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
“荊……”
未待時井稚下意識念出那個名字,一道黑影已經輕巧地落在了花海中央。
那是名從頭到腳都嚴嚴實實裹在斗篷里的……女性,之所以能辨出性別,是因為來人臉上的面紗。
她蹲下來,動作極快地在時娟身上探了一遍,確認無礙后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的時井稚。
“受傷了嗎?”聲音比想像中還要年輕。
時井稚下意識搖頭,視線卻從對方手上劃過——她沒有抓着光索。
這種情境有能力趕來救人的只會是捕夢者,明明只要順着光索延伸的方向找到源頭就能知道來人是誰,時井稚卻克制着遲遲沒動。
他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個男人。
“情況怎麼樣?”
高處傳來第二道喊聲,幾乎同時,又一截泛着幽幽光芒的繩索掉在幾人腳邊。
時井稚猛地抬頭!
空中落下的黑西裝袍擺和飄逸的長直髮絲與記憶幾乎重疊,卻又截然不同。
因為記憶中的那人是男性,而眼前的,卻是名可能二十歲都沒有的少女。
這個意料之外的人卻給時井稚帶來了更大的衝擊——
為什麼她也會馭光術?
不……重點是,為什麼林玄衿——他的養姐!會出現在這裏?
“嚇傻了嗎?”一隻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林玄衿的臉近在咫尺,“一直盯着我幹什麼?”
“啊…沒、沒什麼……”
時井稚這才想起自己已經重生了,別說姐弟關係,現在的林玄衿甚至不認識他,只是萍水相逢的救援與被救援者。
“那我們就先走了。”穿斗篷的女生說著站起身,“這幾天不要出醫院,現在外面……”
“不能走!”
一隻手突然拽住女生的衣擺,居然是時娟!
“你們不能走!他會殺了我的!不能走!”
兩名捕夢者俱是一愣,目光在女人混和着黑泥和抓撓出血跡的臉上停留片刻后,相互對視一眼。
“女士,您指的是?”
“就是他!他要殺我!”時娟伸手指向一旁面色茫然的男生,顫聲道,“這小白眼狼想獨吞我弟弟遺產,你們要是再晚來一點我就要被他害死了!”
時井稚:“……”
顛倒黑白的時候不心虛嗎?他這替人尷尬的毛病啊……
斗篷女面紗后的視線投向時井稚,後者滿臉寫着難以置信與失望,殊不知心裏早把白眼翻到天靈蓋了。
時娟生怕她們不信,把手裏的袍擺攥得更緊了:“小姑娘,你剛剛來的時候看到了吧,他抓着我脖子想掐死我,還把那東西往我頭上澆!我可是他親姑姑啊!你們一定要替我做主……”
“手鬆開。”
林玄衿突然冷冷打斷她。
女人瞪大的雙眼佈滿血絲:“你們怎麼能……”
“能啊,我為什麼不能見死不救。”林玄衿第二次打斷她,掌心竟憑空凝出光刃,直指女人抓着斗篷的手。“我數三下,三——”
時井稚差點笑出聲來。
他姐這護短的脾氣,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二——”
“好了小玄。”斗篷下的女生出聲即時制止了她,順便把自己的袍擺扯了出來。
林玄衿撇撇嘴,手一松,閃着寒芒的刀刃化作點點微芒散了。
“女士,我想您確實誤會自己的侄子了。”面紗后的聲音微微發啞,語氣卻格外溫柔,“他並沒有想害您。”
“不可能!”女人高聲叫道,“他明明……”
“KK,你跟垃圾廢那麼多話幹什麼。”林玄衿似乎徹底沒了耐心,拽起同伴居高臨下道:“剛才地上那玩意兒靠吃人類的惡念為生,你被吞得就剩個頭,這小孩卻能好端端站在上面,到底誰心思不幹凈傻子都能看出來。不信你自己問。”
時娟血色褪盡的臉“唰”地漲紅,瞪向時井稚的眼中卻滿是怨懟。
根本毫無悔意。
時井稚輕輕嘆了口氣:“你愛信不信。”
即便心中有再多恨,他也從未想過要置誰於死地。
身為捕夢者,不可有害人之心,亦不可有不義之舉——
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這都是時井稚遵循的信條。
“既然誤會解開,那我們就先告辭了。”被林玄衿稱作KK的人向時井稚微微頷首,“後勤人員很快就會趕到,眼下外面非常混亂,近期請不要隨意外出活動。”
非常混亂?
時井稚皺眉,看來醫院裏突然出現幻想種並非偶然。
眼見兩人就要離開,林玄衿突然一甩黑色長發,回過頭。
“嘛,差點忘了件事。”
她朝時井稚伸出手:“一起走嗎?”
……什麼?
不、不可能,一定是他聽錯了,他姐現在又不認識自己,怎麼會……
“我說——你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可能是男生的表情過於茫然,林玄衿解釋道:“你看,聽你姑姑的意思,你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吧?看樣子你也沒成年,與其日後寄人籬下看別人臉色,不如跟我們一起當捕夢者……”
林玄衿還在說著,時井稚卻生出了一種時空倒錯的荒謬感。
上一世也是如此,林玄衿在他醒來的第三天突然出現在這家醫院,從時娟手中將他帶走。
為了日後不被糾纏,時井稚放棄了遺產。以至於兩年後,林玄衿被幻想種襲擊陷入昏迷時,他付不起高昂的住院費用,只得放棄學業去當捕夢者……
陷入回憶的時井稚情難自抑,一聲呼喚從嘴邊滑出:
“姐姐。”
話音剛落,幾人俱是一怔。
林玄衿就跟突然啞火了的炮仗一樣:“你、你剛喊我什麼……?”
終於回神的時井稚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只得強裝鎮定道:“原來姐姐是捕夢者啊,好厲害。”
“是、是吧。”林玄衿骨子裏可能天生帶點傲嬌,再慌嘴上也不能慫,“我跟你說啊,會馭光的捕夢者全世界只有兩個,你要是跟我們走我可以考慮親自教你哦。”
時井稚臉都崩酸了才忍住沒笑出聲來。
這不是巧了嗎?上輩子教他的人剛好就是另一個會馭光術的。
林玄衿的手依然伸在兩人中間沒有收回,就在時井稚真的考慮起要不要直接和他們離開時,旁邊的斗篷下突然伸出一隻手,把她拽了回去。
“小玄,不可以這麼隨隨便便做決定,我們既然救了這孩子就得負責。”
“我沒有隨便……”
“我知道你沒有。”KK用力捏了捏同伴的手腕,“我剛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孩子有天賦,心思也乾淨,但是捕夢者這條路有多難走難道你不清楚嗎?”
兩人的交談一字不落進了時井稚耳朵。
她們用的是捕夢者之間通用的語言,對普通人來說和聽天書無異,也因此沒特意避諱,完全沒料到時井稚可以聽懂。
“小玄,成為捕夢者只是下下策,他還遠沒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是嗎?”
林玄衿偏着臉不看她,許久,終於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斗篷下的身體明顯放鬆下來:“好了,去跟這孩子道個別吧,麓原那邊煥燁還在等着我們呢。”
林玄衿抽出手,告別的話到了嘴邊,看見時井稚的表情卻拐了個彎:
“…你怎麼了?”
沒有回應。
此刻時井稚滿腦子只剩下一句話——
“煥燁還在等着我們呢。”
煥燁?哪個煥燁?
是同音、同名?還是說真的就是他想的那個人?
“喂喂,回神了!”
“……啊!不好意思……”
林玄衿只當他已經猜到了什麼心裏難受,歉疚道:“對不起啊,不能帶你一起走了。我們還趕着出任務,以後有緣再見吧。”
KK也沖時井稚歪了下頭,面紗后的臉似是笑了:“有緣再見。”
時井稚靜靜看着她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比誰都清楚,每一個捕夢者口中的“有緣再見”,都意味着“願你平安,而你我無需有緣,再也不見。”
直到聽到這句話的此刻,他終於有了重生的實感。
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15歲少年,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開始嶄新的、安穩的人生,再也不用像前世那樣刀尖血刃。
而且,成為捕夢者,待在林玄衿或是那個男人的身邊,對他們來說真的是件好事嗎?
可能未必吧。
思及此,時井稚終於下定決心,深深吸了口氣。
“那,再見啦。謝謝你們救了我。”
他朝兩人鞠了一躬,抬頭時臉上的笑容是說不出的明媚。
林玄衿似乎也被這一笑打動了,手中白光一閃凝出兩柄刀刃,竟然直接塞進了時井稚手裏。
“這個送你,防身。”
時井稚:“?”
緊接着生怕他拒絕一樣,女生反手劃開虛空,拉着同伴跨了進去。
時井稚望着兩人的背影和面前逐漸合攏的縫隙,淚水終於湧上雙眼。
姐姐,重活一次,能再看見你康健地站在我面前,親眼目睹你意氣風發的樣子,我已經很知足了。
今後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繼續好好生活下去吧。
“姐姐,要保重啊。”
對了,還有那個人……
荊煥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