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嚴刑

(三十五)嚴刑

嚴微感覺自己走在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太長了,長得望不見盡頭。

她低頭看着自己身體,小小的,是六歲時的模樣。真好,她還是個小孩,不必成熟,不必堅強,不必隱忍疼痛,也不必保護他人。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放棄就放棄吧,別再痛苦地煎熬着支撐下去。

她就孤零零地走着,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去處,也沒有來路。突然遠處出現了一點燈火,像是等她回家的歸巢。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拚命地向著那燈火跑去,跑啊跑啊,燈火卻越來越遠。她想喊,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於是她跌坐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嚴微啊。”有聲音在叫她。那聲音溫溫柔柔的,是許幼怡在喚。“微微,回家吧。我在家裏等你。”她的聲音好溫暖,好安慰。好,回家,六歲的小小嚴微想要回家。她感覺一雙有力而溫柔的手托起了自己,是令人安心的守護。如果那溫柔永遠都在,該多好啊。

“嘩啦——”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讓嚴微猛然清醒過來,從幻境回到現實。

現實的地獄。

她感到身上沒有一處不在痛,才想起來自己此時被綁在刑架上,兩隻手腕高高吊起,因為身體無力地下墜而拉扯着生疼。腿上的槍傷尤其痛,雖然彈頭被取出來了,但透着簡陋的包紮,隱隱地滲着血。

眼前出現吳四寶那張滿是橫肉的醜臉。“嚴微啊。”他的笑容惡毒而變態,“我以前小瞧你了,沒想到你這麼能熬。”

她之前的擔心沒有錯。吳四寶本來就是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小人,現在自己落到了他的手裏,讓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展開報復,於公於私都不可能善終。吳四寶自己估計也很享受這樣的機會,一上來就沒留手,把看家本事都使出來了。

他伸出那隻豬蹄一般的粗手,撫摸着嚴微背上的鞭痕,那上面剛潑過一遍鹽水,又潑了一次砂,他的手突然大力地按下去,把粗糙砂礫狠狠地按進那傷口裏去。嚴微只覺得渾身的肌肉都縮緊了,依然抵不過猛然襲來的劇烈疼痛,她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別撐着了,快說吧。”吳四寶接過手下遞過來的白色手帕,仔細地擦去手上的血,嚴微的血。

從痛苦中得到些許緩解,嚴微大口喘息着,整個人身體不受控制地沉下去,牽扯着手腕早就被鐵鏈磨破皮膚,鮮血順着裸露的手臂流下來。

吳四寶見她垂着頭不說話,抄起旁邊的皮鞭,用鞭柄抵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看着他。

“說,你是不是XXX?”

“不……是……”

“你的同黨是誰?是不是許幼怡?”

“許幼怡……是誰……”

似乎是感覺被嘲弄了,吳四寶臉上顯示出怒意,他突然抬起腳狠狠地向嚴微腿上的傷口處踩了下去,那隻堅硬厚重的皮靴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小腿上,傷口迸開,鮮血涌了出來。

這一下讓嚴微痛得幾乎昏厥過去,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

“啊……”

吳四寶惡狠狠地抓住她的頭髮:“你再不配合,我就要動真格的了。”

他鬆手的時候將嚴微向後扯了一下,她的後背狠狠地撞在了冰冷的牆壁上,粗糙的觸感又帶來一陣疼痛。

吳四寶冷冷地看着她,對身邊的小弟說:“準備電椅。”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跑進來一個人,是曹三。他低聲對吳四寶說:“張國震回來了。黃金沒劫到。”

吳四寶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千個蒼蠅,又憤怒,又恐懼。

“媽的,一件事都不讓我省心。”他咒罵著,扔下手中的皮鞭,對旁邊的打手說:“繼續打。”然後他指着嚴微,惡狠狠地說:“先給你吃點小菜,等我回來了,再請你吃大餐。”

冷水不知道潑了幾遍,潑得嚴微麻木了,已經感覺不出來疼痛,也感覺不出來時間的流逝。

痛苦究竟是什麼呢?嚴微經常思考這個問題。在遇到許幼怡之前,痛苦如影隨形,纏繞不散,於是忍受痛苦也成為了一種習慣,經年累月,刻在骨頭裏,變成那冷若冰霜的面容表象,拒人於千里之外,是一種主動防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在過去的那個雇傭兵組織里,痛苦是漫長旅途中的咬牙堅持,是槍林彈雨中的死亡恐懼,是身邊戰友不斷死去的麻木悲觀,是受傷瀕死時的冷漠無謂。

在青幫里沉浮的那些日日夜夜,痛苦是違心作惡時的自我厭惡,是爾虞我詐的陰險人心,是身處敵營的提心弔膽,是被毆打被背叛被輕視被側目的日常。

她本來早就不抱期待,這一生或許還能從痛苦中解脫,擁有一點點愛與希望。

直到她遇見許幼怡,直到她第一次從她那裏感受到什麼是溫暖,什麼是安心,直到她被她拯救,直到她與她的重逢。

但是更殘酷的,可能是在經歷過美好之後,又被殘忍地從那溫柔中猛然拽出,重新投入到痛苦的泥淖中去。得到,然後失去。

痛苦早就是她的朋友了,是陰魂不散的殘忍伴侶。但她嚴微早就習慣了,她可以面對它,直視它,告訴它,你來吧,我經受得住。

如果可以,嚴微希望,所有的痛苦都只由自己一個人來承擔,不要讓她知道,不要讓她感受。

在一陣一陣的疼痛中,在打手的叫罵聲中,她感到意識漸漸模糊,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支撐着自己不要倒下,不要放棄。

她一定要活着,活下去,再見她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許幼怡一整天都沒有見到嚴微,心中難免有些不安。她知道嚴微時常外出公幹,但傍晚一定會回到七十六號。這天晚上她等到很晚,也不見嚴微蹤影,便只好回了家。其實她不知道自己走出七十六號五分鐘后,佘愛珍便帶着一行人來找吳四寶算賬了,等於同嚴微擦肩錯過。

忐忑一晚幾乎沒怎麼睡,第二天許幼怡一臉疲憊地去上班,依然不見嚴微,也沒有嚴微的消息。她心神不寧地在茶水間喝着咖啡,聽沈小姐那一幫人又在八卦,說昨日發生了一件大案子,日本人的黃金被人劫了,但是由於保險箱打不開,沒劫成。呂小姐大驚小怪,說這年頭誰這麼大膽,居然敢動日本人的東西,搞不好不是國民黨就是XXX。

許幼怡無心參與她們的討論,心想嚴微一直沒出現,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麼重大任務去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當時讓她好生擔心,倍受折磨,一連憂鬱了好幾天。這一次也是如此么?不知道,就只能等。

但許幼怡沒有等太久,因為傍晚下班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叫她,是吳四寶的手下,說吳總隊請她去七十六號審訊科的辦公室里坐坐,想要了解一下情況。

這送信的人說得客客氣氣,但許幼怡卻感到內心一陣恐慌,只怕是此前受到懷疑那事還沒過去,現在吳四寶又來發難了。但這種事躲是躲不過的,只能硬着頭皮頂上,於是許幼怡作出一副冷漠高傲的樣子,哼了一聲,很不耐煩地跟着那人往吳四寶的辦公室走。

吳四寶果然坐在辦公室里,一臉陰沉,但看見她來了,馬上換了一張虛偽的笑臉,給她拉了一張凳子請她就坐。

許幼怡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冷眼看向吳四寶,傲慢問道:“吳總隊,這次又要指控我什麼?”

“哪有哪有,許小姐說笑了。”吳四寶的笑容很諂媚,但許幼怡敏銳地從中感到了一絲狡黠,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她決定冷靜處之,以不變應萬變,便不說話,斜眼看着吳四寶。

吳四寶果然按捺不住,開口道:“是這樣的,我們需要許小姐的幫助——幫我們認一個人。”

許幼怡奇道:“讓我認人?誰啊?”

吳四寶笑了,但那笑容看起來有點瘮人:“許小姐隨我來,就知道了。”

許幼怡跟着吳四寶,走在七十六號審訊樓最深的一條走廊里。兩側的房間全部都是審訊室,每一間都陳設着不同的刑具,有些房間裏有犯人——他們無一不在重刑之下哀嚎、求饒,看得許幼怡膽戰心驚,心有不忍。她就在這令人膽寒的聲音和恐怖的氣氛中,在吳四寶的帶領下,走到了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裏。那屋子的一面有碩大的玻璃牆,可以透過玻璃,看見對面的房間。

吳四寶指了指那面玻璃牆,示意許幼怡:“許小姐,請看。”

許幼怡看過去,然後她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她看見了此生所見過的最可怕的景象。

對面的房間也是一間刑室,在屋子中央擺了一張電椅。

嚴微就被綁在那張電椅上,頭垂下去,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眼睛,但許幼怡仍然能夠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血,實際上她渾身都是血,白色襯衫上遍佈鞭痕,左臂和右腿上都纏着紗布,傷口包紮得過於簡陋了,還不斷有血滲出來。她看起來是那麼單薄,那麼脆弱。她就那麼毫無知覺地坐在那裏,像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獸,已經無力再為自己療傷。

許幼怡從來沒有感覺過自己的心可以這麼痛,有那麼一瞬間,她想飛奔過去,把那個從來不曾暴露過此刻脆弱的人小心翼翼地擁在懷裏,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忍得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手掌之中。

她不能暴露,如果暴露了,那麼嚴微受過的苦都白受了。她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心理活動,不能心疼,不能同情,不能憤怒,不能軟弱。至少現在不能。

許幼怡聽見自己冷漠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發出來的:“她是誰?死了嗎?”

吳四寶陰笑道:“還沒,不過也就剩半條命了。”

許幼怡轉身看向吳四寶,眼中儘是漠然與不耐煩:“吳總隊,帶我來看這個做什麼?成心噁心我是嗎?”

吳四寶趕緊點頭哈腰:“不敢,不敢,您要是不認識,那就沒事了。”但是他的小眼睛卻緊緊盯着許幼怡,在觀察她的反應。

許幼怡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她高傲地抬起頭,道:“哦,沒事的話,那我就下班了。”說著,就徑直向外走去,沒有再向玻璃那邊的屋子看去一眼。

許幼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裏的,她的腳步輕飄飄的,好像踩在雲朵上,每一步都像在夢中。直到關上家裏的大門,她才敢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眼淚奪眶而出。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感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盡了,她扶着牆,感到一陣反胃,乾嘔着,彷彿要把整顆心臟都嘔出來。她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眼,眼前就會出現嚴微渾身是血的樣子。

但是她現在還不能崩潰,還遠遠不是時候。

她咬着牙,站起身來,看向手心,因為指甲深深嵌進肉里,一道一道血痕。

隱隱的疼痛讓她清醒,讓她逐漸冷靜下來。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她的身邊已經沒有依靠,孤零零的,只有她一個人。

但她就是要靠自己,要把嚴微救出來。要讓她們兩個人都平平安安的,順利度過這一劫。

夜已深。許幼怡冷靜地看向窗外那一片漆黑,內心已經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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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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