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故人
往事撲朔迷離,斯人已逝。
周子皙既困惑又感傷,良久沉默。
余若真看出了他的心事,不等周靈焰詢問,便先出言,另起話頭,道:“大姐生氣,只怕不全是因為劍仙?”
周靈焰止不住抱怨:“我今日到皇後娘娘處領賞,回家路上,隔牆聽見幾個武舉人說閑話,原來早都看穿了我的身份。可明明是他們自己不行,打我不過,背地裏卻說什麼不敢用全力,怕得罪父王。真是氣死個人了!”
余若真寬慰道:“他們的修為人品都輸了你,生氣不值當。”
周靈焰:“若非姑奶奶不想在宮裏生事,早把他們打得哭爹喊娘了!”
“彆氣着自己。”周子皙也為大姐不平,把剛才寫好的小冊子遞給她,“我剛才默了篇槍法,沒有名字,不知來歷,但招法精妙、內外兼修,確是集眾家之所長的上乘武功,阿姐瞧瞧?”
“好弟弟!”周靈焰眉頭舒展,歡喜地抱着弟弟探討求教。
不過,那槍法精妙亦艱深。周子皙博聞強識,看來簡單。余若真觸類旁通,看得明白。周靈焰已是很聰慧的,片刻間仍難得要領。
周靈焰實在沒心思細看,把書放下,繼續生氣,說:“憑什麼女人不能做武官?男人還不能生孩子呢!這天底下究竟有什麼事是男人做得女人卻做不得的?”
周子皙亦是無奈,只道:“祖宗規矩難改。幸而天下太平,高人歸隱,讓庸才做官,還出不了什麼亂子。”
“破規矩……”周靈焰鬱結難消,突發奇想,“走!姐姐帶你去嫖妓!”
“別鬧。”周子皙哭笑不得,但了解自家大姐的倔脾氣,意思意思說了她兩句,暗暗對余若真使了個眼色。
余若真會意點頭,編了個“燕王請世子飲茶”的由頭,便幫他們姐弟倆把母親大人給糊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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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靈焰裹了胸、換好男裝,雌雄莫辨的俊美不輸余若真,拉着周子皙從後門離開,並不帶任何親隨侍從。
余若真怕周靈焰照顧不好子皙,便請求說:“大姐可否帶我去開開眼?”
周靈焰也想拉個人壯膽,聞言欣然應允,讓余若真套馬駕車。
三人輕車簡從,喬裝出行。
過了朱雀門,往西,到新門瓦子。
這地方是百姓聚集遊樂的鬧市,勾欄酒肆喧嘩吵鬧,曲藝雜技精彩紛呈。
當今不設宵禁,熱鬧通宵達旦。但見,飛橋欄杆,綵樓歡門,綺羅飄香,伎子們濃妝艷抹,倚窗攬客,北國風光、江南春景、高麗、扶桑、波斯異域……讓人眼花繚亂。
“走了張鐵青,可怎生好?”
“主將一令下,羅剎百里襲。”
“羅剎,何等樣人?”
“金燦燦銅鈴眼,黑漆漆鳴鴻刀,雄赳赳八尺虎軀搖。”
戲台上,正演着雜劇《收幽雲》裏的《單刀羅剎》一折,說的是當年大周大軍收回幽雲十六州的故事。
廿五年前,契丹強佔着幽燕之地。臘月里,世宗跟秦王兄弟兩人帶兵合圍太原城,契丹大將張鐵青南下馳援,被秦王迎頭痛擊,落荒而逃。秦王麾下大將越千江單槍匹馬夤夜奔襲百五十里,斬獲張鐵青及其麾下十九名親衛軍的首級。
秦王謀反是大忌諱,就連深受世宗喜愛的楚王周廷蘭也是因為替這位王叔求情而被貶為平民、發落雲州的,就這樣與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失之交臂。直到今上登基之後,他才得以恢復身份,帶着家眷回到京城。
但大周的半壁江山都是秦王用真刀真槍打下來的,其“大周戰神”的威名赫赫遠揚,至今仍使契丹人聞風喪膽。
老百姓們喜歡傳奇故事,卻說不得戰神的功績,又因為秦王終生未娶、沒留下子嗣,於是就只能說說他麾下的戰將。
在諸多傳奇戰將之中,最為有名的當屬“金瞳羅剎”越千江,他是秦王最信賴的侍從,也是……後來擄走周子皙的賊人,是子皙日思夜想念念難忘的師父。
此人出身不明,師門未知,從不向人通名,終生未曾受領任何官職,來去無蹤、雁過無痕,彷彿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然其修為超逸絕倫,於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因作戰時慣戴着一張青銅鬼面,只露出一雙金色眼眸,便得了個“金瞳羅剎”的諢名。
原本,隨着秦王的隕滅,金瞳羅剎早已銷聲匿跡。但十年前,楚王派兵救子,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百姓們才曉得,那位聞名巴蜀的大善人何鸞就是金瞳羅剎,真名喚作越千江。
越千江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曾是靈霄道的外門雜役,先被楚王慧眼所識,收為貼身侍從,後由秦王認作師弟,私相傳授武藝。後來,他做了秦王的侍從,作戰用的是秦王親手打造的鳴鴻刀,使的是秦王獨為他獨創的刀法。
金瞳羅剎死後,他的故事卻越傳越離奇。
有人說,他是佛前的護法羅剎,下凡救世而來。
有人說,他是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漆黑長刀飲盡萬人鮮血。
甚至還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女兒身,先與溫柔的楚王相愛,后被霸道的秦王擄去,因貌若天仙方才被勒令戴上青銅鬼面,直到秦王故去后,他才與楚王有情人終成眷屬,為王爺誕下子嗣,卻因羞愧,最後帶着孩子離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但在周子皙心裏,師父就是師父,是那個在他蹣跚學步時於前方笑着等待的人,是那個在他染疫病重症垂危時說要陪他同死的人,面如羅剎,心若菩提。
他打心底里並不信佛,喜歡念佛,是受了師父的影響,常誦《地藏經》,也只是想為師父的在天之靈消災除業。
十年生死相隔,周子皙對師父的思念無一刻停歇。
這些事,周靈焰不甚了解,但余若真再清楚不過了,他怕世子觸景生情,便速速趕着馬車轉彎避開戲台,去往最近風頭正盛的風月場所“玲瓏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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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余若真扶周子皙下車。
周靈焰走在最前,見此地裝潢典雅、樓宇氣派,很是滿意。
但姐弟兩人都是頭一回前來,初時麵皮還薄,周靈焰便讓余若真給店家打賞了不少銀錢,要求丫鬟小廝都避讓着,也用不着妓子作陪。
一行人先只是用晚膳,喝酒、聽曲,沒被旁人認出身份。
入夜,東京城燈火璀璨。
周靈焰喝得微醺,興緻上來了,招來數名妓子,卻不讓她們近自己的身,一味地把鶯鶯燕燕往弟弟和余若真那邊推。
余若真氣韻儒雅,間帶着幾分清貴,即便眉目英俊,生了一雙含笑的桃花眼,亦不顯得風流輕佻,是最討女人喜歡的那一類人,妓子們都愛往他身旁靠。
周子皙話少,面嫩、乖巧,雙頰上浮着微微的病態的紅暈,更顯得溫柔可愛,很招人疼,惹得女人們圍着他調笑。
周靈焰從旁看着,既覺得這世間仍不乏好男人,又覺得這天下的女人都比男人好上許多,環肥燕瘦,各個都美。
思及此,她忽而想起,近來聽說汴梁城新出了一個花魁娘子,依稀就在這玲瓏閣里,大手一揮,甩出幾個金元寶,定要看個新鮮。
嬤嬤見錢眼開,笑着答應。
花魁娘子不久便到。
美人姓孫名小媚,芳齡十八,生得嬌小玲瓏,一雙黑眼睛又大又亮,彷彿林間歡騰的小鹿。她精於絲竹歌舞,尤擅吹簫,不僅懂得詩詞文章,而且朝堂逸聞、江湖趣事都能說上兩句,禮數也很周全,落落大方,帶着幾分爽利江湖氣。
周靈焰很快便被哄得笑逐顏開。
但周子皙在家被眾星捧月地保護着,莫說出來鬼混了,連女色都不近,再加上身邊都是大姐、余若真這樣的俊男美女,看見那花魁娘子的時候,倒沒覺得有多驚艷,只感覺這人面善。
沒過多久,周靈焰已經把手搭在孫小媚身上了,笑着喝她餵過來的酒,要她吹小曲兒。
孫小媚便吹了一首《紅葉賦》。
這是一首在大周流傳很廣的曲子,據說是秦王為心上人所作,婉轉悠揚,頗具古風,彷彿是在等待與誰相遇,又或者,重逢。
周子皙閉目傾聽,末了,竟出手打賞。
不想,孫小媚竟對佛理頗有興趣,謝賞時,見周子皙戴着名貴佛珠,便主動向他討教。
周子皙腸胃不好,這夜裏被人圍着,菜沒吃上幾口,小酌了幾杯之後便覺得頭暈,沒忍住多說了兩句。
孫小媚眨眨眼,一副狡黠聰明樣,隨口問:“小官人說話好聽,依稀帶着些巴蜀音調?”
周子皙想起從前與師父住在巴蜀的日子,當時有多美好,現在就有多感傷,卻不想露出感傷模樣,讓對方難堪,只能含糊其辭,說:“在蜀地住過幾年。”
孫小媚便說兩人是同鄉,再敬了他幾杯酒,不多時,便把他扶了起來,說是要帶他到自己的妝閣里去歇息去。
周子皙迷迷糊糊的,離開時咕噥了一聲:“小魚……”
余若真聞聲便起,有意勸阻。
“讓他去!”周靈焰卻抓着余若真不放,半帶調笑,“血氣方剛的年紀,喜歡念經,又不是做了和尚,成天只跟你一個人膩歪,卻不能娶了你,我都為你抱不平呢。”
女人們笑得花枝亂顫。
余若真也跟着笑,以玩笑回應:“我真是沒有福氣。”
孫小媚正當紅,被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捧着,很有些清高,尚不曾把恩客往閨房裏帶過,今晚卻破了例,不免引得好事者們掀開窗戶探頭探腦。
“滾開!滾!”周靈焰喝高了,扯着嗓子把圍觀的人全都罵走,覺得扮男人沒顧忌地說粗話真是爽快,興緻愈發高昂,竟讓歌伎彈琵琶,兀自在房裏舞起劍來。
眾人拍掌叫好,歡笑吵鬧。
“我到他屋外候着。”余若真趁亂說了聲,聲是淡然的,但與平日相比,隱隱顯出一絲慌亂。
他在周靈焰無奈的目光下起身離開,關門,轉彎上樓,陷入陰影里,臉上笑容忽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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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紙上落着兩道人影。
余若真大步流星,來到孫小媚的妝閣前,抬手欲要叩門,卻懸置許久,繼而收回,轉頭朝外,遠遠地坐在角落的欄杆上吹風。
他模樣俊,修為高,人品也好,周子皙同他親近,大傢伙兒都覺得應當。但只有他們彼此知道,原因並不是旁人想的那樣簡單。
其實,兩人早在巴蜀時就已相識。
余若真幼時家逢變故,淪落為奴,在涪陵的一個小鎮黑店裏做幫工,受主人苛待,眾人欺凌。唯有戴黑紗笠的大善人何鸞不時去客棧喝酒,總是不動聲色地多給他些銀錢。
當時,周子皙還叫何惜,是何鸞的小徒弟,在鎮上念私塾,人人都認識他、喜歡他。
可能是太聰明的緣故,他對什麼都是一看便懂、一做就會,在學堂里坐不住,常常逃課,躲出去睡覺。
而余若真則恰相反,自知耽擱太多,讀書是朝夕必爭,找到機會就私自跑到私塾偷聽先生講課。
有一次,他被護院逮住了打罵,正巧被何惜遇見救下。何惜想為他贖身,但他知道了太多黑店的秘密,哪裏能夠活着離開?
兩個小孩兒成了好友,時常約在客棧附近的荒宅里見面。
余若真不願意透露姓名,用的一直是化名“小魚”。
何惜很聰明,也很單純,看出來余若真有難言之隱,並不執着追問,只是陪着他,同他說話,常給他送吃的、用的,教他功課,口授內修外煉之法。
余若真只是順嘴一說,何惜便教了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刺客組織“無常殿”的殺人秘術。
像什麼“必安訣”“無救劍”“追魂步”之類的,別人只要學成一樣,都足以安身立命了,何惜卻東挑西揀,覺得都不精妙。可惜,余若真開竅晚,那時候根本沒學會兩招。
後來發生變故,黑店裏的所有人一夕之間盡數身中劇毒、慘死樓內,只有餘若真被救走,也因此與何惜離散了。
再重逢,何惜成了楚王世子周子皙,余若真也已更名換姓,隱去了從前不堪的經歷,假裝同子皙不認識。
周子皙對余若真的隱瞞之舉多少有些不解,但他知道小魚本性不壞,顧念對方經歷了太多磨難,便不尋根究底,也從未向旁人提及小魚的隱秘。
然而,余若真知道,兩人之間是有隔閡的——關於客棧眾人被毒殺的慘案,周子皙問過他一次,他沒有回答。
後來,子皙便沒有再問過。
但不問不理並不代表不懷疑。
周子皙應該懷疑,因為,毒的確是余若真下的,不堪忍受、一時衝動,抱着玉石俱焚的心。
余若真沒打算逃跑,但在臨死前,唯一的遺憾便是捨不得子皙這個朋友,想讓對方永遠記住自己。
因為從前跟客棧里的老夥計學過畫皮影、刺花綉,事發當天的傍晚,他便偷了酒,邀子皙喝,把人灌醉,在其後背刺青以作紀念。
未料峰迴路轉,半途里,“故去多年”的姑姑的手下竟然找到了他,說要帶他回家,他不得已匆忙離開,原本打算在子皙後背上刺一條龍頭魚身的“魚化龍”,最後只紋好了一條魚尾。
今日,周子皙忽然提起那花綉,未必沒有旁敲側擊、讓他自己主動交代的意思。
可是,可是……
更何況,子皙心裏只有他那深埋泉下的師父。
這夜裏,星河璀璨,火樹銀花。
從雜亂的絲竹管樂、歡聲笑語裏,余若真依稀分辨出周子皙誦經的聲音,心裏彷彿有團微微燃燒的火焰,隨風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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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周子皙坐在窗邊念清心經。
孫小媚是又好氣又好笑:“奴家又不會吃了你,念什麼經?”
周子皙:“我對姑娘沒有非分之想。”
孫小媚識趣地坐到床沿,想了片刻,道:“問你個事兒唄。”
“姑娘請講。”周子皙進門后沒多久就覺得胸悶。
這房裏的陳設雖然雅緻,多有佛法妙趣,床頭甚至擺着一卷翻開的《地藏經》,熏香帶着杏花的氣味,聞着很甜美,但……似乎太重了些。
他身體羸弱,病根在心脈上,三不五時就頭疼腦熱,時常胸悶氣短,早已經習慣了,熟練地從懷裏摸出一個錦囊,取出囊中的青瓷小瓶,倒出一顆藥丸,直接吞下。
這藥丸是母親羅筱筱親自為他煉製的護心丹,往常服下便立馬見效。可今夜吃完葯,他的胸悶許久都不見好,甚至頭腦都變得更加昏沉了,眼前似乎還出現了重影。
“你師父……”孫小媚的聲音有些飄忽,“是不是,何鸞?”
“什麼?”周子皙沒聽清,抬頭看去,發現孫小媚竟然睡著了。他感覺這情形不太對勁,起身走了兩步,想推開窗戶吹風清醒清醒。然而為時已晚,他剛一碰到窗戶,便感到天旋地轉,忽地暈了過去。
即在此刻,窗戶無風自開。
一個黑衣蒙面的男人鑽了進來,輕飄飄好似落葉無聲,一把攬住周子皙,三兩下將人套入麻袋,翻身跨窗,落在後院花叢間。
此人動作一氣呵成,顯然是早有預謀,其並非尋常盜賊,而是惡名遠播的“摧花手”張興。
張興曾是秦王麾下斥候,輕功了得,但生性淫邪,在軍隊裏時時受到約束,尚算本分。但落草之後,他只要有機會離島進城,就會去混跡勾欄瓦舍,大肆揮霍,漸漸花光了積蓄,性子變得愈發兇殘,常使迷香誘拐妓子,先辱再殺。
二月里,寨子裏的法師給張興打了個卦,算出他的氣運在東京。
他窮極無聊,沿途偷香竊玉而來。不想,那法師竟然沒騙人,他剛一入京,便遇上了玲瓏閣的花魁娘子遊街,驚鴻一瞥,念念不忘。
怎奈汴梁是個繁華不夜城,他日日盤桓在玲瓏閣周圍,卻找不到下手的好時機。恰此夜,三個富家少爺來吃花酒,讓人從都避開了,孫小媚帶着一個病弱小公子單獨進入妝閣,給了他天賜良機。
可是,張興那賊溜溜的眼睛,不曉得被什麼迷住了,竟把周子皙看成了孫小媚!入得房內,不曾正眼瞧過花魁,只把周子皙當成了小美人兒,套麻袋時,狠狠地摸了好幾把,卻都沒覺出來不對。
當真是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