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尾聲
諾維爾感覺到頭昏,他的身體被放在擔架上,靈魂卻彷彿飄在半空,軍官接過了他的光腦,將他放入飛行器之中,然後關上了艙門。
他使用的是軍部押卸犯人的飛行器,駕駛艙和后艙間有厚重的鐵門,隨着一聲悶響,鐵門落鎖,最後一點光也被隔絕在門外,諾維爾睡在絕對的黑暗裏,怔怔看着天花板。
戰鬥和失血讓他的身體變的冰涼,意識變的模糊,諾維爾想要閉上雙眼,沉睡進夢境之中,當恍惚間,他似乎聽見了遙遠的呼喚。
“別睡啊,千萬別睡啊……”
是誰?好熟悉的聲音,好溫暖,好值得眷念。
他努力睜開雙眼,看見了模糊的人影,俊美的雄蟲站在遠方,遙遙朝他伸出手,他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哽咽:“別睡了,和我回家吧……”
家?
是了,諾維爾恍然想起來,他有家了。
那本來是一棟冷冰冰的小別墅,花園裏是千遍一律的景觀植物,屋內漆了雪白的牆,顏色白到刺眼,屋內空空蕩蕩,幾乎一無所有。
但從某一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雄蟲住進了那棟房子,花園的花換成了秋棠,每兩個月開落一季,他在客廳擺了沙發,添了各種傢具,在每一個黃昏縮在沙發上看書,然後抬頭問好。
那是……楚辭。
這個名字像是一種羈絆,將諾維爾和這個即將飄忽而去的世界牢牢聯繫在一起,他看着光暈里的雄蟲,前所未有的衝動裹挾了他,讓他奮力向前方伸出手——
他要觸碰那隻雄蟲,他要擁抱他,要親吻他,要和他回到那棟開滿秋棠的小房子裏,再也不分開。
諾維爾碰到了那隻手。
骨節修長,皮膚溫熱,那隻手反手回握,猛地捉住了他,然後強硬的擠入指縫,形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楚辭說:“抓到你了。”
在無邊無際的精神海中,雄蟲是唯一的燈塔,而現在,楚辭燈塔上拋出了網,將失散的旅人牢牢困在了這片靜謐無風的港灣。
測謊儀的信號燈轉綠,艙門緩緩彈出,醫療隊衝上來,七手八腳的將諾維爾抬出測謊艙,為他接上醫療器械。
直到生命體征完整的呈現在顯示屏上,眾人才齊齊鬆了一口氣。
審判台上,主審判在胸前劃了個祈禱符號,喃喃自語:“老天,感謝命運的恩賜。”
感謝命運的恩賜,倘若少將真的死在了審判台上,他們該如何自處呢?
沒有什麼比赤裸裸的記憶更加真實,星網上對諾維爾和林恩等人的惡意都來自於無端的揣測,來自於陰謀論里指代不明的文字,他們不曾見過那些血與火,也不曾見過榴彈中張開的翅膀,當這份慘烈的記憶如此直白的平鋪在眼前,他們只能齊齊沉默。
“老天……”有人喃喃開口:“感謝楚辭閣下。”
倘若楚辭不在,這位獻上一切的少將會去往何方?他會不會滑入精神海的深淵,再也無法醒來呢?
靜默的星網彈幕重新滾動,不同的是,這回沒有了各種各樣的猜測,有的只是安靜的祈願。
“希望少將不要降級……”
“希望少將的傷能好……”
“希望楚辭閣下陪在少將身邊,一起白頭到老……”
楚辭從測謊艙里坐起來,隔壁的諾維爾已經被抬上醫療床,他偏着頭,視線緊緊鎖在楚辭身上,表情依賴又眷念。
楚辭走上前,在他身邊坐下來,有醫療隊員建議諾維爾閉上眼休息片刻,但諾維爾不聽從,他不依不饒的看着楚辭,像是在確認什麼重要的東西。
楚辭握住他的手,放輕聲音:“睡吧,你已經被我抓住了。”
你不會孤身一人被棄於黑暗,不會沉沒於無邊之海,我已經抓住了你的手,並永遠不會放開。
諾維爾這才合上眼睛。
他太疲倦了,身上的傷一直沒好全,精神海亂起八糟,又經歷了一場強制測謊,諾維爾睏倦的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兩天內,諾維爾的少將軍銜已經恢復,介於他這次的表現,雖然等級已經不允許他上戰場了,帝國還是破格下發了榮譽上將勳章,表彰他優異的表現。
諾維爾身體有異,不足以支撐整個授勛流程,這枚勳章便先郵寄到了家裏,金燦燦的麥穗環着劍與荊棘,那是第一軍的標記,寸長的流蘇從卡扣上傾泄下來,精緻華麗。
帝國還下發了大筆賠償金,同時為林恩等人平反,林恩少將已經複位,且升任中將,現在艾爾文下落不明,第一軍帥位空懸,林恩作為最年輕的中將之一,有資格角逐上將的位置。
他晉陞中將那日,楚辭在家擺了一桌菜,他本來想點外賣或者讓三三湊合做,但是諾維爾執意下廚,他炒了七八個小菜,順便開了兩瓶酒。
那瓶酒還是艾爾文送給諾維爾的新婚禮物之一,楚辭最開始和諾維爾感情不合,這酒就封在酒櫃裏,一直沒開過,現在林恩來了,他們便拿出來兩瓶待客。
諾維爾現在喝不得酒,楚辭也不太喝,倒是林恩聽說了這酒的來歷,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才仰頭灌了下去。
兩瓶酒下肚,他醉的不知天南地北,拉着諾維爾說家常。
林恩喝的上頭,好像連時間也分不清了,他扯着諾維爾的胳膊,先是說“少將你好苦啊,剛剛結婚就要進教管所,你的雄主是不是個東西?”接着又說“天啊少將不能把第一軍交給我沒有你我不行,我們去給你的雄主磕頭讓他行行好放過你吧。”
在諾維爾的忍耐到達極限,想要動手趕人的時候,林恩又忽然怔怔坐下來,看着諾維爾笑了。
“真好。”他說著,又灌了一口酒:“楚辭閣下在那麼多人面前拚死救你,他一定不會拋棄你的。”
諾維爾揪他領子的動作一頓。
楚辭站在後面,對着醉鬼一樣的林恩點頭:“我絕不會。”
林恩定定看着楚辭,片刻后嘟囔:“記住這句話,星網上諾維爾的粉絲現在可多了。”
他翻身睡去。
楚辭和諾維爾合力把人抬到客房,三三去收拾碗筷,諾維爾在沙發上看電視,楚辭就開始翻星網。
在諾維爾不知道的情況下,星網的祈福貼已經蓋了上萬樓。
星網的群眾都是普通人,有樸素的愛與恨,他們或許會聽信謠言,言語中傷,但同樣也會愧疚懊悔,表達祝願,他們此時的祝願和當時的憤恨一樣真誠,有人直接往楚辭的星網賬號打錢,他唯一的那篇博文得了無數的打賞。
打賞者留言稱‘給少將的醫藥費’‘還在讀書,沒有太多,給少將買小零食’‘希望能承擔一部分治療費用’‘沒什麼可說的,為我當時的言論抱歉’‘希望楚辭閣下給少將用好一點的葯’,各種名目五花八門,目不暇接。
打賞功能自動開啟,楚辭又基本不上社交軟件,等他發現時,這筆金額已經大的驚人,完全能涵蓋各種後續治療了。
他不得不關閉打賞功能,並點開光腦打字:“感謝大家,我能覆蓋諾維爾的後續治療,所有東西我都會給他用最好的,大家不用擔心。”
打完這行發出,楚辭又發現了無數的私信,同樣是星網發過來的。
“閣下,我是帝國註冊五星營養師,這是我的從業資格證,想負責少將的每日膳食調理,不收錢。”
“閣下,我是帝國中央大學精神海與波的研究教授,如果有精神海方面的問題,請隨時找我。”
“閣下,我是您家對面私房菜館的老闆,如果您和少將來這裏用餐,可以直接報名字,我們不收錢。”
“閣下,我是……”
這些私信太多了,楚辭沒法一一回復,他只能又發了一條博客:“感謝大家,暫時不需要幫助,諾維爾目前一切都好,如果有其他情況,我會告訴大家的。”
做完這一切,楚辭放下光腦,看向客廳中的諾維爾,調笑道:“少將,全星網都在給你撐腰啊,要是我以後欺負你,他們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
經此一役,諾維爾清瘦的很多,他驟然降級,精神海波動的太厲害,現在時不時顯得有些懵,聞言抬頭看向楚辭:“不會。”
楚辭一愣,旋即笑道:“不會?你是沒看見這陣仗,嚇死我了,打賞比我股票還多。”
楚辭見他不信,便抬起手給他看金額,哪知道諾維爾搖搖頭:“你不會欺負我。”
這回楚辭更愣了“我不會欺負你?”
楚辭覺得這根木頭看着就可愛,現在不木頭了,還是很可愛,讓他手癢的不行,忍不住上去撩撥兩下,甚至想在大庭廣眾下撩撥兩下。
他問:“你不記得審判庭上,我怎麼欺負你的了?”
他說的是把諾維爾堵在牆角,把他害羞的蜷縮成一顆蛋,溫度高的都能熟了,但這樣楚辭還不肯放過他,還要抱起來啃上兩口。
楚辭事後想想都覺得自己過分,他的雌君那麼害羞,他非要欺負人家,還是全星網直播的欺負。
誰料諾維爾搖搖頭:“這怎麼能算欺負呢?”
楚辭沒和其他雄蟲接觸過,上刑的,罰跪的,各種折辱折騰,比起那些,楚辭這種哄一哄,捧起來抱一抱的,算什麼欺負呢?
楚辭問:“怎麼不算?”
他以前上學拽女孩兒辮子,搶同桌作業,被爸媽一頓混合雙打,可不就是這樣欺負的嗎?
諾維爾看着他,不說話,耳尖居然一點點紅了。
楚辭心道有鬼,諾維爾絕對想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了,不然怎麼這副表情,他光腦也不看了,評論也不翻了,把諾維爾往沙發上一懟,刨根問底:“為什麼不算欺負?”
諾維爾向來不是很能招架楚辭這中樣子,雄蟲俊美的面頰近在咫尺,俊挺的鼻尖幾乎懟在了他的臉上,他架起胳膊攔開楚辭,想要把他推出去。
楚辭不依不饒:“說嘛,為什麼不算。”
諾維爾深吸一口氣。
他被楚辭困在陰影里,進退維谷,最後只能閉上眼睛,自暴自棄一般:“我喜歡。”
“我喜歡……就不算欺負。”
這鋸嘴葫蘆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就是王炸,楚辭連困着他的手都鬆了,愣愣重複:“你喜歡?”
諾維爾胡亂點頭。
他喜歡,被楚辭當著那麼多人困在角落喜歡,被他堵着說奇怪的話喜歡,變成蛋被他捧起了親也喜歡,只要是楚辭,他都喜歡。
楚辭放開他,狐疑:“真的啊?”
他摸摸下巴,有點意猶未盡:“早知道我多親兩口了,那個蛋的觸感怪好的。”
蟲族的蛋殼和人族的雞蛋有點不一樣,嫩嫩的,摸起來手感極好。
楚辭想着,忽然伸出手,按在了諾維爾的小腹。
他瘦了很多,本來就細瘦的一截腰肢變得更細了,由於養傷不能鍛煉,腹部的肌肉也沒那麼緊實,呈現出一种放松的姿態,摸上去軟軟的。
諾維爾被他嚇得一個機靈,腰上發麻發癢,他瞬間軟了身子,往沙發上躲:“雄主?”
楚辭嚴肅認真的比劃了一下,旋即搖搖頭:“不行,不是時候。”
他的雌君剛剛受了傷,身體還在恢復狀態,沒有精力再供養一顆蛋了。
楚辭哼笑一聲:“我就先放過你。”
安頓好林恩后,兩人一起回主卧,在月上柳梢之時,他們再次開始了每日活動。
諾維爾躬起身子,有些難耐地抓住被單,眼中含淚:“不是說先放過我嗎?”
楚辭穩定輸出:“醫生說每天一次。”
蟲族真是神奇的種族,精神海的創傷也能用信息素治癒,諾維爾這種情況有些棘手,但醫生依舊建議他們多多輸出。
半夜,林恩迷迷糊糊從客卧摸出來找洗手間,剛打開房門,他便頓了頓:“什麼聲音?”
家中有不正常的聲音,像是進賊了。
林恩懵逼的扭頭,啪得一下打開大燈,警惕地環顧四周,卻見四下無人,大家都已經安寢了。
林恩側耳聽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有,他腦袋還昏沉着發懵,只當是喝太多幻聽,於是繞去洗手間放水,卻不想一牆之隔,諾維爾一口咬住了枕頭上。
軍雌太耳聰目明了,隔着門都能聽見裏頭的聲音,他不得不把所有細碎的氣音壓在嗓間,紅着一雙眼睛看向楚辭:“……放過我……唔!”
楚辭動作不停,但顧及着雌君的臉面,他選擇用嘴堵上,免得他又發出聲音,然後害羞。
林恩找了半響,都沒找到‘賊人’,罵罵咧咧:“真是見鬼了。”
第二天一早,林恩還想在楚辭家住兩天,和老友好好敘舊,楚辭還沒發聲,諾維爾先提出反對。
他不顧林恩一臉懵逼的問:“為什麼?你家這麼大”,執意將他掃地出門。
楚辭在一旁偷笑。
三個月後,楚辭預約了中央醫院的複查。
諾維爾的情況在一點點好轉,他的面頰紅潤起來,精神也比之前好太多,楚辭打算帶他坐一個全方位的體檢。
凱爾醫生再次接待了他們。
他還記得楚辭和諾維爾在醫院的時候,那時雄蟲的腦殼開了一個大包,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少將剛剛從教管所回來,死氣沉沉毫無生氣,背上的血凝成一片,當時醫院裏的醫生還在數日子,算少將還有多長時間流放。
當時凱爾自作主張給雄蟲看了教管所的照片,本只是賭一賭,沒想到楚辭真的鬆口放人出來,當時他擔憂少將不過從一個地獄走到了另一個地獄,卻沒想到時過境遷,他們相處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諾維爾的手和楚辭的手緊扣在一起,他們挨的那麼近,在外間等候的時候,少將靠在雄蟲的肩膀上直接睡著了,絲毫不擔心雄蟲的責怪和怒火。
而雄蟲當然也沒有責怪,他垂眸看着熟睡的雌君,眸子裏全是溫和的笑意,然後他俯下身子,在他的額頭上吻了吻。
很輕,很繾綣。
凱爾在一旁看的分明,這種細節上的溫馨是做不了假的,雄蟲就像他在審判庭表現的一樣,他很愛他的雌君。
凱爾鬆了口氣。
他招呼諾維爾和楚辭進來,給少將的額頭貼上電極片,然後啟動機器,測試他精神海的數據。
等紙質的報告打印出來,凱爾先是粗略的翻了翻,又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看的楚辭都開始急了,一個勁的問他:“有問題嗎?是不是有問題?”
凱爾推推眼鏡,浮現了一抹笑意。
“非常好的數據,前所未見,精神海有癒合的跡象,並且等級已經回到了a,還在穩步提升中,照這個數據,我想要不了多久,少將就能重回戰場了。”
楚辭長長鬆了一口氣。
諾維爾的翅膀那麼漂亮,就該在天際盤旋,就該赴身於他熱愛的事業,而不是困於方寸之中。
凱爾將數據導入光腦:“恭喜兩位,這又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奇迹。”
楚辭和諾維爾點頭致謝,然後站起來,牽着手離開了。
凱爾在背後翻報告,看着上面優良的數據,又看着他們相攜而去,想起少將眉宇間洋溢的幸福,忽然想:“這或許並不是一個奇迹。”
也許每一個沐浴在愛和包容中的雌蟲,都該是諾維爾這樣呢?
也許他們的精神海能被修復,降落的等級可以提升,他們的情況會很快好起來,只不過從前,從來沒有一位雄蟲這樣善待自己的雌君,這樣體貼而周到的陪護在一位等級跌落的雌蟲左右,陪着他們慢慢好起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