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互救
從許幼怡的視角來看,六國飯店之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她是懵懂步入羅網的獵物,范齊和眼前的女人是虎視眈眈的獵手,而她能夠逃脫的唯一機會就是,獵物已經知道陷阱的存在,但獵手卻還在盲目自信,以為對獵物手到擒來,便會掉以輕心。她觀察女人,發現她並沒有手持武器,一身禮服上也沒有可以藏匿危險的地方,便稍微放下心來,篤定至少此刻她還不會對自己動手。
於是許幼怡做出禮貌的微笑:“我是許幼怡,請問您貴姓?”
那女人可能是沒想到她這麼鎮定,稍微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哦,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陳露。”
許幼怡點頭:“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陳露看着被晾在一旁的禮服,皺眉道:“還沒換好衣服啊?范齊已經在等着了。哦對了,我們還邀請了一位貴客,說與你也是老熟人了。可別讓他們等太久哦。”
話說著,她嫣然一笑,然後就轉身開門離開了。
許幼怡緊繃著臉,直到那門關上了,才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此刻想要逃離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只好先隨他們參加飯局,然後見機行事。六國飯店畢竟也是上流社交之地,只要自己還在公眾的視線內,他們應該就不會輕舉妄動,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事,也只能靠她自己的隨機應變了。
況且,許幼怡內心還有無數個問號沒有解答。范齊和陳露口中神神秘秘的“謝一范的秘密”,是確有其事,還是只是誘餌?剛才陳露說的那位貴客,又是什麼人,怎麼會與自己扯上關係?當然,最重要的是,許幼怡認為嚴微有很大的可能性就在這家飯店裏,在找到她之前,許幼怡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換好衣服之後,她在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引導下,來到了一處包間。果然,范齊和陳露已經等在裏面,但不見那位貴客蹤影。
許幼怡禮貌落座,與二人假模假式地寒暄幾句。范齊介紹陳露是歸國華僑,想在北平出資開一家醫院,需要進行一些正面的宣傳報道以獲得政府和大眾的支持,於是由范齊牽線,與謝一范攀上關係。謝一范與陳露聊得不錯,甚至已經為後者寫好了一篇深度報道文章,本來是等着報社主編修改審查,如果沒問題的話,很快就能見報,但誰知道就發生了這樣的慘案。
說起這件事,陳露顯得十分悲傷,甚至還擠出了幾滴眼淚,范齊見狀趕緊拿出手帕好言安慰。許幼怡冷靜地看着他們表演,心想,轉折應該馬上就來了,倒看看他們玩什麼把戲。
果然,范齊話鋒一轉,面色變得嚴肅起來。他先是對陳露說:“不過也還好,你還沒跟他扯上太大的關係,不然那事早晚被警察發現,到時候可能還會牽連你。”他又轉向許幼怡,露出一臉誠懇神色:“許小姐,我也是好心,知道您為了謝先生來到北平,實在是念及舊情,本性善良。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許小姐的作家事業正紅紅火火,若是被他的事情影響,豈不是得不償失。”
許幼怡警惕道:“您有什麼話不妨直說,我比較愚鈍,聽不太懂。”
范齊嘆了口氣,說:“我也是從黨務調查處的朋友那裏聽說的,聽說謝先生……”他做了一個手刀抹脖子的手勢,“是左丨派。”
許幼怡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謝一范是XXX?”
范齊趕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把她這句話尾壓在了嗓子裏。
許幼怡已經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范齊的意圖。此時正值白丨色丨恐丨怖丨肆虐之時,誰也不敢與這三個字扯上一點關係,否則就會遭到國民黨當局的審查與迫害。范齊說謝一范是XXX,是想說他的死一定與當局有關,因此還是莫要多管閑事,不如就早點結案,打道回府。
許幼怡是作家,也是愛讀書的人,她曾經私下讀過不少左丨派著作,對其中的很多思想也頗為認同,因此對范齊的畏縮神態頗為不以為意,甚至還有點厭惡。但她表面上並沒有顯露出來,只是呈現若有所思之態:“原來如此……還真是令人震驚。”
范齊與陳露對視一眼,從許幼怡的表情上,他們看不出任何破綻,也摸不透她的想法,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繼續下面的話題。
還是陳露先開口:“現在時局動蕩,國共兩黨相爭,無論靠向哪一方都不安全,非長久之計。許小姐文才出眾,卻柔弱了些,身邊又無男人保護,可是要早點想想出路。我聽說許小姐的大作在日本出版了,在那邊也積累了相當的人氣。不知許小姐是否有興趣……”
她話還沒說完,許幼怡已經完完全全地聽明白了,頓時覺得心中有股怒火衝天而起。原來陳露和范齊話里話外不過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投靠日本人。
真是做他的春秋大夢,放他的五穀大屁。
她正欲起身發火,順便借勢揚長而去,然而此時門外卻走進來一個人。
一個西裝革履,舉止十足派頭,面色陰沉的中年男子。
許幼怡登時覺得渾身冰涼,彷彿跌入了冰窖,原來他就是陳露口中的貴客!
他就是周雲沛,曾經的內政部部長,許幼怡前夫周衡的父親。
許幼怡看着他,感覺恐懼深入骨髓,一點一點,遍佈全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周衡的死,確實與她和嚴微有關係。現在周雲沛莫名其妙地與陳露和范齊扯上了聯繫,那麼顯然,他們一定不會放過她許幼怡和嚴微的。
但是周雲沛卻沒有發作,反而笑盈盈地在桌邊坐下,對着許幼怡道:“幼怡,怎麼了,看到我,很吃驚嗎?”
許幼怡強作鎮定:“周……部長,見笑了,確實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您。”
周雲沛搖搖頭:“我已經不是周部長了。”他嘆了口氣,作痛心疾首狀:“當局昏聵,已不值得傾心效力。”他盯着許幼怡,一字一句地說:“縱觀世界大勢,唯有擇良木而棲,才是明智之舉。”
許幼怡心裏已經像明鏡一樣。什麼良木?不過是周雲沛意圖投靠日本的借口罷了。
彼時日本人在河北小動作不斷,國民黨當局卻始終禁止排日,一再忍讓,反而處處為難同胞。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現在他周雲沛居然夥同陳露范齊,三人一同引她入此陷阱,竟然只是為了借她在日本出版界的名聲,作叛國毀義之階。
簡直是太無恥了。
此時許幼怡臉色已經冷了下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怒斥這幫賣國奸賊,但她還未開口,突然聽見門外一陣騷動,然後是“啪!啪!”兩聲清脆的槍響,然後門開了,一個還端着菜的服務員轟然倒下,湯湯水水灑了一地。
一個同樣穿着服務員衣服的男人衝進來,槍口立刻對準了周雲沛。
然而他還未開槍,陳露已經眼疾手快,把范齊硬生生地拉扯起來,推了出去,剛好撞在了槍口上。
槍聲響,范齊立刻殞命,鮮血橫流。
許幼怡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一時間愣住,她看見陳露藉著范齊當盾牌,轉眼間就繳了那刺客的槍,又砰砰幾拳,就將那人打倒在地,轉身槍口已經對準了她許幼怡。
但許幼怡還是先了一步,從陳露動手時她就敏銳地感覺到了危險,立刻逃向門口,剛轉過門框,就聽見連續的槍響,似乎子彈擦身而過。
她聽見身後的周雲沛大喊:“別管她了,又有人過來了!”
許幼怡一邊跑一邊回頭,果然看見又有幾個看起來衣着各異身份也各異的人舉着槍衝進來,顯然他們都是衝著周雲沛去的。
陳露和周雲沛沒有追來了。許幼怡心想,很好,現在他們自己逃命都來不及,應該完全顧不上自己了。
她從另一側跑下樓,一直跑到了大廳。此刻最好的決策當然是立刻逃出門去,否則飯店裏一旦槍戰起來,自己恐怕就更加危險。
但是她停住了腳步。嚴微還在這裏。
此刻的混亂彷彿一個天賜良機,如果不抓住,恐怕就再也尋不到了——如果不趁這個機會找到嚴微,並把她帶走,那麼以後就很難再尋找她的蹤跡了。
她絕對不能拋下嚴微,也絕對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
但問題是,嚴微究竟在哪裏呢?
許幼怡站在大廳里,聽着頭頂槍聲四起,漸漸逼近,知道陳露和周雲沛可能快要跑下來了,那麼這個大廳馬上就會成為危險的戰場。
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一隊穿着西裝的人,手持各式各樣的輕武器,從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跑過來。
許幼怡馬上意識到,他們穿着與引領自己的西裝人一模一樣的衣服。也就是說,他們也是陳露和周雲沛的人!那麼他們前來的方向,自然就是另一處把守的重地,至於那裏看守的是什麼,顯然已經不言自明了。
許幼怡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快步向西裝人跑來的方向走去。
後面發生的事情,就已經無需再贅述了。
嚴微悠悠轉醒的時候,感到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立刻渾身激靈,差一點就要立身彈起,但是她一睜眼看見了許幼怡關切的臉,於是渾身鬆弛下來,又慢慢地躺下去。
許幼怡眼睛紅紅,但面露笑容:“太好了,微微你終於醒了。”
嚴微看着她的臉,感覺漸漸平靜下來。看看四周,原來兩人身處一間狹小簡樸但乾淨的屋子,一看就是平常百姓居住的地方。
再看門口,已經走進來一個面容慈祥的中年人,穿了一件長褂,並不像普通農民,倒有點像教書先生。
嚴微警惕發問:“你是誰?”
中年人微笑:“我姓劉,可以叫我劉叔。”
許幼怡在一旁補充:“他是救了我們的人。”於是將昨晚的情況詳細描述一遍,說到二人上了車,嚴微就沒了意識。那車還救了其他幾個人,一齊送到了這個四合院,於是一起安頓下來,此時已過了一整夜。
嚴微瞪着眼睛看着劉叔,直接發問:“你們為什麼會與陳露的人交火?”
劉叔大概沒想到她居然這麼直接,愣了一下,但隨即正色解釋道:“我們的目標是叛國賊周雲沛,那些西裝人也是他的手下,至於你說的那個陳露,我們並不知道是誰。”
嚴微還想繼續發問,但也許是情緒上頭,感到一陣眩暈,牽扯得渾身的傷也痛了起來,便皺起眉頭,露出痛苦表情。
許幼怡趕緊將她擁在懷裏,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麼這麼燙,好像發燒了。”
劉叔道:“折騰了這麼久,也是不容易,先好好養傷吧。”
許幼怡點點頭:“真的非常感謝。如果沒有你們,也許我和微微昨晚就出不來了。是你們救了我們。”
劉叔笑着搖了搖頭:“其實我們並沒有幫你們什麼,只不過是剛好有緣。你們抓住了機會,是自己救了自己。”
這時一個年輕人跑進來,開口就叫:“政委……”但劉叔一個眼神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又轉身對許幼怡嚴微二人說:“我先讓小顧去找個信得過的大夫,其他的事情我們慢慢再說。”於是二人就離開了,只留下兩個女孩在房間裏。
嚴微靠在許幼怡懷中,抬起眼睛看向她。“你救了我。”她氣息微弱但語氣堅定地說,兩隻大眼睛閃爍着光,像是一隻順了毛的小獸。
許幼怡笑了,笑得很溫柔,就像她每一次叫微微名字的時候那樣。
“其實劉叔說得對,是我們互相救了彼此。”她笑得眼睛彎彎。
確實,如果許幼怡沒有準確判斷出嚴微的方位並解決掉門口守衛拿到鑰匙,嚴微根本就出不了那個鎖死的門。
但是如果只有許幼怡自己,沒有嚴微的超強戰鬥力,那麼她們無論如何也突破不了危機四伏的槍戰場,也不可能活到救援客車到來的那一刻。
劉叔的刺殺行動確實給二人製造出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但若不是兩個人早有一定要與對方相見的堅決意願,以及為此付出的努力和準備,那麼也很有可能,她們根本抓不住這樣的機會。
又或者說,少了哪一環,都不會走到此刻的結局。
人生的事豈非也是如此奇妙。其實機會處處都有,然而只有做好了充分準備的人,才能夠準確地抓住那些稍瞬即逝的機會窗口,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至少此刻許幼怡和嚴微兩個人,暫時是安全的。
雖然她們兩個心中還有太多的疑問沒有解答,也還有很多危險還隱藏在外面的世界中。
但至少在一段時間裏,她們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們也確實需要一些好的休息。
嚴微掙扎想要起身,但是許幼怡把她按下去了。
“你想要什麼?”許幼怡溫溫柔柔地說,一邊輕輕地摸了摸嚴微的臉,“現在,應該換我來照顧你了。”
嚴微看着她的眼睛,將手覆蓋在許幼怡的手上,緊緊地握住。
這是只屬於她的溫暖與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