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具
說來奇怪,嚴微入獄以後,那白色的玫瑰花,就再也沒在照相館裏出現過了。
木頭不在的時候,許幼怡比從前更忙碌。她要帶孩子、做飯、餵奶、打掃,維護照相館的老客戶,當然還要為嚴微的案子奔走,請律師、補證據、造輿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終於拗不過九爺的盛情提議,勉強同意把做飯和打掃的工作交給他聘請的高級保姆,只是其餘的地方依然不容過問,幹完活就走。簡而言之,許幼怡不願意這個家裏多一絲他人停留的痕迹,只能是她、獃子以及孩子的歸巢。
在保姆到來之前,許幼怡花了兩三天時間,把家裏仔仔細細地收拾了一遍。又或者說,是“搜尋”了一遍。以前嚴微在的時候,打掃是她做,收拾是她做,其他家務也是她做,許幼怡只需要照顧孩子就行。這個家裏藏了多少秘密,其實她許幼怡自己也不知道。一番收拾下來,意料之中的,是那些槍械零件、彈頭、各種款式的刀具、弓箭、望遠鏡等等,稍微有點令人震驚的是防毒面具、防彈背心、軍用鋼盔以及幾套還留着彈孔的舊軍裝,然而最讓人震撼的還是幾個細長的捲筒——許幼怡費勁地把紙卷打開,才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幾張巨大的、高清晰度、標記得密密麻麻的軍用地圖,其中南歐、北非、西亞戰場居多。許幼怡敏銳地發現其中有些地點被人標記了大大的紅叉,大概有幾十個那麼多,旁邊還標記着日期,似乎是到訪那些地點的時間,幾乎都集中在民國十六年到民國十九年之間。最晚的一次剛好是許幼怡與嚴微第一次遇見半年之前的時間。
許幼怡看着那閱歷豐富的蹤跡,揉着太陽穴想,嚴微啊嚴微,你到底是什麼人。
小心地把這些東西收好,統一鎖在地下暗室,這地方是決計不能讓保姆或者任何人進來的。完成這一切后,許幼怡開始收拾閣樓的房間。在嚴微床邊的抽屜里,她看見了一個長方形的小盒子。她見過那盒子,是之前放耳塞的,於是也沒在意,準備順手丟回遠處。但拿起來的時候,她敏銳地感覺到,盒子的重量好像重了一些,好奇心使然,便打開來看。
果然,裏面不是耳塞,而是躺着一根細細的手鏈,是用結繩編的,黃白綠相間,仔細一看,是綠色的手鏈上點綴了幾朵黃心小白花。挺可愛的,只是不太精緻,看起來製作者的手法很是粗糙。盒子變重是因為那手鏈是以一個銀色細鐲子為依託在編的,還沒編完。許幼怡笑,心想難怪這段時間嚴微有時候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沒想到這獃子拿慣了槍的手,居然也可以編出這樣精細的小玩意,真是難為她了。一邊偷偷笑,一邊在心底湧起一陣濃蜜的情意。等獃子出來了,一定要揶揄她幾句。
許幼怡把手鏈放進盒子,本來準備放回原處,但一個不小心脫了手,盒子掉在地板上,發出叮噹的聲音。也不知觸動了哪個機關,“啪”地一聲,盒子的夾層打開了。
許幼怡撿起盒子,然後愣住了。盒子的夾層里,似乎放着幾張照片。她抽出照片,一共三張。
第一張,是嚴微的獨照。許幼怡一眼認出,這是三個月前她親手拍下的,外面還掛着一張鑲了相框的。沒想到嚴微自己又單獨洗了一張收着。許幼怡看着照片上的嚴微,嘴角忍不住上揚。當時她花了半天的功夫才說服嚴微同意拍下這照片,但效果很好,照片上的嚴微是笑着的,笑得相當開心,兩個甜美的小酒窩非常清晰地掛在兩頰。許幼怡常說嚴微應該多笑笑,不然浪費了那可愛的小酒窩。然而嚴微每次都不置可否,最多就是敷衍地撇撇嘴角。但是拍照那天不一樣,那天她說什麼來着?哦對,她對嚴微說,你笑笑好不啦,我可是酒窩控來着!她記得嚴微的眼睛亮了,說,真的?然後這獃子就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讓許幼怡抓住這個機會,“咔嚓”一聲,拍下了這難得的照片。
虧得獃子有心,把這張記錄了快樂和美好的照片如此小心翼翼地收着。
但是看到第二張的時候,許幼怡的笑容消失了。
那是一張合影,大概有十幾個小孩子站成兩排,大多數是男孩,只有第一排的中間站了三個女孩。他們看起來年齡最多十歲出頭,衣着打扮各異,但相同的是看起來都髒兮兮很狼狽的樣子,好像剛剛經過了一段漫長而疲憊的旅途,還沒來得及休息片刻,就被迫聚集起來完成這個無法拒絕的任務。
站在最中間的那個小女孩首先吸引了許幼怡的目光,那下頜線條稜角分明,一雙大眼睛亮亮的,充滿了野生的倔強感,嘴角輕輕地抿着,好像在忍受一些痛苦卻又拚命維持不肯表現出絲毫的脆弱。就算這女孩那時還瘦瘦小小,許幼怡也一眼就認出來,她就是年少時的小嚴微。
真正讓許幼怡笑容消失的是,照片上的小嚴微正緊緊地抓着身邊另外兩個女孩的手。一隻手抓着一個,呵,真夠忙活的。許幼怡先看向左邊,那女孩年齡大些,身材也高壯一些,臉頰尖而瘦削,面色陰沉,兩隻眼睛狹長而銳利。右邊那女孩則比嚴微還要瘦小,臉圓圓的,眼中充滿了驚懼的神色,像只受驚的小鹿。這兩個女孩是誰,是嚴微曾經的童年玩伴嗎,為何從來沒有聽她說過?
唉,何止是童年玩伴,許幼怡心想,她甚至對嚴微二十歲之前的任何生活都一無所知。
再看第三張,上面沒有那麼多人了,只有三個人。
站在中間的,仍然是嚴微,只不過是與此刻許幼怡所認識的那個獃子形象更符合的長大了的嚴微,高挑瘦長,挺拔堅韌,只是眼神相比小時候少了幾分野性,多了幾分冷靜。左邊依然是那個年齡大些的女孩,在這張照片上自然也是長大了,倒有些成熟女人的韻味,只是嚴微的成長速度顯然超過了她,比她還高出了半個頭。但右邊不再是那個看起來很膽怯的小女孩了,而是變成了一個青年男子。等會兒,這男子的臉怎麼這麼眼熟,感覺好像有點像……姜探長?那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嚴微以前就跟姜探長是認識的嗎?
讓許幼怡稍微舒心一點的是,嚴微沒有再抓着誰的手,倒是左邊那個女孩子,貌似親密地攬着嚴微的胳膊,但後者顯然回應得很僵硬。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三個人都穿着一模一樣但款式奇怪的軍裝,許幼怡不記得任何一個國家的制式軍裝是這樣的款式,自然也判斷不出來屬於哪方勢力。
這三張照片讓許幼怡愣神許久。她自己以前就說過,照片是回憶的載體,是過去的證明,一個人是不可能忘記過去的。好嘛,現在嚴微的過去如同洶湧的潮水一般劈頭蓋臉淹過來,讓她許幼怡猝不及防,一時間回不過神來也喘不過氣。
三張照片讓許幼怡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事實:嚴微並非沒有過去,只是那過去被她自己隱藏起來了。她曾對嚴微敞開心扉,把自己所有的過去和盤托出,但嚴微沒有。這種略帶酸澀的感覺是因為什麼?是因為那塊木頭曾經有過自己從未參與也不曾知曉的年年歲歲嗎?
許幼怡再次看向那三張照片。第一張和第三張都是成年後的嚴微,但面容和神情看起來如此不同。第三張的嚴微比起現在來更瘦,神情更嚴肅,沒有笑容,精神緊繃;相比之下第一張的嚴微則更飽滿,更明朗,更放鬆,而最重要的是,她在笑。這兩張一模一樣卻完全不同的臉,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哪一個又是面具呢?
許幼怡的目光聚焦在第一張照片上。然後她漸漸微笑起來。
在這繁華殘酷的世界裏,有誰能不帶面具?她許幼怡在面對周衡、面對謝一范、面對所有外界常人的時候,不也是維持着冷淡而禮貌、優雅又得體的形象么?然而與嚴微在一起的時候——也只有與嚴微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能毫無顧忌地透露自己的慵懶、嬌憨、柔情,甚至是素顏。嚴微不也是如此么?在面對外人時,她總是那樣冷冰冰的,嚴肅、機警、乾淨利落又不苟言笑。也只有在自己面前,那木頭才會暴露出來,原來她也會傻傻地吃醋,彆扭地鬧情緒,她的敏感機警化為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的乾淨利落變成了值得信賴的依靠。許幼怡啊許幼怡,你又在懷疑什麼呢?
看着第一張照片上嚴微酒窩清晰的笑臉,許幼怡再一次確認,她認識的嚴微就是最真實的她,無需任何懷疑。
那獃子原本把這張照片放在最上面,蓋住了其他兩張。管他過去幹什麼?
許幼怡把照片放好,盒子物歸原位。
後來再去看嚴微的時候,許幼怡也沒提起這事。她給嚴微讀《良友》上那篇文章,饒有興趣地看嚴微紅了臉,自己臉上和心裏都樂開了花。她沒告訴嚴微的是,其實這文章一開始是她自己親自寫的,本來全是真情實感流露,只是王社長看了以後連連擺手,說不能這麼寫,起不到感化民意的效果,必須得添油加醋,就像寫小說一樣,寫點讀者愛看的人設和互動。不過幾段熱烈而直白的愛意表白卻保留了下來,許幼怡注意觀察了一下,正是嚴微開始臉紅的部分,不免有幾分滿足而得意的快活。這簡單的快活就可以讓她再獨自支撐好幾天。
嚴微的刑期塵埃落定之後,許幼怡感到舒了一口氣,彷彿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但那種已知未來的空虛感與無望感一同襲來。孫律師說了,就算一切按照他們設想的方式進行,最快也要兩三年,這個家才能重歸完整。兩三年的時間啊。許幼怡簡直無法想像如何度過這漫長的兩三年。
還好,她還有嚴莉莉。姓嚴是她許幼怡堅持的,而莉莉這個名字卻是嚴微取的。是男孩哎,許幼怡抱怨說,為什麼要叫莉莉。嚴微振振有詞,莉莉這個名字,有一種特別的魔力。許幼怡問她是什麼魔力,嚴微說不知道,就是這麼感覺的。許幼怡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但還是哭笑不得,氣得三個小時都沒吃東西,但最後還是敗在了嚴微精心燴制的紅燒肉面前。好吧,那就叫嚴莉莉吧。
獨自照顧嚴莉莉的辛勞倒還好,關鍵是,許幼怡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坐吃山空”。嚴微留下的錢和她自己的積蓄加起來其實也不少,但架不住日復一日的開銷,無論如何都堅持不了兩年。九爺再次慷慨地提出了幫助的建議,但許幼怡十分堅決地拒絕了。嚴莉莉已經快要可以斷奶了,他是個天使一樣的小孩,不怎麼哭也不怎麼鬧,餵飽了以後,把他放在嚴微親手做的搖籃上,他很快就會甜甜睡去,根本不用多操心。
於是許幼怡把那台很貴的打字機拿出來,重新開始寫作。王社長已經跟她打了保票,憑着她現在的名聲和人氣,只要書的初稿一出,馬上就會有無數出版商來搶着出版。許幼怡並不想消費那些八卦軼事帶來的關注,她只想好好地寫一部自己真正想寫的作品。這近兩年來,她經歷了太多太多,那些無法磨滅的回憶,那些飽滿的情緒,在她開始打字的那一刻,便鋪天蓋地地傾瀉出來。毫不誇張地說,只有在寫作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自己,而這命中注定般的理想事業,在愛的滋潤下,變得更加意義非凡。許幼怡知道,是真正的愛與寫作,才讓自己變得完整。
打字機規律而有節奏的“噠噠”聲像是幸福生活的交響樂。只是許幼怡此時還不知道,這看似平靜的幸福很快就要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