我重生了,這已算是我的第二世。
上一世,我滿心悲痛的掀了蓋頭,像個瘋婦般衝到街上尋找謝忱的下落,大喊着求他回來。
後果意料之中的糟糕透了。
謝忱依舊下落不明,而我因為丟盡了相府的顏面,被父親強制送進庵堂,帶髮修行。
至此,一樁好好的婚事,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不過事情卻遠遠沒有結束。
如果謝忱就此人間蒸發,再也不見蹤跡,我縱然憤恨怨懟,大約也還能老老實實的在庵堂里常伴青燈古佛,然後徹底淡出人們的視線。
可他偏偏回來了。
三年之後,因助七皇子平叛有功,受封永安王的謝忱,帶着他生死相許的愛人,譽滿而歸。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謝忱這個新的愛人,乃是我父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也就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沈雲蘭。
於是,由於三人之間的特殊聯繫,沉寂許久的我再度被推向風口浪尖。
流言甚囂塵上,我和謝忱的故事,沈雲蘭和謝忱的故事,我和沈雲蘭的故事,被坊間演繹成無數個荒謬至極,連鬼都不認識的版本。
其中不利於我,怒叱我陰狠歹毒,橫刀奪愛,稱讚謝忱和沈雲蘭可歌可泣愛情的言論最多。當然也偶有與眾不同者,願意站出來為我發聲,卻無一例外的被那些自以為正義者抨擊,惶惶退場了。
可傳言畢竟也只能是傳言。
真相到底如何,終究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罷了。
沈雲蘭的母親是我父親養在宅子裏的外室,因為我母親的強勢而始終無法進府,連帶着沈雲蘭也只能做個沒名沒分的野種,受盡白眼。
這母女倆終日怨恨卻無計可施,直到謝忱對沈雲蘭的一見鍾情,終於給了沈雲蘭向我復仇的機會。
是的,一見鍾情。
謝忱喜歡文采出眾卻養在民間自由自在的沈雲蘭,而不是如大家閨秀一般,事事規行矩步不越雷池半步的我。
過往種種,不過是他的逢場作戲,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不願意相信,我不信自己糊塗到如此地步,竟然看不出一個人的真心假意。
但謝忱同沈雲蘭站在一起向我訴說這些的時候,望向我的眼睛裏的確沒有半分往日溫情,倒像是看個陌生人。
最重要的是,謝忱似乎也沒有必要再騙我。
因為這個時候,我已被當今陛下以謀害永安王妃沈雲蘭為罪名賜了毒酒。
我不算冤枉,因為我的確恨毒了沈雲蘭,我想讓她死。
但我也很冤枉,因為以我沈雲初的才智,就算遇人不淑,痴狂半生,但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要算計弄死一個人,還不至於一擊不中。
譬如現在,我想我不但不應該怨恨謝忱,反而應該感謝他,感謝他親手抹殺了我對他的最後一絲溫情,讓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拽着他一起赴黃泉。
是的,非常驕傲的說一句,即便已經落魄到如此地步,我要他倆死,他倆還是得死。
此刻我的身上,綁滿了我親手研製的,威力足以夷平整個永安王府的炸藥。
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做了相府和永安王府聯手之下的棄子。
我選擇玉石俱焚。
前塵往事,如雲煙散。
我毫不猶豫的掀了蓋頭,在滿屋人或驚訝或獃滯的目光中,慢條斯理的脫下了耗時數年,親手綉成的華貴嫁衣,換上一襲素色衣裙,眉眼帶笑的挽住了貼身丫鬟小玉的手:“走,跟你家小姐上謝家,討說法去。”
我表現的溫文爾雅,大方得體。
但我知道,那一刻,所有人都以為我瘋了。
謝家父母倒俱是通情達理之人,他們聲色俱厲的指責自己兒子的不是,謝母更是老淚橫流,言明錯在己方,婚事作廢,許我另嫁,且聘禮全部贈予我做添妝,謝家分毫不取。
待尋到謝忱之後,更要親自上門,負荊請罪。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懷着滿腔惡毒心思而來,見謝家父母如此,反倒默默良久。
恍惚又憶起前世,我被送進庵堂不久,謝父也很快辭官,帶着妻子回歸原籍,至於後來如何,我並不知曉。
因為離開權利中心的人,不需要被過多關注。而後來受封永安王的謝忱,更是從未在眾人面前提及過自己的父母,彷彿他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般。
如果說對我是逢場作戲,那麼對他的父母呢?
我不明白,對於謝忱前後判若兩人的行為,只感到無比荒謬。
但我最終放棄了找謝家麻煩的想法。
謝忱一人所為,與他父母無關,我沈雲初恩怨分明。
臨走前,我將謝家送來的那張聘禮單子留在了桌上。
自今而後,我與謝家再無瓜葛。
離開謝家之後,我並未回到相府。
雖然這回我沒像前世那樣在大街上當眾丟人現眼,但謝忱逃婚這件事註定讓我淪為笑柄,雖然有母親的庇護,不至於被再次送進庵堂,但日子恐怕也不會太好過。
我無法忘記父親後來每次見到我時嫌棄的眼神。
在父親眼裏,我母親這個妻子,我這個女兒,與沈氏一族的榮耀相比,根本都不值得一提,我可以忍受世人的白眼,但我不能忍受我親生父親的白眼,哪怕艱難困頓,我也不要再仰他鼻息。
於是,我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
我帶着貼身丫鬟小玉,入了當朝九千歲白卿宇的府邸。
我對白卿宇說:我要做他的妻。
如今的白卿宇權傾朝野,連眾皇子也不敢銼其鋒芒,但他曾在宮宴上見我幾次,只要有機會說個隻言片語,他都會對我很敬重。最令我感激的是,前生強勢回歸的謝忱以及七皇子一派不知為何對他極盡仇視打壓,可即便在最無暇他顧的時候,他也會儘力分神來照拂我。
至於原因……
據他所說,我曾在他年少落魄之時給過他一個饅頭,救了他一命。
說實話我不記得了,作為丞相千金,我每年接濟的窮苦人沒一千也有八百,一半出自善心,另一半為了搏個好名聲,這都不叫個事兒。
但白卿宇似乎很當個事,他生得好看,男生女相的外表比謝忱更加驚艷風流,不笑時稍顯冷漠,一但笑起來,好幾次都險些令我失了魂魄。
我不是個聖人,我也是個俗世中人。
每回見他笑,我總會不可抑制的想,倘若,我沒有先遇到謝忱,倘若,他不是個宦官,或許我會對他動心。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我先遇到了謝忱,而他是個宦官。
冤孽。
白卿宇是個自尊心極重之人。
我本以為,想要說服他娶我,需頗費一番唇舌。
但沒想到,此事幾乎順利到不可思議。
白卿宇深深看了我一眼,甚至沒問原因,就淡淡說了個“好”字。
這回他沒笑,但眼裏濃重到讓人看不懂的情緒,驚得我險些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第二日,他親自上殿請旨,三書六禮,十里紅妝,風風光光的娶我過了門。
本來以我的家世品貌,白卿宇才能再高,權勢再大,嫁個宦官終究算不得好姻緣,但錦衣衛積威之下,酷刑堵住了悠悠眾口。
白卿宇辣手懲治了一兩個不安分的出頭鳥之後,滿京城裏這些大人貴婦,不管心中做如何想,見了我面都要賠笑道恭喜。就連我那位尊敬無比的丞相父親,在別人面前臉拉得老長,嘴裏卻也不敢說出半個“不”字。
只有我那位素來強勢的母親,私下裏將我拉到一旁,一邊暗自垂淚,一邊埋怨我糊塗,怎可為了爭一時意氣,而搭出自己的終身幸福,嫁個宦官不如不嫁。
母親是為了我好,我當然明白。
但我對她的話卻不以為然,謝忱倒是個生理上的真男人,可惜一肚子髒心爛肺,還有我父親……呵呵,我不做評價。
今生,我打定主意了,宦官又如何,我偏要扶着白卿宇,站到九天之巔上去。
成親以來,白卿宇每日不管多忙,都會雷打不動的回府陪我用晚膳,但他的飲食起居卻從來不需我服侍,甚至偶爾,他還會主動照顧我,給我布菜喂湯。
動作自然,點到即止,既不讓我覺得過分疏離,也不讓我覺得過分親近。
是以成婚之後的日子,幾乎與在閨閣之中一般無二。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大概就是我的權勢更大了些,行事也更自由,在府中執掌生殺,說一不二,比在相府之時暢快的不是一點半點。
白卿宇之前如何掌管這偌大一個府邸,我不知道,但自打我進府第一日起,他就毫不懷疑的將中饋大權全權交付給我,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柜。
我不知他對我的信任縱容來自何處,其實我不大相信年少時的一個饅頭能有如此大的威力,讓白卿宇這樣一個在朝堂之上如魚得水的權貴念念不忘到如今。尤其他的舉止氣度委實像極了高門顯貴家的公子,哪有半點窮苦人的模樣。
但除了白卿宇的說法,我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來說明這一切。
所以,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去想了。
畢竟,白卿宇的態度在無形中給我提供了非常大的便利,讓我極快的在這京城中組建了屬於自己的勢力。
這些日子,我片刻也沒閑着,我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給七皇子,還有如今在他庇護之下的謝忱和沈雲蘭一個天大的驚喜。
七皇子別想再獲得平叛的機會,而謝忱要受封永安王……哼,更是痴人說夢!
七皇子此人,才智不低,但剛愎自用,很難聽進別人的勸。要對付他並不難,我沒用多少功夫就想出了條釜底抽薪的妙計,是以心情十分愉悅。
算着時間,差不多是晚飯的時候了,想來白卿宇用不了多久便能回來。
思及他這些時日對我的尊重照拂,我很是感激,忽然便心血來潮,想着親手做幾道菜給他。
白府的廚房十分寬敞明亮,食材也很是齊全。
為表誠意,我遣退了所有的丫鬟僕從,凡事親力親為,只留下小玉幫忙打個下手。
“小玉,把我剛切好的胡蘿蔔絲拿過來。”
“小玉?”
我在灶台上忙的熱火朝天,頭也不抬的吩咐道。
小玉沒答。
但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將我盛着胡蘿蔔絲的盤子端到了眼前。
那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不大像是女子的手,我愣了愣,猛地抬頭,果然看見白卿宇含笑的臉:“怎麼……忽然想起做這些?”
不知怎的,此情此景,竟讓我回憶起第一次為謝忱下廚時的場景。
想到這個人渣,想到我還曾費盡心思為他做菜,我有些不大高興,卻又不好對白卿宇發作,只能悶頭炒菜。
白卿宇似是察覺我情緒上的變化,也沒再言語,只是安安靜靜的在一旁幫忙。
幾道小菜很快炒好,我順手夾了一筷子送到白卿宇嘴邊,白卿宇微微一怔,有些不自然的道:“我自己來就好。”
我原是下意識的動作,等菜送到他嘴邊本來也有些後悔。
但白卿宇的反應卻又令我感到很是好笑。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實在無法相信,旁人口中權傾朝野,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宦官,竟然有如此純情到令人髮指的一面。
於是我忽的起了逗弄他的念頭。
“夫君。”我踮起腳尖,湊到白卿宇耳邊,吐氣如蘭,“夫君不喜歡妾身喂你嗎?”
白卿宇眼神晦暗,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低聲道:“你是欺負我,不能對你怎麼樣嗎?”
“怎麼會?”我笑了,“我們可是夫妻啊,我怎敢欺負夫君。”
“只是我不清楚,夫君為何對我這般好。”
“我說過了。”
“因為一個饅頭?我不相信。”我盯着他,直呼他的名字,“白卿宇,你騙人。”
這回白卿宇沉默了許久,他漂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難過,忽然無聲說了一句話:“你不會想知道真相的。”
我滿是疑惑:“你在說什麼?”
“我說,因為我對眼前人心有妄念,”白卿宇低聲道,他冰涼的唇毫無徵兆的吻在我的額頭,“我褻瀆了我的明月,我有罪。”
我驀地瞪大了眼睛。
成婚以來第一次,白卿宇將我抱回了他的卧房。
一路之上,丫鬟僕從紛紛退避,猶如驚弓之鳥。
我暗暗好笑。
委實想不出這個漂亮到不似凡人的青年,究竟有哪裏可怕。
他的身上,完全沒有我在宮中見到的其他宦官那種陰暗扭曲的卑微,反而滿滿是霽月清風般的爽朗。
他有一副寧折不彎的君子骨。
就如他房中這幅松竹柏歲寒三友圖。
我站在整個九千歲府中唯一不曾踏足過的房間,毫不避諱的打量着四周的陳設,心中滿是讚歎。
不得不說,白卿宇這品味,真是絕了,比起當年的謝忱也……
再度突兀的想起謝忱,我皺了皺眉,險些自己把自己給氣笑了。
我今日這是怎麼了?不斷想起那個人渣。
拿謝忱跟白卿宇比,謝忱也配?
白卿宇在一旁看着我變幻莫測的神情,忽然開口:“在想什麼?”
我嗤笑一聲,也不瞞他:“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一個無比噁心的人。”
白卿宇默然片刻:“謝忱。”
是肯定,而非疑問,他果然知道我要嫁給他的原因。
也對,通透如他,不知才是奇怪。
只是知道還願無條件娶我……眼前閃過他吻我時深情絕望的目光,內心最深處的某根弦彷彿忽然動了一下,發出驚心動魄的顫音。
在我看來,白卿宇垂涎我的美色這個理由,比起他要報答我贈他饅頭的恩德,委實可信的多了。
直至此刻,我終於願意承認。
原來,即便他是個宦官,即便我先遇到謝忱,我還是對他動了心。
可他這樣的人,又有誰能不動心呢?
“是啊。”我懶懶的道,“我這輩子最大的屈辱,拜他所賜。”
“夫君既說喜歡我,便不會如他一般負我吧?”
“不會。”白卿宇答得乾脆,倒顯着我這一問多餘。
我笑了:“夫君,我曾做過一個夢,夢中謝忱亦在大婚當日棄我而去,且在三年之後,帶回了一個女子,堂而皇之的欺辱於我。”
“夫君可知,我是如何做的?”
白卿宇看着我,沒有答話。
“在夢中,我用炸藥炸死了他和那個女子,當然還有我自己。”我伸手抱住白卿宇,將臉貼在他胸膛,語氣滿是柔情,“我不在意夫君的身份地位,我這輩子跟定了你。”
“君不負我,我不負君。”
“君若負我……我會像殺謝忱一樣,殺了你。”
“好。”白卿宇亦笑,修長手指挑起我的發,輕聲道,“殺我可以,莫傷了自己。”
那夜之後,白卿宇待我愈發體貼。
凡我所需,幾乎用不着開口,他便已讓人備好了送來。
府中之事,但凡我想知道,亦是從不避忌我。
與此同時,我的計劃如常進行。
皇帝壽誕當日,七皇子獻上奄奄一息的海東青作為壽禮,龍顏震怒,斥罵七皇子不孝,存心謀奪君位。
七皇子不但沒能得到出京平叛的機會,反而因謀反之名被下了大獄,一干心腹親信全被誅連。
這其中自然包括了失蹤已久的謝忱和我爹那個私生女沈雲蘭。
暗衛跪在地上稟報時,我正在給白卿宇剝荔枝,聞言並沒多大反應。
羽翼未豐的謝忱不難對付,這是意料中事。
隨着年紀日長,謝忱的才學不但沒有分毫進步,反而不如幼時。
至多會做幾首酸詩,拾古人牙惠,頗有“傷仲永”之嫌。
前世我情人眼裏出西施,還不覺着什麼,今生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簡直給白卿宇提鞋也不配,真不知自己當初看上謝忱什麼。
我打了個哈欠,命丫鬟將荔枝好生收起來。
待到去獄中見謝忱最後一面,這些年的糾纏就該畫上句號了。
前世謝忱和沈雲蘭端着毒酒來見我,今生我到獄中去見他們。
風水輪流轉。
我覺得甚是開懷,大發慈悲的給兩人暫時安排了同一間牢房。
謝忱滿身是傷,沈雲蘭形容憔悴,愈發映襯得我雲鬢花顏,美艷不可方物。
沈雲蘭見了我,便如前世我見她一般,滿是怨毒。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個我當然不意外。
但謝忱的反應,就有些讓人哭笑不得了。
他像狗一樣趴在地上,抱住我的腳,哭着說受了沈雲蘭的蠱惑,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那副貪生怕死的無恥模樣,險些驚得我這樣一個大家閨秀當場爆了粗口。
看着那張曾令我無比動心的臉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我暗暗搖頭,心道真真可惜了這具凌霜傲雪般的好皮囊。
這樣想着,來時準備的滿腔言語剎那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我再無耀武揚威的興緻,面無表情轉身就走,打算回去抱着白卿宇洗洗眼。
但謝忱不放。
入獄這麼久,他終於有了一回男人的硬氣,任憑侍衛拳打腳踢,抱着我的腿死也不鬆手。
他的臉因疼痛而扭曲,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但我還是聽清了。
他說:“沈雲初,你必須救我,不然真正的謝忱,也會消失。”
聽聽,什麼鬼話?
荒謬至極,可笑至極。
但我還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據如今的這個謝忱所說,他並非原本的謝忱,而是異世來的一縷幽魂,但只有他,才知道真正的謝忱在何處。
如果在前世,我必然對這樣的話嗤之以鼻。
但經歷重生一事,我只得寧可信其有。
所以即使明知道這可能是謝忱用來保命的手段,我依舊投鼠忌器。
我之所以能夠毫不猶豫捨棄謝忱,是因為他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與他之間的海誓山盟,但如果這一切全是由於有人鳩佔鵲巢,而並非謝忱本意,我又怎能率先背誓?
不能殺,不能放,不可動刑,也不甘心厚待。
世間千萬字,情字最難解。
生平第一次,我感到束手無策,進退兩難。
正當我一籌莫展之時,九千歲府迎來了位不速之客。
寧國大祭司,万俟佑寧。
他同白卿宇是宿敵,彼此之間怎麼也看不順眼的那種。
我本不願見他,但他讓小廝送來了一張字條。
字條上只有兩個字:謝忱。
就這兩個字,讓我柔腸百轉。
思慮再三,我還是着人將他請了進來。
万俟佑寧的長相極具異域風格,發黃微卷,一對眼睛隱隱發藍,整個人顯得神秘異常。
他生的還算英俊,但我很討厭他看我的眼神,像是餓狼見了肉。
壓下心中的反感,我命侍從奉上茶來,笑着道:“不知大祭司要見妾身,是有何事?”
万俟佑寧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食指輕叩桌面:“當著明人不說暗話,夫人既已見過謝忱,此刻卻還能任他安然,想必是發現了他的異常。”
我微微訝然,沒想到這個万俟佑寧竟如此直白:“莫非他的異常,與大祭司有關?”
万俟佑寧搖頭:“這倒不是,但我知曉,謝公子的身體為異世之魂所佔據,而我門中恰巧有一秘術,可喚醒謝公子本身的魂魄。“
我看着他,未置可否,只是道:“條件?”
“沈小姐聰慧。”万俟佑寧微微一笑,忽然改口,不再喚我夫人。
“白卿宇身死之日,便是沈小姐,與謝公子再續良緣之時。”
万俟佑寧的到訪,讓我心似油烹。
對於我來說,讓我在如今的白卿宇和曾經的謝忱之間擇其一,比要我的性命還讓我難受一萬倍。
我手裏握着万俟佑寧臨走之時留下的,據說能短暫喚醒謝忱的藥丸,咬咬牙,決定先試試藥效再說。
如果万俟佑寧騙我,而我卻左右為難良久,那我豈不是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
我命人將藥丸碾碎,混在茶水中給謝忱服下。
然後獨自躲在暗處,觀察謝忱的反應。
謝忱初時,只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同以往沒有什麼區別。
但漸漸的,他的動靜變小,最後自床上坐了起來。
這個坐起來的謝忱……我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同。
似乎就是脊背更挺了些,姿態更從容了些。
我看着他的時候,他竟也如有所感般抬起頭,向我所在的方向望過來。
四目相對。
對方眼神清澈透亮,望着我時幾乎要漾出水來。
剎那間,我只感覺整顆心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這才是我印象之中,那個凌霜傲雪,清冷卓絕,卻佔盡世間風流的貴公子,是我前世受盡委屈卻依舊無法忘懷的人。
這一刻,我終於確信,他是真實存在過的,而不是我想像出來的。
我與白卿宇接下來的這頓晚飯,吃的異常沉悶。
但他依舊體貼我,事事以我為先。
我心煩意亂,忽然猛的拔出腰間藏着的匕首抵在他胸口。
但他眼皮都沒抬,接着為我布菜。
我覺着我快瘋了:“白卿宇,今天大祭司万俟佑寧來了,你知道吧?你就一點也不好奇,他跟我說了什麼嗎?”
白卿宇嘆氣:“他敢這樣堂而皇之的來,就是篤定我會知道。”
“那你不怕我殺了你?”
“你動手,不就知道我怕不怕了。”
我憤憤的扔了匕首,甩手給他一巴掌:“瘋子!”
罵完猶不解氣,揚手還想打他,可這回他沒讓。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他懷裏坐着,無奈道:“我常在御前,臉不能隨便打。“
頓了頓,他又道:“從前倒不見你脾氣這樣大。”
我愣住了,下意識去看他側臉。
他膚色如羊脂玉般,那一巴掌下去,雖然未見指印,但臉頰已然紅了,可見我用力不小。
按理說,以我從小到大的涵養,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對着一個人又打又罵,可我在白卿宇面前卻如此肆無忌憚。
莫非竟然是……侍寵生嬌?見他對我好,就得寸進尺的欺負他?
我幾乎無地自容:“對不起,我本來以為,了卻了謝忱的事,就能安心與你在一起,可我沒想到,真相竟然這麼荒謬。但万俟佑寧太小看我了,我不會殺你,我也不會放棄謝忱,我……”
“可或許在謝忱心裏,就是希望你忘記他,從此海闊天空呢。”
“我本也以為,你會自此對謝忱死心,卻沒想万俟佑寧如此能給我找麻煩。”
白卿宇目光渺遠,不知望向何處。
“若初,往事已矣,不可追矣。”
“你心目中那個謝忱,再不可能回來了。”
若初,若初,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與謝忱情濃時的言語。
全天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我心中一片寒涼,猶如懷中抱冰。
那麼,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白卿宇,還是……謝忱?
怪不得,怪不得他會這樣無條件的縱容寵溺我。
世事歷盡,滄海桑田,他的初心從未更改,可我竟然沒有認出他。
我在謝忱口中聽到了另外一個故事。
起初,那個異世幽魂佔據的並不是謝忱的身體,而是白卿宇的。
而沈雲蘭的母親在嫁給我父親做外室前是名滿天下的青樓名妓。
她曾於機緣巧合之下偶得一秘術——換魂。
她以自己的性命為引,將謝忱與白卿宇的靈魂互換,讓真正的謝忱變成宦官,而讓變成謝忱的白卿宇帶着沈雲蘭極盡全力辱我和我的母親。
“對不起若初,我沒有勇氣告訴我的父母和我的愛人,說我變成了一個……宦官,這太匪夷所思了,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連我自己也不會信。”
我當然理解。
這種事對任何一個男子來講都是奇恥大辱,我不怪他不來認我。
我只恨我自己一葉障目,太過執着於“謝忱”這個身份,而沒有認出他,明明即使在他變成白卿宇之後,我的心也不止一次為他而動過。
如果說沈雲蘭對我造成的傷害,讓她償命已然足夠。
那麼她們母女帶給謝忱的傷害,挫骨揚灰也不足以彌補萬一。
但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我渾身發抖:“能不能換回來?”
謝忱搖頭。
我抿了抿唇,轉身往外走。
他一把拉住我:“沒用的,就算有辦法,她也不會告訴你,就算她告訴你,你怎麼能確定一定是真的?”
我沒有說話,我怎會不知道。
但我不能幹坐着,我不甘心。
門外忽然傳來爽朗的笑聲:“九千歲和夫人在吵架?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万俟佑寧?
這個混蛋!
若我當真聽了他的,不止害了白卿宇,也害了謝忱。
我皺了皺眉,抽出匕首就衝著門口擲了過去。
門口一聲驚呼,万俟佑寧險而又險的接住了匕首,他似笑非笑看向謝忱:“九千歲不管管尊夫人?”
謝忱無動於衷:“如果你繼續留下,只怕我也會想要弄死你。”
万俟佑寧哈哈大笑:“若不是我下猛葯,你幾時能守得雲開?”
我有些奇怪,聽這兩人的對話,委實不大像仇人見面。
万俟佑寧似是看出我的疑惑,好心解釋:“世人皆知我與白卿宇是仇人,這沒有錯,但我與謝公子不是。”
我看向謝忱,這回他沒反駁:“嗯,當年若非大祭司看出端倪,時常寬慰,我恐怕到現在都還蒙在鼓裏,終日鬱郁,也就更不會有今日權傾朝野的九千歲了。”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若不是万俟佑寧這個大祭司,一般人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怕是真的不了解,說不好一世都會被欺騙蒙蔽,就像我前生那樣。
可我並沒輕輕放過,依舊對万俟佑寧怒目而視:“那你為何要我殺他?還有那藥丸到底是什麼?”
万俟佑寧聳肩:“殺他只是說辭罷了。至於那藥丸,的確是能夠讓他暫時回魂的好東西,他一直希望你能忘了謝忱,所以只有讓他親眼看到你對謝忱的深情,他才有可能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向你承認。”
我敏銳地抓住重點:“既然能暫時回魂,那不能徹底換回來嗎?”
万俟佑寧搖頭:“這個還真不能,世間萬物,循四時之變化,逆天之事,必有慘痛代價,沈雲蘭她娘付出了性命,你想付出什麼?”
沈雲蘭母女之所以盯上謝忱,歸根結底是我連累了他。
我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我也能,唔——”
後面的話我沒說出口,因為謝忱捂住我的嘴,把我帶進了他懷裏。
万俟佑寧再次哈哈大笑起來:“原本的白卿宇人品雖然不行,但他這副皮囊沒得挑,如今又是位極人臣的九千歲,你們夫妻琴瑟和鳴,不也挺好,何必定要換回來?夫人,我知你嫌棄他是宦官,所以謝公子一開始打死也不肯承認身份……”
我哪裏嫌棄,我是心疼謝忱!
我嗚嗚兩聲,想反駁他,但被堵住嘴,說不出話來。
只能聽着万俟佑寧繼續道:“如果你實在不能接受,我想謝公子也不會反對你另嫁……”
我忍無可忍!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我嫁誰?除了謝忱,我誰也不嫁!
但是万俟佑寧的話也忽然提醒了我,萬一真的……
真的換不回來……
我表現的如此在意,的確像是在往謝忱心上插刀子。
出於不能刺激謝忱心態的考量,我暫時偃旗息鼓,打算慢慢籌謀。
但沒想到的是,謝忱根本沒給我慢慢籌謀的機會。
他一改先前對我行事的放縱態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處置了沈雲蘭和那個佔據他身體的異世幽魂。
處置的方式——賜毒酒。
待我得到消息的時候,這兩人已被拉去亂葬崗燒的渣也沒剩。
木已成舟,再難挽回。
我聽了險些沒暈過去。
謝忱的堅決超出了我的想像。
但事已至此,埋怨指責也無用,既然這是他的選擇,我支持便是。
於是我屏退下人,獨自到了他的房間,想要與他好好談一談。
可讓我更加沒想到的是,我沒有在房間裏找到謝忱,卻找到了一封用硯台壓着的……和離書?
謝忱不愧為寧國第一才子。
一封和離書寫得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字字都是不可挽回的決絕。
我坐在椅子上默默良久,想哭哭不出,想罵他又罵不出。
當初攬着我的手,說“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是他。
如今滿紙悲切,寫“何如相忘於江湖“的還是他。
紙上似有一點被水打濕過的痕迹,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淚。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只想着自己對他刻骨銘心的愛意,想着我不在意他宦官的身份。
但我忽略了他在不在意。
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不在意。
怎麼可能會願意一直耽誤我。
在連續三天沒有見到謝忱一面之後,我揣着那封和離書氣勢洶洶的找上了大祭司万俟佑寧的門。
彼時万俟佑寧正懷抱美人,開懷暢飲,見了我這副從所未有的兇狠模樣,驚得眼珠子都險些掉下來。
我命人將其他閑雜人等盡數轟出去,然後哐的一聲將和離書拍在了万俟佑寧眼前,冷笑道:“拜大祭司所賜!“
万俟佑寧捧着和離書做竇娥狀:“夫人這話從何說起啊?”
“如果你實在不能接受,我想謝公子也不會反對你另嫁。”我學着他的語氣,咬牙切齒,“那日你當著我和謝忱說的話,這麼快忘了不成。”
“沈小姐,若是姻緣穩固,別說旁人三言兩語,就是謠言漫天,也拆不散。反之,就算我什麼也不說,難道你們心裏就全無芥蒂了嗎。”万俟佑寧又改口叫我沈小姐,“你記得我的話,那你還記不記得,你知道白卿宇就是謝公子之時,第一反應是什麼?”
我愣住了。
但万俟佑寧步步緊逼:“我知道,你可以因為對他的感情接受他變成宦官的事實,但你敢不敢拍着自己的良心,說你從始至終都沒有過半點介意?”
“他那般通透之人,許多事,根本無需直說,一個眼神就夠了。”
“沈雲初,我都還沒有怪你,你究竟是哪裏來的臉,理直氣壯的到這裏責問我?”
我心中隱隱升起濃烈的不安:“你怪我?你怪我什麼?”
万俟佑寧笑了:“難道你從來都沒有奇怪過,為何前世他會任由那個佔據自己身體的人不斷做大,最後甚至官拜永寧王,更不曾如今生這般為你出頭。”
我徹底慌了:“什,什麼前世?”
万俟佑寧神色是從所未有的冷。
“事到如今,還裝什麼?我說過,逆天之事,總有代價。”
“沈小姐,你該不會當真覺得,自己隨隨便便就能重生吧。”
“你以為謝忱真的沒想過換回來,然後跟你舉案齊眉?”
“他當然想過,而且一直試圖這麼做,那曾經一度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但你猝不及防的同歸於盡,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他在我門前跪了七日七夜,希望我可以出手,幫你重來一世,而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万俟佑寧每說一句話,我的心就向下沉一分。
到最後,我甚至覺得連聲音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如果這就是重生的真相,我簡直恨不得親手掐死我自己:“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万俟佑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遠又很近。
“我幫你重來一世,而他,將永遠被困在白卿宇的身體裏。”
“抱歉,沈小姐,本來承諾過永遠不告訴你的。”
“但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樣對他,太不公平。”
我在万俟佑寧府外見到了謝忱。
我渾身無力,是被侍女扶着出來的。
而他連朝服也未換,滿臉焦急,顯然是害怕万俟佑寧對我說什麼不該說的,得到消息就匆忙趕來。
我心中一痛,揚起笑臉喚他:“夫君。”
他愣了愣,卻沒應,只是道:“怎麼臉色這麼差,可是哪裏不舒服?”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也不顧旁邊還有人,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夫君寫了和離書,還躲着不肯見我,此時倒問我為什麼臉色差。”
他身子僵了僵,垂眸掩住情緒:“若初,我已非你良配。”
一言既出,我與他俱是沉默。
我說過了,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閨閣女子。
我看得出朝堂之上風雲變幻。
我當然明白他的顧慮,其實還不僅僅因為他如今是個宦官。
原本的白卿宇,手上沾了不少血。
可如今,這些賬都要放到他頭上來清算。
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万俟佑寧一般心明眼亮。
大權在握的背後,又何嘗不是風雨飄搖。
他要我好,他不願連累我。
這些,我如何能夠不明白?
可正因明白,才愈發不能放手。來見万俟佑寧之前我沒想過放手,來見万俟佑寧之後,我更加不會放手。
我沒有變過。
我終究還是當初那個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女子。
既招惹了我一日,便要許我一世。
就這樣糾纏下去吧。
我暗暗想道……
今生今世,若非死別,絕不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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