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離

(二)分離

那天晚上嚴微語焉不詳地說不回家吃飯,許幼怡已經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事實上,這一段時間,嚴微好像都不怎麼對勁。許幼怡說不上那種感覺,就好像嚴微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嚴微了,而是突然露出一些她不熟悉的部分,讓她感到非常不安。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是從自己提起奶粉錢開始么?好像還不是。

對了,是白玫瑰,已經出現了三次的無處不在的白玫瑰。每次看到這白玫瑰,嚴微的神色看起來都很緊張,然後就是一連幾天的心神不寧,連奶瓶都消耗得特別快,讓她不得不又去補充了十個。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每次出現了白玫瑰之後,這家小小的照相館的生意又會突然變好,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大客戶總能讓嚴微把一疊豐厚的薪水帶回家。敏銳如她當然能察覺到這其中似乎存在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她許幼怡又不是寫偵探小說的,推理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錢再多又怎麼樣呢。許幼怡真正在意的,是嚴微的情緒。她是擺弄文字的人,她對情緒最敏感。她不在乎嚴微到底是怎麼賺的錢賺了多少錢,她在乎的是,每一次嚴微回來的時候,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倦容。那強烈的疲憊感,不光是身體上的,更像是精神上的,似乎她的情緒和精神都在被不斷拉扯,看起來不安又警覺,像是一隻應激的小獸。

晚上嚴微走了以後,許幼怡草草地煮了些稀飯,也沒炒菜,就吃了些之前腌好的鹹菜和半個鹹鴨蛋。茶几上擺着半齋會的糕點,是嚴微昨天剛買的,許幼怡拿起來勉強吃了兩口,實在食之無味,又放下了。她像一隻沒頭蒼蠅一樣,心神不寧地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扭頭一看嚴莉莉,好傢夥,他睡得倒香,這天生的樂天也不知是像了誰。算了,許幼怡想,乾脆母隨子去,先睡他一覺,眼不見心不煩不想事兒。說不定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獃子已經站在床前,像根旗杆一樣,兩隻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她,非要逼着她起床吃早(午)飯。

然而許幼怡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再看看錶,才剛過了午夜。她看着仍在熟睡的嚴莉莉,嘆了口氣,內心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知道是哪股勁兒驅使着她走到那個神秘的位置。拉開畫框,按壓,彈出,一氣呵成。

壞了,那支槍果然不在。

許幼怡腦子裏一片混亂,首先閃回的是,最近一個月有誰得罪自己了嗎?賣豬肉的阿榮有一次少稱了三兩肉。賣水果的阿強賣給過自己一個不熟的西瓜。送牛奶的小胖偶然撞見了自己沒化妝的樣子。姜斌上周來照相館的時候又打碎了一個茶杯。但這些都不至於成為嚴微殺人的理由吧!

想到姜探長,許幼怡瞬間冷靜下來,腦中響起了他說過的一句話:“有些人你看似很了解他,其實還差着遠呢。”

許幼怡關上櫃門,恢復畫框,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下來,感覺內心逐漸變得冰冷。

她許幼怡也許天生樂觀,熱愛生活,嘻嘻哈哈,溫柔隨和,但並不是傻子。她確實不了解嚴微的過去,但是她不打算問,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此刻認識的那個嚴微,那塊木頭,看起來悶悶的不苟言笑好像很兇,內心卻比誰都細膩又善良。她知道嚴微也是在乎她的,不然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會時時刻刻地聚焦在她身上一刻都不能離開,她知道只要她稍微表現出一點需求,那獃子就會傾盡全力想方設法地滿足她。那雙大眼睛中有光,而她許幼怡每次對上那目光,都無法抑制心中猛然湧起的柔情與愛意,只想伸手摸摸那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雖然把手舉得那麼高有點累。

但是顯然,嚴微的過去,已經開始影響到她們此刻的生活了。無論那過去意味着什麼,又將會帶來什麼,現在她們兩個,都不可能躲開了。

就在這胡思亂想中,許幼怡抱着嚴莉莉,迷迷糊糊又睡過去幾次,直到被樓下的敲門聲驚醒。

這個時候貿然來打擾的人很過分,非常過分,因為她都來不及畫個全妝。

許幼怡抱着嚴莉莉走下樓的時候,卻愣住了。黑壓壓來了五六個人,門外停着兩輛黑色別克。眾人簇擁的那個顯然是話事人,穿着一身西裝革履,看起來好似文質彬彬,眼神卻凌厲而兇狠。那人開門見山,自我介紹道:“彭九一。”

許幼怡倒吸一口涼氣,在上海待了這麼多年,彭九一的名字她自然是知道的,赫赫有名的黑丨幫頭子,據說陰險狡詐、心狠手辣,若是惹了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他也不會放過。這位大名鼎鼎的九爺,來到這小小的照相館又是為了什麼呢?

九爺未再開口,眼神卻瞟到了茶几上放着的那幾盒糕點。他毫不客氣地走過去,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然後看了一眼許幼怡,指了指其中尚未打開包裝的一盒,道:“不介意吧?”

許幼怡愣了一下,才明白對方的意思,趕緊微笑道:“請便。”便也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九爺一揮手,旁邊的小弟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隻精緻的瓷碟和一對刀叉。九爺手法熟練地打開盒子,從中拿出一塊糕點,小心翼翼地放在瓷碟里,非常細緻地用刀叉切成小塊。他的刀法相當精緻,所用的餐刀也十分鋒利,如果是許幼怡自己來切,肯定切得七零八落,但在九爺的刀下卻是切口整齊,連一點碎屑都沒有落下。九爺叉起其中的一小塊,放進嘴裏,細細品味,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的品味不錯,這是半齋會裏最好吃的一款。”

許幼怡不失尷尬地跟着點頭,心想,是嚴微的品味不錯,畢竟這些點心都是她花了好大功夫精心挑選的,既要美味,又得適合哺乳期的新手媽媽——雖然那獃子自己不說,但瞞不過她的眼睛。

但點心哪裏是重點?許幼怡乾脆開口直接問道:“九爺到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九爺掏出白色手帕擦了擦嘴,然後遞給旁邊的小弟,看向許幼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受人所託,保護你們。”

許幼怡臉色變了。就算她從來沒有寫過偵探小說,此刻所有的蛛絲馬跡和種種線索串聯起來,也足以指向一個結論:嚴微出事了。

“嚴微她人呢?”許幼怡幾乎是脫口而出問道。

九爺輕笑:“你們兩個果然是心意相通,不需我多費口舌。”他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隻懷錶,看了看,說:“按照時間來看,現在大概已經收監了。”

許幼怡幾乎是一躍而起,沖向門外。

九爺示意身邊的小弟,那小弟心領神會,連忙出門去,引領許幼怡上了其中一輛別克車。

兩輛車在街道上飛馳而去。

“自首?”許幼怡大叫,音量之大讓她面前的姜斌皺了皺眉頭,“這不可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姜斌指了指旁邊的桌子,那支黑色的Gewehr98正靜靜地躺在那裏,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證物都在這裏了。”他說,“今天早上警局一上班,她就來了。”

“我要見她。”許幼怡乾脆地說。

“按照規定是不合適的。”姜斌努力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人剛剛收監,馬上要開始審訊,至少四十八小時以內都不允許家屬見面……”

“家屬不能見面,但律師可以。”九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們兩個人的身後。

姜斌神色一凜,他對九爺可是相當熟悉,只是還在試圖做最後的掙扎:“沒有律師資格證,不能證明她是律師……”

旁邊的小弟已經把一張蓋着公章的紙拍在他的桌面上,那上面的名稱處赫然寫着“許幼怡”三個字。

姜斌無奈地閉上了嘴,其實他也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許幼怡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九爺一眼,但此刻已經顧不上細究這些周到得有點過分的準備。

會客室里。九爺確實過於周到了,他不知道從哪裏叫來了一個奶媽,此時正替許幼怡抱着嚴莉莉。嚴莉莉倒依然睡得香甜,全然感受不到會客室的空氣里瀰漫著的緊張氣息。

許幼怡坐在透明隔板的一端,雙手緊緊地攥着衣襟。

她的腦中閃過了太多思想和情緒,但是那些疑惑、憤懣、委屈、質問在腦中的纏繞,都在嚴微出現的那一刻猛然消散了。她看着嚴微腳步蹣跚着從走廊另一端慢慢走過來——重刑犯不僅帶着手銬,連腳鐐都戴上了。當她在她面前坐下,隔着那有些模糊的隔板,她依然清晰看到了眼前那木頭眼眶下的陰影,顯然是一晚上都沒有休息,別管她怎麼嘗試維持一副表面上無謂又裝酷的神情和姿態,都無法掩飾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疲憊。

許幼怡一瞬間完全忘記了那些本來要劈頭蓋臉釋放出的問句,滿腦子只剩下心疼,只想把那毛髮蓬亂的腦袋,連同倔強的神情擁在懷裏,告訴她不要逞強了,我來保護你。

但是她的手下意識伸出去時,觸碰到的卻是冰冷的隔板。

許幼怡看見嚴微抬起眼睛,神色銳利地掃視了旁邊的九爺和奶媽一眼。許幼怡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嚴微的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微笑。她突然明白過來,顯然那獃子對九爺的安排很滿意。可惡,為什麼她不先跟自己商量一下?

獃子看向自己的時候,臉上露出做錯了事的表情,就像她每次打碎奶瓶時那樣,但嘴上還在逞強:“我沒事。”

此時再問為什麼已經沒有必要,也得不到結果。許幼怡感到眼眶發熱,只得抽回被隔板觸痛的手,拚命按下心頭涌動的情緒,盡量平靜地說:“我會請最好的律師。”

嚴微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

兩個人就這樣看着對方,無言。但眼神交匯間,有很多事情已經再清晰不過。許幼怡咬着牙,但依然控制不住,眼淚在眼眶裏逐漸充盈,終於轉不動了,順着臉頰慢慢地流了下來。

嚴微眉頭皺了起來,許幼怡看見她伸出了手,但是沒有用,她觸不到她,只能在慢慢地,將手貼在了隔板上。許幼怡抹了一把眼淚,將自己的手也覆上去,隔着那層冰冷的隔板,與嚴微的手緊緊貼在一起。

嚴微像是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了一句話:“別哭,妝要花了。”

許幼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只是眼淚倒流得更凶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差不多平復了情緒,獄警也來催了好幾次,不得不到了分離的時候。

九爺在一旁道:“也不必如此依依不捨,還有很多見面的機會。”

嚴微看了他一眼,對許幼怡說:“你可以信任他。”

許幼怡的眼神不曾離開過嚴微,她點點頭:“好,你要保重。”

嚴微直直地看着她,好像要用眼神把她的影像牢牢地刻在心底。“保重。”她的聲音比以往更低沉。

許幼怡目送着嚴微的身影與獄警一同遠去,消失在走廊盡頭。

回程的車上,許幼怡已經從奶媽手中接過孩子。嚴莉莉醒了,但不哭不鬧,只是看着媽媽,似乎在琢磨她的神情。

此刻許幼怡的神情已經恢復了面對外人時一貫的那種冷靜的禮貌,只是眼皮有點紅腫,還留着一點哭過的痕迹。

九爺坐在她的旁邊,沉聲道:“我會打點好獄中的人,你不必擔心。”

許幼怡沒有答話,也沒有道謝,而是冷冰冰地反問:“你與她做了什麼交易?”

九爺一愣,隨機笑了:“你果然聰明,瞞不過你。”

許幼怡轉過頭看向九爺,她的眼神犀利而堅定:“你可以不說,但我一定會保護她。”

九爺道:“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強迫她,也不曾威脅。”

許幼怡轉過頭去,二人沒有再說話了。

回到家裏,一切如常,只是少了那塊瘦長的木頭,好像讓房間裏更顯得空蕩蕩的,了無生趣。許幼怡婉言謝絕了九爺想要提供的保姆和奶媽,執意自己生活,但照相館門外還是出現了幾個固守的黑衣人,想來是九爺安排的保鏢。許幼怡自己沖了一瓶奶粉,把嚴莉莉抱在懷裏喂着,眼睛卻看向擺放在桌上的那個花瓶,裏面有三支白色的玫瑰花。嚴微曾堅持要把花丟掉,說佔地方,但她自己一定要留下來,不然這照相館裏佈置也太沉悶、太無趣了。但是此刻,那白色看起來如此刺眼,比黑色顯得更加陰暗不祥。

白玫瑰,白玫瑰。

美麗又危險,迷人又殘酷。

白玫瑰到底意味着什麼?九爺的交易是什麼?嚴微的過去又是怎麼回事?

許幼怡的臉上顯示出堅毅的神情。

我會找到真相。我也會保護你,保護這個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上一章下一章

(二)分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