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在十八到二十歲人生最好的時間裏,餘映舟渡過了她最艱難的兩年,然後在她最落魄的時候與周明明重逢。
像小時候她看過的狗血電視劇一樣,她身負巨額的債務,被放高利/貸的人拿刀堵在門口,破門而入,小混混對她動手動腳,剛好被路過的周明明遇見。
那一年周明明也剛剛二十歲,風華正茂天之驕子,是隔壁學校大二的學生,而她住在離學校不到一千米的狹小出租屋裏艱難求生。
被周明明救下來的時候她赤着腳蓬頭垢面,衣領被扯的破爛,狹小的出租屋裏一片狼藉,幾乎無處下腳。
當年青瘦的少年已經有了成年男人的輪廓,回過身來皺着眉頭不確定的喊了一聲:“舟舟?”
餘映舟很想否認說他認錯人了,程嘉禾先一步跌跌撞撞又警惕的擋在了她的面前,像一隻不安的小獸瞪着周明明。
程嘉禾就是行走的她的標誌,只要有程嘉禾在的地方必然有餘映舟,反駁都只是可笑的狡辯。
“喲,你是這小賤人新找的姘頭?想英雄救美也得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想救人行吶,還錢!”小混混大喇喇搬出了一個馬扎坐在門口,嘴裏叼着根煙,猩紅的一點火光在黑暗裏尤其鮮明。
這樣的情形餘映舟經歷過無數次,已經習慣到麻木,不還錢就砸東西,威脅,甚至對她們動手動腳,報警只能管一時,放出來變本加厲,高/利貸認準了她就沒有逃脫的可能,無論她搬家到哪裏都如跗骨之蛆。
餘映舟反抗過無數次,後來有年過七旬的老人家敲響她的門,拿出皺皺巴巴的欠條。
餘映舟這一輩子都毀在不夠心狠上。
她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毀了自己女兒的一生,也毀了無數其他人的一輩子。
那天來催債的小混混手腳不幹凈,拉扯餘映舟的衣服領子,粗糙的指節摩挲餘映舟的臉,嘴裏也不乾不淨:“沒錢還賬倒是有錢化妝,打扮的花里胡哨也不知道去哪兒賣的。”
餘映舟未做反應,程嘉禾已經上去打開他的手。
小混混頓時被程嘉禾吸引了注意力,餘映舟天生高挑纖細,帶着一股子冷意和傲氣,不像是能低頭的人。
程嘉禾較餘映舟不同,她從小千嬌百寵長大,眼神澄凈還帶着一些天真,小時候因為喜歡吃糖顯得圓潤可愛,大了一些以後身體呈現出吸引人的窈窕婀娜。
在餘映舟眼裏程嘉禾一直都是當年的小孩子,直到看見小混混猥瑣的目光時才彷彿驟然驚醒,原來程嘉禾早就不是當年胖乎乎的小糰子了。
她開始還手,近乎瘋狂的和混混廝打起來,從出租屋拖拽糾纏到街道上,混混提着她的頭髮,她咬着混混的手臂,身後是膝蓋摔出血來追出來的程嘉禾,遇見正和同學聚餐的周明明。
這是餘映舟這一輩子當中最狼狽不過的時候,與從前那個自信張揚肩上斜挎書包在大街上騎着自行車瘋跑的少女判若兩人。
與她對比的是一如舊年模樣的周明明,一樣的自信,一樣的書卷氣,一樣的朝氣蓬勃,與餘映舟在下水道的人生背道而馳。
清晰的提醒着餘映舟,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看見程嘉禾的那一刻周明明微不可察的眉心一跳,鼻樑早已癒合的傷口好像隱隱作痛,他轉頭問:“她欠你們多少錢?”
“嘖,還真準備給她還錢?那好啊,還剩二十三萬八,怎麼著?你替她還?”
小混混朝他們伸出手,眼底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剛上大學的學生能拿得出來多少錢?
跟着周明明一起的同學也皺着眉頭拉他,意思是叫他別多管閑事,周明明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了錢。
混混接過來點了點,嗤笑了一聲:“一千塊錢?打發叫花子呢?”
不多,一千多塊,可對於一個大學生來說,那已經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行,不要是吧?不要咱們來打一架啊?當我們怕你?”周明明從小走的體育生的路子,出來聚餐的都是一群人高馬大的青年,往那裏一站跟堵牆一樣,熙熙攘攘的街頭都頓顯逼囧,繞是小混混也要犯怵。
當小混混放下狠話拿着錢離開以後周明明才轉過頭,不敢確定的又滿懷期待的看着餘映舟,輕聲喊她:“舟舟?”
熟悉的聲音讓無數奔流的時光在此刻交疊,匯聚成無法開口的複雜洪流,餘映舟低下頭,在那一刻感受到無法抑制的淚水不斷的向下流淌,滴落在沾滿灰塵的手指上。
——也滴落在程嘉禾不斷收緊的手指上,燙到讓人心驚。
她沒有抬頭,也就沒有看見程嘉禾那雙快要融進夜色的眼睛。
餘映舟在第二天就準備退租離開這裏,換一個地方生活,走下樓時周明明已經等在樓下,手裏拎着剛買不久的早餐。
他的語氣很自然:“搬家嗎?我正好放假沒事過來幫忙。”
他搶過餘映舟手裏大包小包的東西,剛想把溫熱的豆漿塞進她的手心,已經有一雙手接了過去,程嘉禾走路彷彿沒有聲音,緊緊握住了餘映舟的掌心,依偎在餘映舟身邊,半張臉躲在餘映舟身後。
露出來的那張臉有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澄澈而清明。
周明明愣了一下,慢慢把手掌收了回去。
有時候餘映舟會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老鼠,像是從一個下水道井蓋搬向另一個下水道井蓋,同樣狹小偏僻的出租屋,同樣斑駁老舊的牆壁,窗戶邊的樹木肆意橫生甚至蠻橫的擠進窗戶,遮蔽了所有陽光。
周明明在第三天帶來剪刀幫餘映舟把窗外的枝條修剪乾淨,久違的陽光照了進來,像陰暗角落的老鼠終於窺見陽光。
剪下來的樹枝掉落在老舊的地磚上,他們下去拖着樹枝扔向很遠處的垃圾桶,夏天的陽光很好,微醺也不顯得熾熱,樹枝在地上發出沙沙的拖行聲。
他們像久別重逢的好友,簡單的說幾句話,然後一起往回走。
周明明沒有問她過去經歷,只是稍微問起她的父母,得到答案以後就閉口不言,而後問及她的現在:“那你現在在哪裏上班?我等一下送你過去?”
那是一棵肆意生長的香樟樹,周明明可能剪的不怎麼仔細,橫斜的斷口刺了一下餘映舟的手掌,她用食指戳蹭那裏的傷口,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到心頭。
她這兩年過的艱難,打一份工不夠就打兩份工,甚至三份工,她剛剛高中畢業沒有好的學歷只能做最苦最累的工作。
在飯店端過盤子做過收營員,一站一天,站到腿都青紫僵直,晚上出去送外賣,在深夜瑟瑟的寒風裏跑過老城新區每一條街道,甚至去超市卸過貨,肩膀常年一片淤青。
可是總是不夠,還是不夠,她爸欠下的窟窿像是填不完的泥潭,扯住了她的雙腿。
一開始只是一份兼職,很容易,只是去酒吧坐一天當氣氛組,只是單純坐幾個小時兩百塊錢,餘映舟卸貨手臂受傷抬不起來的幾天過去當過幾天氣氛組。
後來有一次送外賣出了車禍,手臂抬不起來,走路都只能勉強站穩,甚至拿不出錢去醫院,酒吧的老闆找到她,問她願不願意去陪酒。
沒有到那裏地步時,總以為自己有無限的骨氣和勇氣,可真的到了那一步才發現其實自己一無所有。
她長了一張漂亮的臉龐,喜歡她的人不少,她卻從未有過男朋友甚至過線的舉動。
但她知道在其他人眼裏這是怎樣一個職業,尤其是書香門第的周明明家。
周明明意識到她的沉默,寂靜在狹小的房間顯得尤其明顯,他打着下午有課的理由起身離開,餘映舟沒有去送。
一直到周明明離開很久之後她仍然坐在原地,直到程嘉禾依靠着她半跪在地上,分開她緊握的手掌。
她在那時才發現自己掌心竟然浸滿了冷汗,程嘉禾把自己的下巴墊在她的手掌上,輕聲開口:“舟舟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或許是房間太過寂靜,程嘉禾軟軟的聲音在此刻有種清幽的冰冷感,像一塊冰悄然貼近心臟,餘映舟恍然回神,正對上程嘉禾的眼睛。
她有一雙過分清澈的眼睛,黑到極致又靜到極致,像一灣透澈又深邃的湖水,在她靜靜注視着誰的時候幾乎給人一種能夠洞悉所有人的毛骨悚然感。
然而事實上只是因為她什麼也不懂。
餘映舟有一種伸手覆蓋住程嘉禾眼睛的衝動,但她知道沒有必要和一個傻子計較。
“沒什麼。”
她最終只是這樣說。
程嘉禾好像也並不在乎答案,她眨了眨眼睛,很快彎起眉眼:“哦。”
她的下巴埋在餘映舟的膝蓋上,新租的房子窗戶低矮,透過餘映舟身後的窗戶能看見漸漸遠去的青年身影,綴在一旁繁盛的樹叢間。
就像五年前那個冬天,綴在深深淺淺的樹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