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成空(二更)
又一次……回到了這裏。
林玄衿坐在梳妝枱前,看着鏡子裏女孩尚顯稚嫩的臉。
她拿起梳子,開始梳理自己一頭濃密順滑的黑髮。
“篤篤篤——”
房間門突然被敲響,門外響起了快活的童聲:
“黛西,黛西!你起床了嗎?我要進來了哦!”
不待她回答,房門已經被推開,探進來一個可愛的金色捲髮腦袋。
“你起床了呀!”小男孩撲過來,“我們快下去吃飯吧!”
“弗蘭,你碰倒姐姐的東西了。”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說話細聲細氣,幫林玄衿,啊不,現在應該叫黛蘇納·沙琴圖莫,幫黛蘇納扶起碰倒的小擺件后,紅着臉偷偷看她。
“媽媽說要等黛西一起吃飯,所以我們就來找你了!”小男孩抓着黛蘇納的胳膊,“姐姐,我好餓啊!”
後者摸摸他一頭蓬鬆的小捲毛:“那我們走吧。”
十歲的黛蘇納牽起八歲的妹妹和六歲的弟弟,穿過古堡的長廊,走下旋轉的樓梯,終於來到了餐廳。
“媽媽!”小男孩蹦蹦跳跳跑過去,“我們把黛西帶下來了,可以吃飯了嗎?”
長桌邊面容和藹的女人抬眼看向自己的孩子們,黛蘇納拉起裙擺行了個屈膝禮。
“貴安,夫人。”
“早上好親愛的,我記得自己應該說過,你不必這樣稱呼我。”
女孩垂下的手緊了緊,有些艱難地張開口:
“母親。”
女人笑了,沖她招了招手:“快過來坐吧。”
黛蘇納吃飯的時候幾乎不說話,好在小男孩一直開開心心說個不停,女人不時搭上幾句,倒也不顯得冷清。
就在碗裏的東西快見底時,女人突然喊她的名字:“對了黛西。”
女孩抬起頭。
“關於你弟弟的事,我安排的人找到了一些線索,相信不用多久就會有結果的。”
女孩深黑的雙瞳睜大了,來到這個家后,她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光彩。
“謝謝夫……謝謝母親。”眼圈不由得有些發紅,“真的,太感謝您了。”
一個月前,沙琴圖莫夫人去遠東辦事,某天晚上出門時,突然感知到附近有幻想種活動。出於捕夢者的職業病,夫人順手過去解決了那個幻想種,誰知竟然還救下了一個小女孩。
本想將小女孩送回家,然而語言不通的兩人比劃了半天誰也沒聽懂誰的話,夫人只得將她帶回了自己住的酒店。
第二天找了個翻譯,才得知原來女孩是從孤兒院裏偷跑出來的,為的是找自己失蹤的弟弟。
夫人給這個名叫林玄衿的女孩一點一點梳通打結的長發,想起昨晚自己撿到她時瑟縮的模樣,當即聯繫了丈夫,決定收養她。
在被問到願不願意時,林玄衿回答:只要幫她找到弟弟,怎樣都可以。
於是林玄衿便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黛蘇納·沙琴圖莫,也重新擁有了家人。
“你心裏不用有負擔。”夫人抬手撫摸女孩的長發,“我既然是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經地義。等找到林玄序,我們一家人才算真正的團聚了。”
黛蘇納用力點了點頭。
“對了,今天下午我們要去媽媽的一個朋友家拜訪,他家的小女兒和你差不多大,說不定你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是伊芙姐姐嗎!”一旁的男孩開心得快蹦到餐桌上,“伊芙姐姐唱歌最好聽了!”
然後他又像想到了什麼般,嘴角突然撇下來:“可是喬希哥哥是不是也在啊……我不想見他,他好凶哦。”
“那是因為你總把房間弄得一團亂。”小女孩小聲反駁,“他就從來沒說過我。”
黛蘇納好奇地聽着他們的描述,竟然也漸漸生出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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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吃了一盒半了。”
荊煥燁的手蓋在空了一半的雪糕盒上,強行忽視時井稚幽怨的眼神。
“再吃一口。”
“不行。”
“就一口!”
“不……”
“啾~”
荊指揮官摸着嘴角愣了,不等他反應過來,逃犯已經捧着雪糕盒子竄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時井稚!”
他快步走過去,喊名字的時候明顯卻底氣不足。
幹了壞事的小貓叼着盒子又要逃,不走尋常路地踩着沙發靠背溜了。
結果剛跑沒幾步,左腳被什麼東西一纏,時井稚心說不好,下一秒天旋地轉,他已經被光索頭朝下拎到天花板上掛了起來。
雪糕盒“啪嗒”掉到地上,被拎住命運的腳踝的貓咪在空中瘋狂亂抓。
“荊煥燁!你放我下來!”
男人撿起地上的盒子在他面前晃晃:“剛剛那半盒呢?”
“吃了。”時井稚梗着脖子,“你還能讓我吐出來不成。”
結果荊煥燁伸手就去戳貓貓肚皮。
“胃疼可沒人管你。”
“癢!哈哈哈哈……荊煥燁你別撓哈哈哈哈!荊煥燁,你他媽放我哈哈哈哈放我下來!!!”
“下次還敢不敢了?”
時井稚不答,只嚷着自己要上不來氣了。
果然,一聽這話,荊煥燁立刻不撓他癢了。
他正準備解除光索,突然被人一把扯住了頭髮!
荊煥燁被迫仰起頭的同時,吊在半空中的少年猛一發力,勁瘦的腰肢綳出弧度向上抬起,雙臂勾着對方的脖子吻了下去。
那是一個殘留着香芋雪糕味的吻,有點涼,又帶了點磕破的血味。
男人先是愣着任他親了會兒,緊接着戴着黑手套的雙手抬起,一隻捧住少年的臉輕輕摩挲,另一隻搭上了衣服自然滑落露出的后腰。
他們一直吻到唇齒間的溫度回升,時井稚的腰早在有一下沒一下的撫弄間軟得使不上力,全靠搭在荊煥燁肩頭的手支撐。
終於,時井稚奶貓一樣地哼了聲。
他現在是真的要上不來氣了。
荊煥燁往後撤開些許,兩人額頭相抵,呼吸混亂地交纏在一起。
時井稚每說幾個字就要緩口氣:“現在…可以放我下來了吧……指揮官先生。”
話音剛落,腳上的牽拽感忽然消失了,時井稚猛地向下一墜——
被荊煥燁穩穩托住了。
男人低頭看他時,長發也垂落了幾縷,嗓音又低又輕。
“時長官,你是在試圖行賄嗎?”
時井稚勾過那些頭髮,把它們一根不落地攥進自己手裏。
“那我成功了嗎?”
荊煥燁不說話,深黑的瞳孔彷彿深海之下的裂谷,一旦墜入就無法逃離。
時井稚把順滑的長發貼近唇邊,小聲問他:“你還會給我買雪糕嗎?”
男人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微微怔了一下,又很快溫柔地笑起來。
“當然,以後還會給你買很多,多少次都可以。”
多少次都可以……嗎?
時井稚靠在荊煥燁胸口,聽着耳畔有力的心臟跳動聲,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悸。
可為什麼我會覺得……好像自己很久都沒有吃過雪糕,也很久沒有再吻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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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蘇納一直覺得沙琴圖莫家的古堡已經很大了,結果來到凱斯洛之後,才發現是自己的想像力被限制了。
好在她是什麼事兒都藏在心裏的性格,一路上都只安安靜靜看着,並不說話。
等到了大廳,凱斯洛先生和夫人出來迎接,黛蘇納向他們一一行禮問好。
憑她在孤兒院這些年察言觀色總結出來的經驗,他們應該都是好人。
大廳的穹頂上繪着色彩華美的史詩,大人們客套時,黛蘇納就悄悄仰頭打量。
突然,餘光里閃過了一抹銀藍色的身影。
她追着望過去,發現二樓平台的羅馬柱後面,有一個小女孩正探着頭偷偷朝這邊望。
黛蘇納剛和她對上目光,後者又立刻縮了回去,過了幾秒,再慢慢露出一隻眼睛。
黛蘇納覺得怪有趣的,嘴角不自覺就上揚了一些。
“對了,兩個孩子今天都在家呢。”凱斯洛先生說,“我這就讓他們也來見見黛西。”
話音剛落,二樓的那個小女孩竟然一隻腳踩到圍欄上,下一秒,整個人直接翻了下來!
黛蘇納被她嚇得一驚,對方卻已經穩穩地落在了地上,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直接沖幾人奔來。
“乾媽!”小女孩撲進沙琴圖莫夫人的懷裏,“我好想你呀!”
弗蘭也跟着抱住她:“伊芙姐姐!”
伊芙沖他揮揮手,視線卻轉向了一旁黑髮黑眼的女孩。
“你是林玄衿嗎?”
女孩愣住了,因為她不叫自己黛蘇納而是林玄衿,也因為她口中的發音極為生澀,卻是中文。
林玄衿點了點頭。
於是銀髮藍眼的小公主放開沙琴圖莫夫人的裙擺,轉而抱住了她。
“那我就叫你小玄好了。我是伊芙貝爾,隨便你怎麼喊都行。”女孩輕輕拍着她長發遮掩下過分瘦削的肩胛骨,“以後這裏也是你的家啦。”
那瞬間林玄衿遲鈍的內心或許的確感受到了一絲溫暖,但佔據她大腦的,卻是另一件事——
伊芙貝爾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味。
來不及細想,前方傳來的腳步聲再次吸引了林玄衿的注意。
樓梯上,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走下來,銀髮打理得一絲不苟,白色西裝勾勒出已經顯出修長挺拔的身形。
他走到幾人面前微微俯身:
“貴安,夫人。好久不見。”
弗蘭一見他,忙不迭藏去了姐姐的身後。
沙琴圖莫夫人把林玄衿牽到他面前:“喬希,這是黛蘇納。她性格比較文靜,以後就麻煩你和伊芙多照顧她了。”
長着清雋東方面孔的女孩就像誤入教堂的一尊瓷器,格格不入,卻又那樣引人注目。
少年頷首:“我知道了。”
說完,他竟然蹲跪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女孩平齊。
“初次見面,小姐,我是喬希蘭斯·凱斯洛。”
黑曜石般的雙眸對上少年眸中淺淡的藍色,林玄衿一時竟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
而喬希蘭斯,已經極其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抬起,放到唇邊輕輕碰了一下。
“認識您是我的榮幸。”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間,胸口突然響起了利器入肉的一聲悶響——
隨即,光刃從少年的后心處貫穿而出!
喬希蘭斯驚愕地張開口,卻只咳出了一口血沫。
其他人見了正要衝上前來,還沒來得及挪動,就統統被光網捆縛在了原地。
林玄衿的身形飛速抽條變化,五官也脫去了稚氣,她一把將即將倒下的少年架在自己的臂彎,慢慢將他平放在地。
“殿下,您說反了。”她把喬希蘭斯的頭枕到自己跪坐的腿上,用光綢拭掉他嘴角不斷溢出的血跡。
“該榮幸的是我,我這樣的人,本來終其一生都不會與您相識。”
喬希蘭斯顫抖地抬起手,林玄衿抓住他,把那隻溫熱的掌心貼在自己頰側。
“但您應該娶的是黛蘇納·沙琴圖莫,而不是林玄衿。我們的婚約,從沙琴圖莫家族覆滅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作廢了。”
少女輕輕閉上雙眼:“林玄衿只是一個會不斷給家人帶來災厄的禍患,今後,您繼續帶着捕夢者們走向黎明,而我會永遠留在復仇的黑夜裏。”
喬希蘭斯的脈搏漸漸微弱下去,終於停止了呼吸。
林玄衿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很快又站得筆挺。
她走到沙琴圖莫夫人的面前,喊她:“夫人。”
女人只是流着淚搖頭,不知究竟是記憶的扭曲,還是已經死去的冤魂。
“黛西,跟我們走吧。不是說好一家人不可以分開的嗎?我們真的等了好久好久啊……”
林玄衿上前抱住她,又一把光刃出現在掌心,刺穿了女人的心臟。
“我還不能走。”她哽咽道,“我還要給你們報仇,那些人施加在你們身上的痛苦,總有一天會加倍償還回來。”
“到那時我再去見你,才能問心無愧地喊你一聲媽媽。”
轉身面對弟弟妹妹時,林玄衿手中的光刃高高舉起來,卻差點掉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逼着自己回想六年前回到家中時,看到的倒在血泊中的兩具小小屍體,一狠心——
……
凱斯洛夫婦的身影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消失了,因為他們並不是林玄衿的執念。而平安解除幻境的唯一方法,就是親手殺掉自己,以及自己的執念。
最後,淚流滿面的少女站到了同樣滿身傷痕的同伴面前。
“伊芙……”
她想說我好累啊,也好疼啊,為什麼相似的幻境已經經歷了無數遍,自己還是麻木不起來呢?
可當她把臉埋進伊芙貝爾的肩頭時,只是靜靜眨掉了眼底的淚花。
“我們回去吧……”林玄衿說。
伊芙貝爾像兒時那樣,拍了拍她的後背:“嗯……外面還有等着我們的人呢。”
下一刻,一紅一藍兩道血花同時飛濺,在半空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