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死的第一天
雲槊高坐在龍椅上,十二珠冕旒遮住他眼底的思緒。
太和殿內落針無聲,下方百官唯恐打攪了皇上的興緻,空蕩蕩的大殿內只聞庭杖落在人體上的噼啪與隱忍的痛呼聲。
官員們望向大殿中被剝去官服的同僚,目光中滿是不解。
【未聞董大人和大將軍有舊,為何在今日突然跳出來指責皇上?】
【在皇上親政之日挑釁,豈不是討打?】
【大將軍得勢之時,身邊牽馬駕車的僕從都有官職,不見他給這姓董的一根骨頭,現下大將軍人在天牢之中,自身難保,姓董的卻要在陛下面前為他鳴冤,腦子有疾否?】
【此事一出,太僕寺少卿這個職位定然會空下來,正適合為我袁家子侄謀劃一番。】
【打!繼續打!打響一點!叫這姓董的當初譏嘲我乃是寒門出身,登不得廟堂之上!】
雲槊的目光從群臣低垂的腦袋上掠過,將他們頭頂的文字氣泡一一收入眼底。
熟悉的畫風,很好。
看來除了董大人之外,其餘大臣都是正經大臣,沒被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佔據身體。
至於正在受刑的董大人——
其餘大臣不解他今日的所作所為,雲槊卻是明白的。
一大片綠色的氣泡中,董大人頭頂孤傲且不羈地懸浮着一個紅得滴血的氣泡。
【呵,一群蠢貨。】
【大將軍很快就能從天牢中脫身,待到他割據一方、爭霸天下之時,我今日的所作所為便是最好的投名狀!】
【要想不在亂世之中被當做草芥,真男人就要對自己狠一點……媽的好疼!】
雲槊看見董大人疼到頭頂的氣泡框開始出現【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的亂碼,將手一抬,兩側執杖的甲士停下動作。
“休息片刻,別將人打死了。”他擰着眉,思索董大人神智混亂中透露出的線索。
大將軍很快會從天牢中越獄?是誰做的?朝中還有未找出的同黨么?
割據一方?大將軍執掌的虎賁、玄甲二營皆在之前的宮變中潰敗,難道他暗中藏有私兵?
至於亂世……這問題就更大了。
雲槊飽讀史書,知道但凡亂世,都和昏君脫不開關係。
難道朕日後竟會成為一個昏君?
嘶,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打!繼續打!”雲槊一拍案幾,給自己壓壓驚。
熟悉的噼啪聲響起,恰似在大殿中放了一掛鞭炮。董大人昏昏沉沉的大腦被尖銳的疼痛喚醒,頭頂的氣泡框再一次更新。
【我%¥#¥*……¥¥#*!】
一片亂碼過後,他憤憤地想:【再忍忍,這狗皇帝再過三天就要暴斃了!】
雲槊:“……”
嗯?!
他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看錯。
原來朕不是昏君,朕只是死得早……
和昏君比起來,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麼,新的問題來了——
朕年方二十,身體康健,剛剛除去朝中的亂黨,登上天下至尊之位。
這樣的朕,究竟是怎麼在三天之內暴斃的?
……直到退朝後,雲槊也沒想明白這個問題。
“陛下。”行刑的甲士拖着半死不活的董大人求見。
雲槊目光從對方頭頂掠過,一個血色的文字泡如同岩漿噴發——
【狗皇帝!】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我所受之辱,來日定當將加倍奉還!】
雲槊:“…………”
來什麼來?日什麼日?朕都沒有來日?你憑什麼有?
雲槊令甲士拎起董大人:“擺駕,去天牢。”
“董大人對大將軍一片真心,天地可鑒,怎能不讓大將軍知道?”
……
天牢雖帶有一個“天”字,實則建造在地下,濕滑的青磚上有蜘蛛緩緩爬過。
董大人看似面無表情,實則頭頂不斷浮現的【救命!】【有蟲子!】【好特么大!】已經出賣了他的心情。
雲槊默默在心裏添了一筆——這妖孽居然怕蟲子,看來不是什麼難對付的,下次再滿口胡言把他和馬蜂窩關在一起。
董大人:“…………”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傷口上,陰冷、森寒。
天牢的看守用手死死捂住董大人的嘴,以免驚擾貴人。
相隔一堵牆,雲槊與元大將軍相對而坐。
大將軍雖被關押在此,但暫未受刑,神態間尚能看出往日的雍容氣度。
雲槊為對方斟了杯茶,道:“朕有一事請教大將軍。”
“陛下請講。”
“若府上有一客卿幸免於難,他感念大將軍恩德,想要報答大將軍,應當如何是好?”
元大將軍道:“自然是設法保全自身。臣尚有家小在外,若此人能看在舊日情分上照拂一二,臣感激不盡。”
雲槊的唇角揚起,似笑非笑:“但此人自稱欽佩大將軍人品,今早公然在朝堂上要求朕還大將軍一個清白,勿冷了忠臣之心,此事元卿如何看?”
元律蹙起一對濃黑的眉毛,問道:“臣可曾殺了此人父母?”
“並無。”
“斷了此人前途?”
“亦無。”
“與此人有其他深仇大恨?”
“都無。”
“那他為何如此害我?”元大將軍百思不得其解。
明知道他不是個好人,還要逼皇上將罪行昭告天下,若不是殺人抄家之仇,何至於此?
牆壁對面傳來一聲壓抑的嗚咽。
雲槊眼帶笑意,善良地解釋道:“大將軍多慮了,或許此人是發自真心地替將軍鳴不平,相信將軍是一個清白的好人。”
“——大將軍感動么?欣慰么?想要將其引為心腹日後以作報答么?”
元大將軍像吃了一口髒東西,鬍鬚不適地抖了抖,眉頭蹙得更深,他道:“陛下有一事弄錯了,此人定然不是臣的門客。”
“為何?”
“臣的門客中雖然不乏雞鳴狗盜之徒,但絕對沒有腦子有疾的。”
“嗚嗚——”牆壁對面的看守險些捂不住董大人的嘴,他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傷口上,一個巨大的氣泡框越過牆壁飄到雲槊眼前。
【蝦仁豬心!】
“…………”他猜這妖孽想說殺人誅心。
許是對面的動靜太大,終於引起了元大將軍的注意,他放下茶杯,問道:“陛下令何人在對面旁聽?”
“正是這位‘門客’,大將軍可想見一見此人?”
元大將軍用一種欣賞珍奇異獸的語氣道:“那便見一見吧。”
雲槊令牢頭將人帶過來,微笑道:“朕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
一炷香后,牢頭手捧筆墨伺候。
雲槊笑意溫和:“大將軍畫技乃是一絕,正適合將董大人的忠行記錄在畫卷上,流傳後世。”
董大人被安放在牢房正中,衣襟半敞,露出血肉模糊的臀部,恰似一幅血染梅花圖。
雲槊降尊紆貴地將他的側臉翻轉過來,正對大將軍。
“元卿看得仔細些,以後勿要不認得這位忠心耿耿的‘舊人’。”
大將軍運筆如揮刀,恨不得用目光殺了這個自己人生中的污點。
【完了!】董大人頭頂飄出悲痛欲絕的兩個字。
他的雄心壯志,他的金大腿、他為自己選擇的王者陣營,全都沒有了。
他打了個寒顫,突然覺得牢房內是如此的陰冷。
雲槊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兩人頭頂梭巡。
一幅畫作完,他除了“大將軍日後在亂世中會是一方霸主”之外,別無所獲。
……嗯,也不能這麼說。
看來大將軍與朕的死無關。
否則以妖孽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他至少也要在頭頂刷幾個【求大將軍早日送狗皇帝歸西】。
就是這麼直白。
確定兩人是真的不認識,日後也不會有什麼認識的機會,雲槊完成了今日來天牢打卡最重要的任務,他收起畫卷,道:“朕回宮裱好,讓百官鑒賞后再命人給元卿送來。”
董大人又發出一聲嗚咽。
雲槊:“大將軍不送。”
他起駕回宮。
——畢竟,就算只能再活三天,奏摺還是要批的。
臨走前,雲槊吩咐天牢中的禁衛:“看守大將軍的人手再加一倍,尤其是這三日,無論吃飯睡覺還是出恭,都不可讓他落在你們的視線之外。”
有備無患。
董大人:?
【你好變態】四個字還沒來得及徹底從他的頭頂冒出,一個黑色的布袋已然罩住他的全身,董大人“嗚嗚”叫着,被扛去了陌生的地方。
至於雲槊接下來的安排,他自然不得而知。
……
夜深,批完了三斤奏摺后,雲槊和衣倚靠在床上,揉了揉眉心。
“大將軍現在在做什麼?”他抬頭問道。
“數蜘蛛。”神出鬼沒的暗衛首領跳下房梁。
“董大人呢?”
“小黑屋。”
“皇弟呢?”
“您下旨,壽王身邊的暗衛不必向臣彙報。”
雲槊:“哦。”
看來這個是原裝的。
他望着躍動的燭火,忽而問:“你有沒有覺得這幾日朕的行為有些奇怪?”
暗衛首領隱藏在大殿的暗影里,默不作聲。
他的頭頂緩緩飄出一個氣泡:【奇怪的不是陛下,是這個錯誤的世界。】
雲槊:“…………”
確定了,果然是原裝的。
他擺擺手,示意暗衛首領退下。
人影消失在房梁前,他不經意道:“對了,讓皇弟儘早回宮吧,就說朕想他了。”
如果他三天後真的會死,有些事必須做兩手準備。
擁有讀心這項能力是雲槊十日前發現的。
那日,他批閱完奏摺后在宮中散步,突然自陰影中衝出一個神色慌張的宮女。
“大膽!”侍衛上前拔刀。
“等等。”雲槊抬起手,因為他看見宮女頭頂上緩緩飄出一行文字——
【來不及了,我必須自救!史書中記載,大將軍兵敗被俘次日,元太后在壽康宮引火自焚,闔宮上下無一倖免。】
【該死!為什麼我會是太后的貼身宮女!】
【當下之計,唯有皇帝才可以救我!】
“…………”雲槊令人抬起宮女的面頰,仔細回憶片刻,似乎是常常在太後身邊看到此女。
“她是什麼妖孽?”他問伴駕的侍衛。
頭上竟會冒字,毛筆精么?
侍衛:“啊?”
他頭頂也緩緩飄出一行文字:【妖孽?陛下看上此女了嗎?】
【……】
【真是明珠暗投,美玉蒙塵,明月偏向溝渠照。】
雲槊:“…………”
朕從不知身邊的侍衛如此有才……等等!
他揉了揉眼。
有問題的竟是朕?!