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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是士子云集之所,一輛青布馬車停在山腳下,兩位年輕公子帶着一名侍女低調地來到了博山書院內。

書院山長親自出門,將他們二人迎入自己的書齋。

“見過陛下與壽王殿下。”

“夫子免禮。”雲槊親手扶起已經致仕的老太傅,介紹道:“這位是綠綺姑娘,朔雪書坊的主人,此次前來,是有一事要勞煩太傅——太傅請看此紙。”

幾個普通的桐木箱子被打開,從中傳出淡淡的香氣。

太傅拿起一張雪白的A2紙,對着窗感嘆道:“白如雪、滑如絹,密如綿——好紙,當真是好紙!”

“朕要給太傅看的不光是紙,還有這個。”雲槊拿出紙坊的賬目。

太傅熟諳錢糧,略一過手,難以置信道:“這裏寫的是真的?這樣一刀紙的造價,竟只要二十文?”

“這都要多虧綠綺姑娘。”雲槊毫不猶豫地將功勞推到綠綺身上:“此紙乃是由她首創,造紙的法子也是她改良的。不僅如此,綠綺姑娘苦於天下讀書人為了筆墨擔憂,還發明了此筆。”

他拿出一箱新燒的粉筆與鉛筆,為太傅示意它們的用法。

“善,大善!”老太傅寫了幾筆之後,走到綠綺面前,深深一揖:“老夫代天下貧寒學子謝過綠綺姑娘!”

綠綺被嚇了一跳,連忙避過,和他對鞠一躬:“為、為人民服務?”

她不安地看向暗一,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把功勞推給自己,怎麼看都是自己攬下天下讀書人的感激更合算吧?

雲槊並不解釋,而是讓暗十三陪着她去書院裏參觀,自己留下來與太傅密談。

兩人走遠后,太傅關閉門窗,道:“陛下此舉,想必已經想好了要對朝廷選材動刀?”

“太傅懂朕。”

雲槊用鉛筆敲了敲桌面:“九品中正制被世家壟斷太久,已淪為一群庸碌蠹蟲的安樂窩。本朝雖自太.祖起改進了選官制度,但投帖、舉薦之事仍屢禁不絕,無才無德者憑藉一個姓氏便能安坐高位,貧寒學子雖心懷天下仍不得重用。”

“——太傅,這世道當變了!”

謝太傅捧着溫下來的茶杯,目光轉向了四周的箱籠:“老臣能為陛下做什麼?”

“藉此次南山文會,讓朔雪箋與鉛筆、黑板一鳴驚人。”

“臣明白了。”

太傅答應了雲槊的要求,在他離開房間時,半是玩笑半是提醒道:“陛下,君子不言利。不奪不饜。”(注)

雲槊推開門,一束陽光照在臉上,將他的臉分為明暗兩半:“朕非君子,乃是天子。”

他向太傅點點頭,走向南山文會所在的竹林中。

流水淙淙,竹籟清響,士子們三五成群地坐在溪流邊,飲酒作詩,好不自在。

曲水流觴的遠處,竹林里也有另外幾位士子圍坐在石桌旁,他們雖與前者打扮相似,但身上的外袍乃是麻衣,上面的青色暗沉駁雜,頭上以竹簪束髮,顯得落魄許多。

這幾位士子年紀不一,卻隱隱以當中一位年輕人為首——

“伯涯兄,今日的文會上聽說會有朝廷高官前來,你定要好好殺殺郭璞那幫人的傲氣!”

“郭景純乃是郭氏族人,夫子旁親,伯涯兄怎能當面與他起爭執?惡了他們倒也罷了,若是引得夫子不快,說不得會被逐出這博山書院。”

“我等飽讀聖賢書,胸懷坦蕩正氣,何懼這些世族子弟?伯涯兄詩文俱佳,連山長都誇他才華橫溢,若能獲得貴人青眼,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怎能囿於這小小的書院之中?”

被他們誇了半天的青年學子掛着禮貌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膝蓋。

一行文字從他略顯潦草的髮髻間冒出——

【好多成語啊!】

【危!】

【求有×翻譯!某度也行!】

“咦?”雲槊的腳步一停,他轉向士子們那邊,臉上掛着溫文的笑意:“諸位賢兄,我們兄弟初來書院,可否與前輩們拼個座?”

他面容清爽、年紀不大,更別提身後帶着個年紀更小、容貌更盛的弟弟,老學子們均客氣應允,還讓出自己膝下的蒲團。

“兩位賢弟怎麼稱呼?”

“我叫王大,字一白,身邊是家中幼弟王壽,未及加冠,尚未取字。”

“王?”

不等老學子們反應,雲槊笑道:“此王非彼王,與潁川王氏沒有一絲關係,不敢高攀。”

“……也是。”

這兩位王兄穿的雖是錦衣,但質地普通,上無紋飾,與博山書院的氏族子弟大不相同。

能來這裏讀書的雖不是高門大戶,至少也家有餘財,否則供不起束脩和筆墨,這位王兄言談有禮、見多識廣,眾位老學子不多時便和他熟悉起來,還拉着他一起為段海出謀劃策。

“你說,我們要不要去求一求山長,請他為伯涯兄引薦?”

“是矣,在這博山書院之中,伯涯兄的文采若稱第二,無人可得第一!山長也是知道的!”

“哦?”王兄聽聞此言,大感興趣:“不知在下可否有幸拜讀段兄的作品?”

文人以才論交,他這一問並不顯得唐突,在座的學子皆指着段濤笑道:“伯涯兄,還不快快賦詩一首,讓新人聽聽?”

段海頭頂上的【危】字就像個紅彤彤的氫氣球,都快要燒起來了。

雜草一樣的文字框無序地從他頭頂飄出:

【詩,啊詩……】

【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們的英雄小哪吒——】

【摔!這叫什麼詩?!】

【…………】

周圍人只見他沉吟,略有驚訝,雲槊卻道:“想必是段兄腹中錦繡詩文太多,不知該擷取哪一首好……這樣吧,今日我們在竹林中會飲,就請段兄以竹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

“入情入理。”期待的目光凝聚到段海身上。

他剛剛從記憶里搜刮出一首“春眠不覺曉”,冷不防“王兄”給自己出了個命題作文,要不是看在對方一番好意,他都想跳起來抓住“王兄”的領子喊: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過不去?!

“竹……竹……”

“那個竹……”

【毛竹需採用疏鬆、肥沃的砂質土壤種植,PH4.5至7.0,土層深度50至100厘米,種植時間10月或2月,採用撒播方式,株行距30至60厘米,肥料採用廄肥等酸性基肥,分株期適量補充高產化肥……】

【干!老子讀了10年農學院不是用來作詩的啊!】

“咦?”雲槊神色一變,正欲打個圓場,正好此時謝太傅從書齋走出來,眾學子均起身行禮道:“山長。”

太傅微一點頭,示意兩名隨從自身後抬上來一塊巨大的黑板,豎立在場地正中的石台上。

又有隨從自書箱中取出潔白輕薄的紙張和鉛筆,分發給各位士子。

“今日英才匯聚,老夫甚感欣慰,請各位以這新造的‘朔雪箋’與‘石墨筆’為題,各抒己長,寫下文章詩賦,老夫將擇優抄寫到這黑板之上,請在座所有人共賞。”

士子們本就是圖着在貴人面前露臉而來,聞聽太傅的這席話,知道是自己大出風頭的好機會,紛紛提筆沉思,就連段海一行人也一樣。

年紀最大的方恆還提醒道:“好好寫,剛才有人看見貴人的車馬停在山腳下,此時說不定已經到達會場。”

雲槊見段海把鉛筆拿在手裏靈活地轉來轉去,故意問他:“段兄,你怎麼不動筆?”

“在寫了在寫了。”段海露出痛苦之色。

他伸脖子往旁邊看看,左邊寫得一手駢四儷六的好文章,右邊則是綴玉連珠的詩句。

而他——

【啊,紙,你為什麼這麼白?】

【啊,筆,你為什麼這麼黑?】

段海揉了個紙團,用頭錘在石桌上。

【啊,一個文盲的我,怎麼拯救一個催更的你?!】

雲槊:“…………”

早有預料。

他起身,做出要將詩文交給太傅的樣子,實則在士子之間走來走去。

謝太傅安排的隨從已在分發時隨口將這紙筆的價格透露給了士子們,只看他們是否留意。

看到能切中要害,提及紙筆價格降低有利於天下貧寒士子,令他們與高門子弟拉近差距的,他便在心中畫一個圈。

看到一味歌功頌德、堆砌辭藻的,就在心裏畫一個叉。

雲筊低聲道:“此人文筆不俗。”

雲槊評價:“只會堆砌錦繡文辭的草包。”

他們話音剛落,只見這雲槊親口鑒定過的“草包”忽然站起身,腰上的珠玉琳琅作響。

雲筊還以為他聽見了皇兄的話,下意識握住袖劍。

卻見草包兄大步向前,熱情洋溢地迎向從山路上抬過來的一座轎子:“袁賢弟,有失遠迎!”

轎子以千金難買的織錦做面,四角綴有明珠,由八名強壯的轎夫一路從山下抬上來,轎中人自始至終腳不沾地。

它直接被抬到文會之中,轎簾掀起,露出其中一位驕矜富貴的公子哥兒。

他下轎,向山長拱了拱手,道:“先生有禮,家父袁取直在書齋中等候與先生探討學問。”

謝太傅與雲槊對視一眼。

“袁取直……朕想起來了,袁曲,字取直,宣州刺史,是戶部尚書袁碩的堂弟,朕有意令袁碩暫代尚書右僕射一職。”

宣州是上州,刺史乃是三品大員,更別提袁曲出身不凡,難怪其子如此囂張跋扈。

太傅走後,他直接走回了轎中,令人將他抬起,在場中四下走動,遇見有看得上眼的士子,就讓人收起文章,送入轎子裏查看。

“這便是盛行在京城權貴之間的‘投名問帖’。”方恆低聲道。

雲槊與皇弟二人已經回到寒門士子所在的角落,只聽他既羨慕又藏着幾分鄙夷道:“若是文章被貴人看中,只消在主考官面前美言幾句,就可留京做官,或是外放做一任主官,反之就算成績再好,也只能在清貧衙門裏打雜,是以又有人管它叫做‘投名狀’。”

“我看怎麼像是一群花樓女子在恩主面前獻媚?”雲筊不客氣道。

方恆嚇得一把捂住他的嘴:“王小兄,這可不興亂講!若是讓袁公子聽到如何是好?”

雲槊看着他的手,覺得有些礙眼。

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皇弟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朕慣着,不行么?

讓姓袁的聽到又怎樣?別說他不敢吐一個字,就算他老子也不敢吐一個字,就算朕讓他們父子打扮成花娘在朕面前跳舞,他們父子倆一樣不敢吐一個字!

或許是心有所感,就在他們談論袁公子時,那坐在轎中的袁公子突然朝角落裏看了一眼。他聽一邊的郭璞說了幾句話,向角落裏走來。

“誰是段海?”

方恆拉了下段海的衣袖,他反應過來,行了個並不標準的禮:“見過袁公子。”

袁望上下打量片刻,嗤笑一聲:“我當是怎樣的人物,不過如此。”

“聽說你素來有‘七步成詩’的美名,這樣吧,我數七聲,以這天上的蒼鷹和水裏的麻鴨為題寫一首詩,我便將你舉薦給父親。”

眼看段海手裏拿着筆,似乎真是才思敏捷的樣子,他又補充道:“不過我聽聞你乃賤民出身,不配與我平視,這詩寫好了,你要跪着遞進轎子裏,口稱‘請袁公子親覽’。”

“或者……”目光掃過一旁與他親近的友人,在相貌驚艷的雲筊臉上停留許久,袁望暗示道:“讓友人代勞也可。若是這位公子的話,袁某不捨得讓他跪,隨我一同歸家探討學問可好?”

“你——”

身旁與郭璞一夥的世家旁支們發出低低的笑聲,在場的人都聽出他話里的侮辱意味,方恆更是激動地直起上身。

只有段海一人神遊物外——

【蒼鷹啊,兩條腿】

【麻鴨啊,一張嘴】

【前一個,不能吃】

【后一個,會燙嘴】

【好詩,我願將它命名為《很刑很刑》】

他抓起面前幾斤重的硯台,“欻”一下站起來,一米八幾的身高,拿出了當初拿啤酒瓶子和街邊小流氓干架的架勢——

“踏馬的你再說一遍?!”

“鴨你個頭,死鴨子,老子×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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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之君他會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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