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七章

蛾 第十七章

趙見初覺得每個星期一都有些難熬的成分。徐小娥的家屬要來,偏偏他不能躲。

九點半一過他就等在門口,很久才等來一個年輕男人,自稱是徐小娥的弟弟。

趙見初打量對方,原來這就是徐小娥父親嘴裏的那個“我兒子”。

徐小娥已經被收拾好,裹屍袋罩着,躺在停屍房的推車上。

趙見初拿出來文件手續給家屬過目。對方簽下徐嘉瑞三個字。

同一張申領表上的一對姐弟,最上面的徐小娥與最下面的徐嘉瑞,形成了鮮明的諷刺。一個是怎麼看都算不上是用心的小娥,另一個則想必是絞盡腦汁翻書查典最後鄭重定下的嘉瑞。

年輕男人簽完手續,提出想看看。趙見初幫他拉下拉索,黑色尼龍布下露出一張青白相交的臉。

男人自打見面起維持周全的冷靜,到底還是綳不住了,抽泣着伸手,輕輕去摸徐小娥面上的青紫。

趙見初提醒他:“你們可以在殯儀館請人化個妝。”

男人搖搖頭:“我姐姐生前也不化妝,她說不會。加上我爸媽比較傳統,不喜歡女孩子化妝。後來她結婚了,高輝心眼小愛吃醋,也見不得她打扮,我買給她的化妝品她都不要。”

案子基本算結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和家屬講的。

“你姐姐原本打算在案發第二天離開雨安,我們查到她買了一張單程票。”

這個事實有一種殘酷的力量,幾乎要把年輕的男人擊個對穿。他用手錘打牆面,悶響掩蓋住吞聲的嗚咽。

趙見初沒有勸阻,只感到重重悲哀山一般壓下來。原來並不是沒有人在乎徐小娥,似乎還是有人愛她的,但這愛未免來得太遲,於是也就毫無意義了。

男人紅着眼睛問:“高輝會被判死刑嗎?”

趙見初沒法搖頭,也沒法點頭,他只能說出一句最符合他職業守則同時也不能給出對方絲毫希望的話:“定罪量刑要看檢察院和法院。你們可以要求經濟賠償。但如果對方要求用賠償來換諒解書,那你們還是慎重吧。”

男子的五個指節紫紅一片,往外滲着血絲,他不管不顧地抹臉上的淚:“她一直離不掉婚,因為高輝說想要離婚就得把彩禮還回去。但是彩禮——”他的手頓在半空,那句話也頓在了半空,最終沒說下去,只是搖頭,”這件事別讓我父母知道了。“

趙見初把徐小娥的那本書交還給家屬。因為陳讖說那本書沒什麼證物價值,就沒有送進物證歸檔,一直擱在趙見初的抽屜里。

書籤仍夾在原處。徐小娥的弟弟伸手翻開,露出訝色:“我姐有一隻標本,和這個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看着法醫,那樣子似乎期待着對方能問些什麼,好讓他有一個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趙見初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趙見初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徐小娥原本的故事已經被篡改了,被殘酷地刪掉了無數個可能性,被抹掉了除去妻子姐姐和女兒之外的任何身份。

也許她弟弟此刻還能回憶起有關她的一萬個細節,但這一萬個細節仍舊是他套在她身上的。她未必愛他或恨他,也未必如他所幻想地那樣付出得心甘情願抑或滿心怨恨。

他無意指責,因為他也是一個得利者和倖存者,他冷酷地想着,但這樣的兩個人也大可不必再對坐着,賣弄自我感動式的表演了。

回到辦公室,幾個同事正在湊堆研究什麼東西,趙見初走過去,聽他們說是一個小孩丟了,家長正在滿世界地找。

“四歲的女孩,有希望的。”有人說,“六歲以下的拐男孩多些,小女孩一般不太拐。趕緊好好找找,肯定能找着。”

另一人沒這麼樂觀:“也不一定就是拐,這麼小的孩子自己再怎麼溜達,能溜達到哪去。兩天了一點都找不着……”

趙見初沒什麼想法,一邊幹活一邊聽同事閑聊。有人在外面敲門:“小趙,接待處有人找你。”

他以為是徐小娥的弟弟去而復返,走下樓卻看見一個女人提着包笑吟吟地站在門口,頓時舌頭直打結:“段……阿姨。”

趙見初對段燕的記憶少得可憐,但每一段都極其深刻。她好像所有經典童話壞女人形象的大合集,身上集齊了逃家離婚美貌拋夫棄子的元素,又偏偏幾年間忽然變得很有錢,於是又人被貼上許多充滿惡意的標籤。

江畔上高三那年段燕回來過一趟,第二天江畔腫着半邊臉見人。後來是老江局自己告訴別人,段燕回來想把江畔帶走。

趙見初想,打在江畔臉上的那一巴掌,是因為他不願意去還是有人不讓他去呢。

段燕見到他第一句是都長這麼大了。跟着第二句就是,長得越來越像程蝶了。

趙見初局促得招架不住,乾巴巴地問有什麼事。

段燕看起來確實有事,從包里摸兩個貼着標籤的塑料小袋,“我要做親子鑒定,想着找個懂的人問問怎麼個流程。這不是就想到你了。”

趙見初盯着那兩個小袋,卻沒有伸手接。段燕瞭然一笑:“別怕,不是我和江畔的,是我和我娘家人的。”

趙見初訕訕地紅起臉。他發覺江畔其實也長得更像段燕,尤其是笑起來的動作,母子倆都是先勾一下嘴角,然後才慢慢眯起眼,有種不經心的散漫,好像笑不到心裏去。

他搖搖頭:“這個鑒定如果是用來打官司,得做司法鑒定,自己採樣送檢不算數。”

段燕便把東西收起來,合上包,撫一撫裙角,碩大的綠色寶石鑲在指間,陽光下火彩熠熠。

段燕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趙見初慢吞吞地往樓上走,邊走邊給江畔發信息。

江畔很快打電話過來:“不是我讓她去的,不過怎麼說?”

趙見初盯着腳下的台階,上一級停一下,“這個要是拿去打官司,司法親子鑒定必須要三方都到場,現采現做,自己帶着東西來是沒用的。”

他聽見江畔那邊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江畔確實覺得棘手:“我外公外婆早就火化了,她兩個弟弟不會主動配合的。”

趙見初這才意識到問題複雜:“兄妹間一般不太好做,準確率也不太高,放我們這屬於疑難鑒定了,非得有第三方DNA作為比對才行。”

下班前李勝南來問趙見初,說陶老師的小孩周歲要不要一塊去看看。兩人便決定先去買個禮物。

走到法醫中心門口,正碰上接待室的門衛和主任站在前頭抽煙。路過時他們聽見門衛大爺在後面說,最近總見小趙小李兩個年輕人湊一塊,你們法醫科是不是好事將近了。

聲音很大,不僅趙見初聽見了,連後面跟着出來的同事也聽見了。

李勝南氣得臉都綠了,“他是不是有病啊?”

趙見初勸她消氣,“算了算了,他那個歲數,再干兩年就該走了。”

李勝南才不領情:“算了算了,你當然可以無所謂。這種閑話傳來傳去永遠都是女生吃虧好吧。”

趙見初被懟了也不生氣,還衝李勝南笑了一下,“江畔不也被人瞎傳身體有毛病嘛。說不定過幾天就該輪到我了。”

李勝南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什麼意思。

公交車來了,趙見初先上車刷了卡。

他們這是終點站,上去找兩個最舒服的位置坐下,車哐啷哐啷開起來。

“要不我告訴你個秘密,單位里的人還不知道的那種。”趙見初的眼睛亮晶晶,“跟你說,我是同性戀。我喜歡男的。”

他把這句話說出來的那一刻,簡直有種快活的感覺,程度不亞於在外面站了一天回家甩掉襪子,或是一口氣躺進放滿水的浴缸里。他是有點反骨在,越不讓他做的事,他越想碰一碰。

李勝南表現得禮貌之餘略有些意外:“那你還告訴我?你不把我當人啊?”

“那可不是,是不把你當單位的人。”趙見初笑嘻嘻。

李勝南白他一眼:“你最好別讓其他人知道。我覺得咱們單位的人挺愛八卦。”

她想了想,又改口:“也不是,是人這玩意兒,就是愛八卦。”

趙見初慢慢收起些嬉皮笑臉,轉頭看向窗外的行道樹。路旁三兩個工人正頂着灼烈夕陽,不斷揮動剪子,將樹修剪成標準的形狀。

他的目光轉回來,“我說不好。有時候我覺得人很複雜,有時候又覺得空心得可怕。”

“你說門衛有想過為什麼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就是談戀愛嗎?難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只有談戀愛這一件事嗎?”

他歪着頭看李勝南,“可能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你看,現在都講女人是第二性,可是男人就是天生的嗎?”

李勝南接住他的話:“女人是被社會變成了女人,男人當然是天生的男人。”

趙見初皺着眉頭思索,“那男人對生/殖和性的迷戀,對權力和佔有的狂熱是與生俱來的,還是他們鄭重思考過才決定要去這樣做呢?”

“不,我並不完全這樣想。”他隨即自我否定,“我覺得,更像是很多男人都是空心人。外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們陽剛是好的,他們就去追求陽剛,告訴他們戀愛結婚是好的,他們就去追求女性。他們並不存在所謂的本性,也沒有思考的能力,說到底只是被生/殖/力操縱而不自知的傀儡,就像甲蟲被寄生蟲入侵大腦所以跳進水裏。就像門衛之所以說那樣的話,無非是因為他活在被生/殖/力扭曲的世界裏,而生/殖/力告訴他,異性間只有戀愛交/配的唯一可能。”

就好像是有一根管子,從裝滿惡意的容器直接通向他們的聲帶,惡意從他們嘴裏流出來,不需要經過一丁點思考,只是單純完成傾倒,僅此而已。

這樣的空心人愚蠢又難以改變,面目加倍可惡。

他想起高輝那張愚蠢而殘暴的臉,張口閉口說著愛,像一隻蠕蟲正揮舞着頭頂的菌絲。

“——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和這些人的差別。很難分辨一個想法是來自於我自己本身,還是源於所謂的本能又或者是被這個物種的繁衍本能馴化后的結果。比如愛的佔有欲,又或者父母對子女的愛,這到底是物種為了維持種群繁衍而製造出的謊話,還是真的億萬人真的有同樣想法呢?”

李勝南摸着自己包上一隻毛茸茸的星黛露,薰衣紫色的兔子有人造的甜美。

“可能我們也是蟲子,正在往水裏跳卻不自知。”她說。

只是過了好一會,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忽然盯着趙見初看,“那你和江隊,你倆——”

趙見初被問得慌神,小聲辯解:“說什麼啊,當然是朋友了。”

李勝南慢慢地噢了一聲。

但車外頭的夕陽忽然熾熱起來,曬得趙見初臉頰滾燙,心臟狂跳。

他拿胳膊肘撞撞李勝南,抱怨對方:“怎麼回事啊你,剛還在說不能看到一男一女就說人家談對象呢。”

李勝南作出無辜的表情:“我可什麼都沒說啊——我就是才知道,前幾天在鄉里的時候,江隊跑回來前接的電話,是陳讖打給他彙報結案的。陳讖說當時江隊在電話里特地問你的反應。我就是剛才突然想明白,江隊那天專門跑回來,是因為陳讖說了你不開心嗎?”

趙見初輕輕地啊一聲,好像有小蟲子鑽進了他的喉嚨眼,堵得他說不出話。他慌裏慌張地咳嗽,“我這,我怎麼知道啊——”

李勝南狐疑:“那天出現場的時候,你不是還說你倆在一塊吃飯的嗎?”

撒一個謊留五十個窟窿眼,趙見初此刻惱羞成怒:“陳讖怎麼打個電話還到處講——我又不是他爸,哪知道他幹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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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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